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33
回到金陵城時, 天色已經漸晚。
一場秋雨一場寒,傍晚的風呼呼灌進馬車,拂過面頰都帶了些初冬的涼, 昨夜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不光下在了洛州城,金陵街面上也濕意未幹, 空氣中充滿着濕潤的冷意。
夜空中一輪圓月高懸, 周遭淨到無一片雲皚青霧, 清輝的光亮而細柔,如水般靜靜瀉下。
月光灑在一正對着高牆發愁的灰袍少年身上, 而他面露愁容, 看起來無比苦惱。
程見書簡直欲哭無淚, 怎麽沒人告訴他, 他不過就偷偷從家逃出來一日,他爹竟派人将家院四周的牆全都偷偷加高了幾尺。
本來他的腿腳就夠不利索了, 這下還讓他怎麽翻?
沈窈抿直嘴角,表示十分同情:“程伯伯這是鐵了心讓你以後只能走正門進了。”
光明正大進門, 然後理所當然挨揍。
慘哦。
程見書沒了法子, 也只能走正門,可偏偏到了門口腿又軟下來,轉回身哀求道:“我能去沈府借住一宿嗎?就一宿!”
他昨晚連暈帶吓的,根本就沒睡好,今日下午也不過眯了一會兒就被叫醒駕車,現在他只想睡一晚好覺,哪怕就一晚......
沈窈見他可憐兮兮, 一時也有些于心不忍, 好歹是自小長大的,她倒也不會冷血到眼睜睜看着他深入虎穴的慘狀, 思量了半刻答應道:“行吧,就一宿啊,明日一定要回去,不然叫我爺爺發現了,那可就完......”
只是話音還未落,身後就傳來沈老爺子不合時宜的一聲:“窈窈回來啦?怎麽回來也不回府先說一聲,杵在程家門口做什麽呢?”
沈窈回頭望一眼,只見沈老爺拄拐站在沈府大門前,面容帶笑,模樣慈祥,仿佛已經等了她許久。
別人恐是瞧不出,可她卻在那張笑顏中一眼就看出了老爺子掩藏的意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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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想身側正站着的溫綽主仆和江行舒,她立刻就猜到了——老爺子是在外人面前給她面子,實際上窩着火呢。
雖然不知道老爺子是又因為何事生氣,但......這時候服軟就對了。
連忙堆起笑容,溫軟應道:“這就來,爺爺。”
這衆目睽睽之下,她也是收留不了程見書了。
走時還不忘低聲為他祈禱,目光像是在看已經奔赴沙場英勇就義的烈士:“回頭頭七我一定多燒些武俠話本子給你。”
然後在程見書絕望的眼神中,毅然決然轉身來到了沈老爺子面前。
沈老爺子好歹是生意人,活了大半輩子也算是老謀深算之人,再加上他又不是不知程府昨夜連夜加高了圍牆一事,怎能看不出程見書這點小九九的心思。
事實證明姜還是老的辣。
怕他再起什麽歪主意,沈老爺子甚至特意還向程見書招招手示意:“快進去吧程二小子!你爹也正等你回家等着急呢。”
然後就駐足停在了原地,見沈窈來到面前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直到目視着程見書哭喪着臉抱着赴死之心一步步沉重踏進了門這才罷休。
生怕沈老爺子提前問罪,回院路上,沈窈趕緊先發制人:“天涼了,爺爺怎麽這麽晚來親自來門口等着,家丁都守在門口呢,孫女回來定然就第一時間去問安了。”
沈老爺見她一臉狗腿相,不禁捋着花白的胡須瞥來:“若不是老夫在門口等着,還不知你還要跟程家那二小子說多久。”
沈窈一聽反而神色認真起來:“爺爺,我其實正與程見書在談論絕交一事呢。”
“絕交了還一同出去玩?”
她張口就接:“那是他偷偷扮作馬夫跟上的。”先撇清關系再說,再說她說的也是實話。
“偷偷跟上的?可老夫今日與程字白談起此事,他還說那二小子留了書信說是你喊他一同出去的,原來是在騙他爹?那老夫只好明日再問問是否确有此事......”
沈窈忍不住劇烈咳嗽,再問問?那豈不是把程見書往死無葬身之地裏坑。
“先別管那些了爺爺。”連忙扯開話題,指着身後的江行舒介紹給沈老爺子:“這位是江行舒,江公子,我們這一行去洛城逛了一圈,路遇險境,多虧江公子出手相救的及時,才相安無事,只可惜江公子為救我們手臂受了傷,所以我就把他帶回來了。”
她也不管沈老爺子一時能否消化得完,便把路上想好的理由全一股腦倒了出來。
結果說完,見沈老爺子莫測而似信非信的神情,沈窈又只好使出了殺手锏:“江公子也曾是兄長的舊識,真是巧啊,呵呵呵......”
其實最後一句她本不想說的,但又莫名覺得老爺子反而有可能會信,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先道來試試。
一旁的溫綽都看不下去,将頭別到一邊。
這女人撒謊的水準還真不是一般的差。
說他是她哥哥的舊識也就罷了,哪還能在路邊撿到什麽人都這樣說,誰會信?
可誰知沈老爺子還真就在她說這是她兄長沈同塵的舊識時才勉強信了幾分,只點點頭讓人安排他去偏房歇下好好養傷,便拎着沈窈一同去了祠堂說是還有要事要說。
沈窈跟在後面摸不着頭腦,不明白為什麽今日這麽晚了還要來祠堂。
她又哪裏惹到老爺子了?好像也沒有啊,她還特意囑咐了莊恭吉讓他不要透露她來過的消息,只當是有好心的搖鈴醫路過救了他們。
但既然爺爺都把她喊來了,那肯定是又要讓她開始認錯。
不管了,按照流程來便是。
于是沈窈一進祠堂,也不管老爺子去了先去後房要做什麽,自己先來到祖宗畫像面前,撲通一聲跪下就開始裝作哭天抹淚:“太祖父...太祖母...太太上祖父,曾孫女沈窈,讓爺爺又愧對你們了......”
她給爺爺丢臉,那可不就是讓爺爺在祖宗面前又了丢臉。
沈老爺子拿着畫卷軸出來時聽到,差點氣得兩眼一黑當場壽終正寝:“還不快滾起來!”
整日裏就她最潑皮沒個姑娘家的正形,怎麽到她嘴裏反倒成他愧對祖宗了!?
沈窈卻賴着不起:“爺爺,要打要罵都行,可讓我滾起來,這也太難了點...”
她能打滾,或者滾出去,但滾起來怎麽滾?
沈老爺只覺得再同她多說一句都能氣死,幹脆也不讓她滾起來了,拄着拐來到她身旁也就地坐在蒲團上。
“還記不記得爺爺同你說過的那個在邊疆與樓蘭苦戰三年前些日子凱旋而歸的李将軍,李長歸。”
點點頭應道:“那位以三千軍抵樓蘭萬軍還大獲全勝的李大将軍?自然是記得。”
李長歸誰人不識?
那可是大宋的開國戰神,常勝将軍。
當今聖上也就是多年前的皇太子,年幼時曾被北邊一支異族部落使了歹計掠去,逼迫先王以大宋四分之一的國土換太子,且只能派一人前去送兵防圖。
而當初,就是李長歸請命只身一人前去敵營,在幾千人包圍的敵軍中生生帶着皇太子安然無恙殺出了一條血路來,可謂是足智多謀而又骁勇善戰。
而如今已經過了這麽多年,李大将軍又再次帶兵出征去邊境平樓蘭動亂,不僅勝了,還以少勝多狠狠煞了一番樓蘭的戾氣,逼迫他們簽下降書,還得日後年年向大宋進貢奉品,送質子來朝。
可突然提起這個大人物做什麽,沈窈費解,于是問道:“李大将軍要來金陵?”
金陵是通商要道又沒有戰亂,大将軍不好好待在朝京來金陵做什麽?
沈老爺子搖頭置否,邊展着手中的畫卷道:“世人皆以為李将軍只是一介縱馬橫刀的武夫硬漢,但實際上鮮少有人知道,多年前他也是朝京貴胄公子中樣貌十分出彩的翩翩公子,儀表堂堂,風姿英俊......”
沈窈一開始還不明所以,後聽沈老爺子突然誇起他的相貌來就突然意識到什麽,兩眼都瞪得滾圓:“可李大将軍現在不都年過半百了嗎!?他都能當我爺爺了啊!”
爺爺他瘋啦?為了給她招夫婿,怎麽連與他年齡相當的都納入考慮的範圍當中了?!
沈老爺子當即反手一個暴栗就敲在她腦門上:“整日裏一張嘴就淨胡說八道,他當你爺爺,那老夫當你什麽?”
“二...爺爺...?”
沈老爺子聽了上手就又要打。
沈窈吓得急躲:“別打別打了爺爺!再打腦子都敲笨了,說笑的,說笑的!”
她這不就是怕他真想不開,那李将軍可比她爹都大不少呢。
沈老爺子自然知道她沒個正經,此時也展開了手中的畫卷,指道:“你瞧,畫上的這位公子如何?端着一副書生氣,瞧着便溫潤如玉,謙謙有禮。這位便是李長歸李大将軍的表親的表弟家的小兒子,去年剛中了舉人的李霁,字初霜。”
沈窈被爺爺一句表親又表弟都聽糊塗了,只想這都表外又表的,好像也跟李将軍沒什麽關系了吧,竟然還能姓李,倒也是令人詫異。
打眼瞧了瞧畫上的人,那公子一身純白儒衫确實長得一臉書生卷氣,細長眉眼,模樣正派,捧着一書卷站在那裏,只是讓人怎麽看都覺得十分呆板,人還不如他那名字起得有靈氣。
“過幾日這李小公子會來金陵探親,屆時去見見?”沈老爺子難得好脾氣,緩着口氣詢問她意見。
“有什麽好見的,看起來就一讀書讀傻了模樣的書呆子......”沈窈開口就回絕,一擡頭卻見自己爺爺已經起身,不急不慢從裏關上祠堂的大門,伸手就要去牆角撈戒尺。
急忙改口保命:“見!見!爺爺,別,我見!”
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爺爺年事已高想盡快見她成婚的急迫之心,但這又不是給豬配種,給驢配對的事,哪能急得來。
再說她是真覺得她跟這書生也不會合适啊。
……
最後,還是待沈窈再三保證了一番過幾日一定會去,沈老爺子這才滿意地捋着胡子放人離開。
晚風乍起,府外長街上傳來了打更人的敲鑼聲,沈窈打着哈欠往自己院子走,眼皮都支不住上下打顫。
昨夜沒能睡好,導致她現在只想進門就一頭栽床上睡到昏天黑地。
好歹在沈府活了十多年,自己院子在哪她閉眼都能走到,所以沈窈也就幹脆半閉不睜着走路,直到差點在院門口撞到人,才惺忪睜開眸子。
而那人似乎也被她閉眼走路的模樣驚到了,半晌才想起來開口:“本少主還以為你沒回來,沒想到其實是出去夢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