第31章

031

這場雨來得格外突然。

淅淅瀝瀝下不過幾滴轉眼間就傾盆而瀉, 将莊家宅上下的污濁之氣都沖刷通透之餘,也将密林中的二人淋成了落湯雞。

沈窈跟在溫綽身後一路小跑,來到密林深處的一座舊屋躲雨。

舊屋大門緊鎖, 兩人進不去,只能擠坐在屋檐下, 瞧着外面雨幕如簾, 下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停的意思。

深秋的雨本就夾雜着涼意, 來得又急,兩人渾身都淋濕了遍, 一坐下沈窈就忍不住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心想道這下非得着風寒不行。

但她覺得, 其實冷還好說, 等雨停了走就是了,只是……

當她看到對面樹幹上被綁得嚴嚴實實的莊恭吉時, 卻怎麽也淡定不下來了。

指着驚道:“溫少主…你怎麽把他…怎麽……”

雖然她很想問一句他是怎麽招架住并把他捆在樹上的,但明顯現在問這個并不适合。

只是這樣……真的好嗎?

溫綽不知道這個莊小少爺的身份, 可她是知道的呀, 別看莊家宅這麽大,院子也多,但其實人丁稀少。

這麽偌大的一個宅子裏真正的主子只有莊恭吉的爹娘,伯父伯母以及莊老太太,而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小弟則是莊家唯一一個遠房表親家的小兒子,自小寄養在這裏,其實也算是個小主子。

與程家窮養兒子的理念不同, 莊家算是半路才富裕起來, 有了錢之後不僅大修了家宅,在各種地方上更是無比闊綽, 所以莊恭吉作為正主家唯一的兒子,自然也就是莊家含着金湯匙出生的矜貴小少爺,自小的待遇根本沒得說。

而現在,這小少爺卻被她請來的大佛,捆豬似的正捆在樹上,也不知是捆得有點緊還是淋雨淋的,反正現在正在奮力掙紮。

溫綽又不知道他的身份,輕描淡寫答道:“沒辦法,松開他就會回到母蠱身邊,本少主也只有這個法子。”

Advertisement

“那他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如常?等母蠱死了麽?那到時候他還會記得現在發生過的事嗎?”

其實最後一個問題才是她最擔心的。

因為,她可不想得罪莊家這個小少爺。

她雖與莊恭吉不熟,可也沒少見他與程見書明槍暗箭的與對方吵嘴下絆子,她沒興趣加入他們所謂的話本子門派争奪戰,更不想與誰結仇給沈家找麻煩。

她現在只希望下蠱的事能早些結束,金陵城與洛城都不要出現書中那樣的災禍。

“不會,因為他現在根本就沒有意識,至于能不能恢複如初……也難說。”

被蠱上身時他的意識就已經處在沉睡的狀态了,身體也不受自身控制,所以現在就算是有人殺了他,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除非在那之前……蠱先自行離開。

但現在玉腰奴未在手,溫綽蠱蟲袋中能用的蠱也不過都是些防身日常用的低弱蠱蟲,根本就對付不了這種能夠致幻的蛾子蠱,所以現在能做到的,也只能等母蠱先死,再看情況而定。

“那就好,他記不得就好!”沈窈顯然沒注意到他說有可能恢複不了這個重點,只挑了自己想聽的。

反正莊恭吉只要不記得他被當成豬捆在樹上過就行。

“阿嚏!”

剛放松下心來,寒風便卷着涼意鑽進了屋檐下,她本來就渾身淋濕,風這一吹更是凍得不自覺發抖。

“你身上也有火折子?”想起她點過火把,溫綽思忖着問道。

他也感到身上寒涼,只是自己的火折子已經被雨水剛剛徹底澆滅,一絲火也打不起來。

沈窈驚訝着他怎麽知道自己身上有,一邊要遞過去:“可現在地上都濕透了,柴火枯枝也點不着啊。”

她自然想到了他要火折子做什麽,但如今情況下,他們根本沒有東西可以點啊,這怎麽取暖?

總不能兩個人圍着這個豆點火光的小東西捂手呵氣吧。

但溫綽卻沒有要出去撿枯枝爛葉的意思,只是讓她拿出來點燃,就自己伸手在蠱蟲袋裏掏起了東西。

沈窈不知他要做什麽,于是聽話舉着火折子等。

少年好看的琥珀眸子中映出了那點跳動的橘光,流光溢彩,就這一點點的光,卻與他俊秀的容貌交相輝映,形成了一副十分精致的畫卷。

哪怕現在就是在簡陋的屋檐下,哪怕他現在也渾身濕透,鬓發貼在了頰邊。

沈窈打着噴嚏心想,誰能想到這種絕色少年,竟然是個反派,簡直暴殄天物!

作者你沒有心啊!

溫綽俨然不知她心裏在想什麽,一手握拳,一手朝她招了招:“靠過來些。”

沈窈好奇地往他身側挪動,屋檐下本來就極窄,兩人此刻靠得又近了些,近到她能清楚感受到他的呼吸,溫熱的氣息輕輕拂過她的額頭,是一種麻酥酥的觸感。

只見溫綽将輕握的拳靠近火折子,朝下慢慢張開,手中蠱蟲被碾成的齑粉便閃着零星的光落入了那一豆火光中。

不過頃刻,那小小火焰就在粉末的作用下劇烈燃燒了起來,一圈一圈漾開,最後竟變成了篝火大小的火團,

只是就這一小小的火折子,忽然有了這樣大的火苗,沈窈哪裏見過這景象,吓得她甩手就要扔出去。

還是溫綽趕緊接了過來:“只是火焰大些,不會有危險。”說着,他又冒雨出去拾回幾塊石頭作支撐,将火折子圍在中間,若不仔細看還真像是生起了一堆篝火。

沈窈始終心有芥蒂,只敢遠遠伸出手感受那光熱。

可偏偏渾身又濕答答冷得要命,不自覺打起了哆嗦。

溫綽還以為她是怕與他靠太近,後撤幾許,撇過頭将目光移到外面的雨:“若不想風寒的話,就靠近點來烤。”

倒是他沒想周全,就算她對他有心思,他們現在孤男寡女也不能靠得太近,而且也容易讓她誤會更深。

沈窈此時還在猶豫,一陣卷着冷雨的風又吹過,冷得她禁不住牙齒都上下打顫,于是立即就擡起身往靠火堆前靠。

但沒想檐下的石階也被雨打得有些濕滑,她腳下一個不穩,眼睜睜就見自己朝火堆撲了過去。

心道毀了,她這張花容月貌的臉,這一下子怼進火堆裏,怕是得模糊成一團到她爺爺來都認不出。

溫綽又怎麽可能眼瞧着讓沈窈跌進火堆裏,連忙伸手扶住她的腰,試圖改變她跌倒的方向,可也不能将她往滿是雨水的地上推......

直到那一縷熟悉的艾葉香又與她撞了個滿懷,此刻沈窈只覺得腦袋裏轟然一聲炸開,就剩下了一句話。

“得,梅開二度。”

......

溫綽本身耐寒,哪怕是深秋也不過在中衣外又搭了件綢緞袍子,加上又淋透了雨,衣袍緊貼在身上便清晰勾勒出了他的身形,少年背薄而挺,肩膀卻寬些,她就這樣僵愣着趴在他的心口,聽着耳畔貼着的地方一下一下愈來愈快的搏動。

檐上的雨叮叮咚咚敲打着瓦片,雨水順着縫隙順流而下,如瀑布流水般,落在地上擊起片片水花飛濺,可現在沈窈只覺得這雨聲好像離她甚遠。

雨簾将一切聲響隔絕在外,她擡眸,入目是棱角分明的下颌,鼻梁高挺的覆影,以及那微顫的睫羽下的一抹意味不明的潮紅,直連到了耳根。

溫綽動也不敢動,本就望向雨中的眸光更是朝向了遠處天邊:“你還準備在本少主懷裏躺多久?”

沈窈這才回神反應過來,彈跳似的趕緊站了起來,結果起得太猛轉身又撞在了門框上,一時眼冒金星。

迷糊中,她都仿佛看到了她已故多年的太奶奶站在不遠處朝她招手,嘴裏還如以前那般念叨着:“窈窈,快來.....”

再定睛一瞧才看清:那其實是被綁在樹上此時掙脫了一只胳膊正在胡亂揮手的莊恭吉。

沈窈:“......”

她一定是撞傻了腦子,才會将他和她太奶都分辨錯。

一回頭對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而他卻只與她對視了一秒便又匆匆別開。

沈窈只好又坐了回去,只是這次是緊靠在火堆邊,同樣也離溫綽近了些。

她想道謝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若有似無的艾葉淡香萦繞在空氣中,近在咫尺的火焰将身上烤得暖呼呼的,沈窈又覺得臉頰發燙,直到用冰涼的掌心貼在臉上拍了拍,她這才鼓起幾分勇氣。

“呢個......”

“你......”

卻沒料到二人幾乎同時開口。

溫綽微愣,讓道:“你先說吧。”

“不不不,還是溫少主先說吧,我要說的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沈窈只覺得眼下這氣氛她道了謝後恐怕會更尴尬,連忙立刻讓步讓他先開口。

她這樣一說溫綽反而不自在:“本少主想說的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怎麽會呢,少主盡管說便是,就沖今晚溫少主救了我這麽多次,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想了想,沈窈趕緊又改口:“上刀山下火海恐怕不太行,別的什麽,我都會盡力的!”

溫綽:“......”

她到底在害怕什麽,他要她上刀山下火海有何用?

大雨未歇,反而越發滂沱,雨勢急得像是天上驟然下起了白霧,讓人連幾丈遠的光景都瞧得模糊不清。

鋪天蓋地的雨聲中,她見溫綽唇動說了句什麽,可聲音太小她沒聽清。

只好大聲問道:“溫少主你說什麽!?”

但他卻并沒有重複上句,就差貼近她耳朵喊:“本少主就是想問......你身上有沒有吃的。”

沈窈聽罷,當即一臉“原來搞了半天你只是想說你餓了”的神情,搞得溫綽也十分無奈,沒辦法,方才那句話,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好意思再問一遍。

可她哪有提前想到過要在這裏呆上一夜,自然是身上什麽吃的都沒有,從程見書那裏搶來的點心也早就在馬車上吃完了,連渣都不剩。

只能惋惜回道:“好像是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溫綽立即道:“沒有也沒事,本少主就是問問。”他巴不得她身上沒有,他現在其實也根本就不餓。

沈窈則以為他還在勉強自己,實際上餓得不行,還要裝作沒事,也太可憐了!

“要不...我出去看看地上有什麽蘑菇......”

她這話看似是在詢問,實則腳下都已經準備好站起了身,仿佛就等他一個點頭,她就會如箭在弦般沖進雨裏。

好歹她請回來幫忙的,還救了她好幾次,她卻讓人跟着她餓肚子,過意不去,實在過意不去!

沒想到她甚至為了給他找吃的都做到這種地步的溫綽聽完,眼角都忍不住抽了抽,連忙制止:“不不不,本少主...一時又覺得,不餓了。”

先不說這密林裏到底會不會有蘑菇,他就怕她到時候真采回來讓他吃,再給他毒死了。

“可是你餓。”

“不用,本少主不餓,現在是一點都不餓。”

這叫誰來會敢說半個餓字。

看他如此堅持,沈窈這才又坐回原位打消了念頭,無聊捏起了挂在脖子上的蒜串。

忽然靈機一動,妙計便湧上心頭。

當即摘下蒜串就開始搓皮:“不如我給溫少主烤蒜吃吧!”

這不就有現成的吃的嗎?她剛剛還想着跑什麽腿。

“你說烤什麽??”溫綽甚至覺得是自己聽錯。

但看她十分認真給蒜撥皮,又冒着雨跑出去撿起地上樹枝,然後将蒜瓣串上就丢進火裏開始烤的一系列動作,怎麽也不像是在說笑。

火燒得十分旺,沒等溫綽猶豫好怎麽開口拒絕的功夫,香味就已經飄了上來,沒有任何蒜本身的辛氣,是另一種十分奇特的味道。

“吶。”她甚至貼心地遞到了他手邊。

溫綽則盯着那團烤得黑乎乎的東西陷入了沉思,他這輩子什麽火烤的東西幾乎都吃過,就沒吃過這玩意兒,哪怕是味道聞起來還能接受,這樣子好像也接受不了。

沈窈見他遲遲不接還以為溫綽是不好意思接受別人的推衣解食,正想開口讓他不要見外,就聽身後不遠處傳來了莊恭吉莫名其妙的哀嚎聲。

原本還只是一直在張牙舞爪的招手,現在卻突然開始怪叫起來。

沈窈本來不想理睬,畢竟溫綽說過當下他被蠱上了身只能禁锢他的行動,其餘別的也沒有法子。

但他不知一時受了什麽刺激,苦叫連天,聽起來甚至有幾分悲慘。

溫綽自然也聽到了他的異樣,擡眼望去,發現他眼睛原本散發着的螢綠色光芒,已經黯淡到近乎消失的地步。

他知道,這是母蠱已經削弱了的跡象。

子母蠱通感卻不同時,子蠱現在才感受到母蠱所遭受的疼痛,也就代表着母蠱在不久前就......

看來那個半吊子已經把母蠱解決了。

輕舒一氣,溫綽緊繃的心這才稍有緩和,他們現在只要等雨停就可以離開了。

但冥想不過片刻,回神時手心卻已經被少女塞進了東西,他低頭一瞧表情瞬間扭曲,不是那烤成了黑團的蒜又是什麽。

而沈窈似乎是嫌莊恭吉叫聲格外吵,想也沒想就跳起腳來沖進雨中,雙手合十先禮貌問道:“拜托了莊少爺,就消停一會兒吧,實在太吵了。”吵得她都吃不下東西了,再說這還天沒亮,是真的很瘆人。

還被蠱控制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的莊恭吉:“嗷嗷嗷嗷......”

近距離被吵到耳朵嗡嗡響的沈窈這下是真的惱了,也不顧他還在叫什麽,趁他又張開嘴準備下一輪哀嚎,一頭蒜扔了進去,卡得正正好好。

一時,她只覺得四大皆空,六根清淨。

随即拍着手掌回到屋檐下。

不放心還特意又問溫綽:“他醒來的時候...是真的什麽都不會記得吧?”

溫綽看得目瞪口呆,癡癡點了點頭,他還想說他說不定都不一定清醒得過來。

想想又覺得還是算了,他現在應該還是不說話的好。

“口味怎麽樣溫少主?好吃嗎?”倚靠在門前坐好,沈窈這才想起她剛剛就想問他的話。

溫綽下意識向後挪了幾許,目光在遠處已經支吾不出聲的莊恭吉和面前的沈窈之間來回徘徊,最後才下定決心似的開口:“口感…很好,很脆,很香。”

但其實手裏根本沒嘗過的烤蒜,都已經快被他捏成爛泥。

天知道那團黑糊糊的鬼東西會是什麽味道啊!

沈窈卻沒有懷疑什麽,只是又往火裏又扔了幾頭,自顧自嘀咕着:“很脆?難道是沒烤熟麽,這次烤久點我先嘗嘗……”

盯着火放空了一會兒,聽着外面雨聲霏霏,沈窈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沉,幹脆抱起膝來作支撐,将下巴搭了上去。

但還是抑制不住倦意,可又怕一下子睡過去蒜會烤糊。

最後還是不放心拜托溫綽道;“溫少主幫我看一下吧……一會兒出味道,應當就是熟了。”

溫綽應聲點了點頭,心思和目光卻還在樹下的莊恭吉身上。

他不知該如何跟沈窈開口說他也沒把握能讓此人恢複神智,畢竟他連有人被子蠱上身這件事都是第一次見到,除非……等玉腰奴回到他身邊時,興許還有幾分希望。

直到那股奇特的味道又從火焰中鑽了出來,溫綽這才想起她剛剛讓他幫忙盯着的事。

“喂,你烤的東西……”

已經熟了。

只是話音沒落他就及時收了音。

翹首望去,只見少女正抱腿依靠在破舊門邊,歪頭緊靠在一側膝蓋,輕柔而均勻的喘息,雙眼還在睡夢中不時微微輕顫,俨然已經是一副熟睡的模樣。

凝視好一會兒,溫綽才回過神來,只覺得自己也有幾分困倦湧上心頭。

思想掙紮了片刻,最後還是認命般先将火焰中那團黑糊糊的東西一一挑揀出來,才抱臂依靠在門欄也睡了過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