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敞開心扉
敞開心扉
【36】
自打那日從興陽宮離開,姜雪便再沒尋到機會去看賀霁忱,一連幾日都沒找到機會。
“謝千陽不來,本宮做什麽都沒心氣兒了。”
姜雪趴在桌上,悶悶不樂。她手裏握着個玉佩,竹瀝認出這是賀霁忱的。
“謝五郎不來,您就沒有借口再去那興陽宮了。”竹瀝一針見血道。
冬芽将膳食一一擺在桌上,說道: “聽說謝五郎這兩日染病,連早朝都沒起來。”
姜雪“嗯”了聲, “他不來,本宮又不能再去鑽狗洞。”
“您倒是想鑽,那洞讓賀公子徹底封上了,連個縫隙都沒有了,看來是鐵了心不讓您鑽。”竹瀝笑道, “不然奴婢找人再鑿開”
姜雪嘆了口氣, “算了,反正再有兩日就是下元節,本宮又能見到他了。”
她忽然想起, “對了,那字條呢”
自那日和阿瑤他們一起離開興陽宮,每天清晨都能在姜雪的寝殿門口發現一張字條,上面是一行字謎,每日一張,到今日已經湊齊了七份。
字條上的筆鋒淩厲潇灑,蒼勁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賀霁忱寫的。
他養着傷不方便出門,也沒有正當的理由來見她,所以就趁着夜深,偷偷到她的宮殿來,留下這麽一張字條。
竹瀝捧着裝了七張字條的木匣,感慨: “賀公子當真同從前大不相同了。”
以前的賀霁忱哪裏會這些花樣
以前的賀霁忱對任何人都愛搭不理,哪怕姜雪天天追着他說喜歡,他也只會如遇洪水猛獸一般,節節後退,不敢回應。
可如今呢
沒有辦法見面,也要偷偷地來,還要留下來過的痕跡,讓對方知道自己來過,讓對方心安。這顯然是心裏也有對方,才會有這樣細膩的心思。
竹瀝為自家主子感到高興, “殿下,您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自此以後也許會有更多她愛看的場景也說不定呢,真好。
“本宮也覺得,”姜雪的嘴角高高揚着,她甜蜜地笑道, “他是真的想同本宮好,本宮有感覺。”
在姜雪的日夜期盼下,下元節那一日終于來了。
十月十五下元日,正值一年收獲的季節。
這一日道觀會做道場,民間百姓會祭祀亡靈。宮中也會請來道士做法,祈求福祿。
姜雪每年這一日除了會去京郊的道觀,還會順路去趟濟安寺祈福。
不知賀霁忱用了什麽手段,竟能讓皇帝準許他這一日出京,且身邊不帶任何人。
姜雪按照賀霁忱送來的字條上的指示,照常出宮,先到道觀晃了一圈,而後乘着馬車去了濟安寺。
到了地方,姜雪不等竹瀝攙扶,自己先撩開轎簾下了馬車。山裏風大,一雙腳才踏在地上,姜雪的發絲便被風吹得淩亂飛舞。
竹瀝展開鬥篷,給人披好, “您急什麽,和賀公子約定的申時,時間還早呢。”
姜雪被風吹得有些冷,她将雙手合十,放在嘴邊哈了兩下,搓了搓, “早些到,便能早些見到他。”
“人家沒準還沒到呢。”
姜雪搖搖頭, “他說申時,是顧念着咱們事情多,讓咱們慢慢走,莫要急,他一定早就到了。”
今日日子特殊,又是下午,故而寺廟周圍沒什麽人。
姜雪攏着披風,順着山路快步地走, “不知道明日會不會下雨,若是下雨,還得在山上多留一日。”
竹瀝擡頭忘了眼烏雲密布的天空,憂愁道: “幸好奴婢出門時多帶了些厚衣裳。”
每年來濟安寺都不是當日來回,會在寺中住上一日。
姜雪聞言輕輕笑了聲,眉宇間不見一絲陰霾,反而有些期待, “若能多留一日,那本宮與他獨處的時間又能多上一些。”
竹瀝一本正經地提醒: “殿下,佛門重地,您……”
話完沒說還,便被姜雪紅着臉打斷: “本,本宮沒想什麽奇怪的事!住嘴。”
竹瀝一臉不相信,不情不願地憋了回去。
兩情相悅的事,怎麽能叫奇怪呢殿下還是面皮太薄。
山體不矮,姜雪走得又快,才剛走到半山腰便累得直喘。
“殿下,您慢着點,不急于這一時啊……”
姜雪卻一刻都等不了了,她走得越快,呼吸頻率越就快,鼻子裏猝然吸了不少涼風,鼻腔中酸酸澀澀的,刺激得她眼睛生理性濕潤, “本宮能——”
她只悶頭向前沖,沒注意看腳下,不設防被一塊石頭絆住了腳。身子失去平衡,驟然向前撲去,竹瀝失聲尖叫,下意識去扶。
山林間一陣清風拂過,一道白色身影形同鬼魅,眨眼間到了近前。
來人落地的位置十分精準,将本該摔倒在地的人抱了滿懷。
瑤光殿的護衛見有人出現,第一時間便要拔刀上前,被竹瀝眼疾手快擋住,不等他們過去詢問情況,只見來人望了他們一眼,而後一言不發,背過了身去。
姜雪才從他懷裏站直身,還未從驚喜與羞澀中走出,見他背對自己, “哥哥”
“上來,後面還有很遠。”
姜雪微愣,她知道還有很遠, “可你背上……”
“腳不疼”
經人這一提醒,姜雪下意識動了動腳踝,鑽心的疼瞬間由傷處直奔大腦,疼得她臉色瞬間發白,但她不願他擔憂,只道: “應是方才扭到了,我,我有護衛,不然讓他們……”
賀霁忱聞言卻轉過頭,神色極淡,聲音很輕,吹散在冷風裏,他重複道: “他們”
這樣嚴厲又不容置疑的語氣,已經許久沒聽過。那眼神仿佛在說,就憑他們
外人只道賀國三皇子風光月霁,溫文爾雅。可姜雪與他朝夕相處的幾個月裏,見過他冷漠寡情的一面,雖然那樣的時候很少,但姜雪知道他心裏壓着情緒,并不似外表那樣溫和。
就比如今日,明明同她會面是值得高興和期待的事,但他周身卻籠罩着冰冷的氣息,由內而外散發出的疏離感,棱角鋒利,讓人難以靠近。
姜雪本能地閉緊了嘴,使勁搖頭。她只覺得今日的賀霁忱似乎心情格外不好。
賀霁忱不再多同她廢話,在她面前彎下身,手向後,攬過她的腿彎,将人背到背上。
男人腳步很快,幾息間便将那些礙眼的人都甩在身後,耳邊只餘呼嘯的風聲。
姜雪從身後摟住他的脖子,心中惴惴不安,她直覺今日或許不會如她設想的那樣。
她猶豫半晌,于他耳畔輕聲道: “哥哥,你背上的傷好全嗎”
姜雪怕自己壓着他的傷口,于是在他背上不安分地動了動,她手撐在他的肩膀,想拉開距離,卻被人用力箍緊了腿彎。
賀霁忱沒有說話,背着她沉默地在山路上疾行。
姜雪趴在他肩頭,從她的角度看過去,男人下颌線繃很的緊,他唇線抿直,似乎在極力忍耐着什麽。
姜雪頓時顧不上感受他第一回背她的喜悅,她害怕是自己亂動壓到了他的傷口,她又愧疚又急切: “是我又害你傷口裂開了嗎我……”
賀霁忱忽然停下腳步。
她一舉一動,她說每個字,每一次呼吸,都有氣息拂過他的脖頸。
若有似無的氣息帶來了纏人的癢意,正如這路邊山野裏的狗尾草一樣,頑強又執着地在他心頭搖擺。
賀霁忱喉結滾動了兩下,呼吸微沉,這一路已盡力忽視背上那具柔軟的身軀,可她偏偏沒一點自覺,總在考驗他的自制力。
賀霁忱側過臉看她,正好撞進她擔憂的目光裏。四目相對,半晌,他松了口氣。
賀霁忱終究沒說什麽,他轉回頭,背着她繼續走完最後的路。
長公主的駕臨并未在濟安寺中引起太大波瀾,這和往年可不同。前兩年每回來,住持都親自在寺門口迎接,今日寺門冷冷清清,不見半個人影。
賀霁忱入得寺中,輕車熟路,他沒有走殿前正中那條主路,而是直接往東拐進了一道小門。
這是姜雪沒有走過的路,她新奇地打量四周,東望望西看看,不多時,她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背着她的男人身上。
姜雪道: “你好像對這裏很熟”
“嗯。”
“經常來嗎”姜雪看着他腳下的青石路,若有所思, “這裏和賀國邊界有些距離啊……”
上香祈福來這兒的話,未免太遠了些。
賀霁忱沒有接話。
他背着人到一間禪房前,門開着,他徑自走了進去。
屋中有個小沙彌正在掌燈,聽到動靜回頭看,見到賀霁忱也并不驚訝,小沙彌雙手合十,問了聲好: “兩個房間都已經收拾妥當,施主請便。”
“多謝。”
賀霁忱如出入自己的房間一樣自由随意,他走到案幾前,蹲下身子,慢慢将姜雪放到椅子上。
小沙彌告辭後,房間靜了下來。
姜雪歪着頭,看着賀霁忱的動作。他先将她的鞋襪小心翼翼地脫掉,而後将她的腳慢慢放到自己的膝上。他神情嚴肅,認真端詳她的腳踝。
“有點腫。”他皺着眉道。
他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傷勢,眉頭始終擰緊,沒有松開過,他緊張的樣子叫姜雪還以為自己得了什麽不治之症似的。
“已經不怎麽疼了。”姜雪笑道, “板着一張臉,不知道還以為本宮怎麽你了。”
賀霁忱淡淡瞥她一眼,沒理會她的插科打诨,他把她的腳輕輕放開,站起身,走到床榻前,從床尾摸出一個包袱,解開。
姜雪見他目光随意從上面掃過,而後拿了個藥瓶和紗布走了回來。
姜雪不知道這是什麽藥,但多少能猜到,雖然受了點傷,但能有這麽體貼的待遇和照顧,值了。
她笑意吟吟, “你出門還帶着這些東西啊”
“這不是今日帶來的。”
“嗯”姜雪愣了下, “那這……”
賀霁忱卻又不再說了。
他總是這樣被動,問一句才會答一句,大多時候不會主動交代什麽。
姜雪忽然想起方才小沙彌對他的态度,很熟稔。小沙彌說房間收拾好了,那就代表這個空間裏的東西應該都屬賀霁忱所有。他卻說這不是他今日帶來的,那是哪來的
姜雪又想起來他認識這寺中的高僧,忽然有個猜想,他不會在這裏住過吧
沒等她開口問,賀霁忱忽然擡頭看她。
他掌心正在焐藥,等待上藥的空檔,神色猶豫,似乎不太習慣主動解釋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遲疑着道: “我……在這住過一段時日。”
姜雪彎唇笑起來, “猜到了。”
她奇怪道: “這裏是景國的地界,你怎麽會常來這裏”
故事很長,賀霁忱不知從何處講起,不知道哪些是無關緊要的,哪些又是必須要讓她知曉的。
他并不認為将自己的過往翻出來告訴她是個正确的選擇,他那些事,她聽後不知會不會哭。
他不想讓她哭,但也不想再瞞着她。
他們曾經因為誤會與對彼此的不了解,已經錯過了一回。
賀霁忱不願這個坦白的機會又被他白白浪費。
似乎是看出他的為難,姜雪有些心疼,她擡起手,放在他的肩上,輕輕捏了捏, “沒關系,可以慢慢講,我一直都在聽。”
賀霁忱的目光幽靜深邃,半晌,低低地: “嗯。”
他決定還是将那些不好的回憶輕輕揭過。
“我八歲那年犯了錯,被送到莊上生活,直到十二歲才被接回宮。在宮裏住到了十六歲,我的母親和照顧我們生活的老太監相繼過世了。”
即便他再怎麽輕描淡寫,姜雪也從中聽出了旁人難以承受的心酸與痛苦。
小小年紀就被“流放”,不聞不問,回到宮中的生活必定也不會很好,一定是受盡了欺淩的。
親近之人接連離世,這世上愛他的人便更少了,他那時是怎麽過來的
“我母親本是景國人,原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後來獲罪入奴,逃難到賀國,因為有些姿色,便被人賣進了一個大官家做侍女。那個大官家的小女兒後來嫁給了當時的賀國儲君,我母親便随着陪嫁過去。”
“王後恨母親勾引了賀王,于是想盡辦法折磨她。後來母親病重,我回到王庭,王後尋了個機會把我們母子都扔到了冷宮裏,自生自滅。”
“說起來運氣也好,進了冷宮以後,我們的生活便是由冷宮裏一個瞎了一只眼的老太監照料。那老太監也是景國人,他臨終前讓我把他的屍骨送回故國,也算是落葉歸根。”
“所以……你把他安葬在這”
賀霁忱點頭, “這是他的心願,他原本就在這寺廟裏出生的。”
姜雪這下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他在寺廟裏出生!”
那雙總是盛滿風情的狐貍眸中此刻睜得溜圓,烏眸亮晶晶的,澄澈又天真。
賀霁忱心頭一癢,沒忍住擡手,将她鬓邊的碎發挽至耳後。
姜雪眼睜睜看着,瞳光晃了晃,羞赧地彎起唇,即便害羞,也沒有躲閃,仍直勾勾地望着他。
賀霁忱回望她,輕聲道: “是有人把他遺棄在這裏,那時他還在襁褓中。”
“那他又怎麽去賀國,還做了太監”
“他走丢了,被人拐走,”賀霁忱回憶道, “他那時如果不是誤打誤撞進了王庭,只怕早就餓死了。”
姜雪聽後一陣唏噓, “所以他對你很好”
不然也不會幫着料理身後事。
“嗯,我的醫術是向他學的。”
姜雪愣了下,感慨: “那他的确待你極好。”
她心裏十分慶幸,欣慰,她想起來賀霁忱曾說過,雖然血脈相連的親人厭惡他,但總有人會對他好,說的應該就有這個老太監。
姜雪想到老太監去世的時間, “你十六歲時就來這了。”
“那年我從宮裏逃出來,是抱着再也不回去的念頭的。”
他那時想的,就此亡命天涯也不錯,與他最親近的兩個人都不在了,他不知道還有什麽值得回去的理由。
在哪茍活不是活呢也許離開故土,他還能自由一些。
姜雪心疼地要去握賀霁忱的手,卻被賀霁忱躲開。
他無奈地攤開手心,給她看抹在他手心裏的黑漆漆的藥膏。
姜雪才不管,她一把抓過他的手,手心貼着他骨節分明的指背, “但是你還是回去了。”
“是,我在這裏只住了兩個月。”
後來每年他都還會定期回到這裏小住,一是給故人上香,清掃墳冢,二是在這裏他能得到片刻的寧靜,他很喜歡。
所以這裏上到住持下到小沙彌,人人都認識他。這間屋子也是專門給他留的。
賀霁忱沒說的是,那時他覺得這凡塵沒什麽可留戀的,甚至有在這裏出家的念頭,後來也在別人的勸說下放棄了。
住持也說他不該這樣逃避,衆生皆苦,他該去做未完成之事。
于是他又回到了那個龍潭虎穴裏,繼續掙紮,繼續沉淪。
“你每年都來嗎”姜雪遺憾道, “我也每年都會來,但從來沒見過你。”
賀霁忱的手從她掌心掙脫,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腳,将已經焐熱的傷藥塗到她的腳踝上。
“這個院子鮮有人來,我來時也極少會出門,終日不與人碰面,自然碰不到你。”
景國的公主若來,必定是住在最清幽,最華麗,最安全的地方,不會是在這個已經有些荒涼破敗的院子。
故事講完,藥也塗完了。
賀霁忱幫她包紮好傷處,放下她的褲腿,替她穿回鞋襪,起身去打了盆水,把手洗幹淨。
姜雪手托着腮,目光安靜地追随他而動。
姜雪從最初認識賀霁忱時,就覺得他太孤獨了,不僅是因為他從不主動與人結交,更因為他周身似乎自帶讓人不寒而栗的氣場。
他有着過重的邊界感,強大到難以靠近,他有意無意地将所有人排斥在外,把自己困在一個密實狹小的繭裏。
好像是這次重逢,姜雪才覺得他終于慢慢打開了心門,開始接納外界的人了。
姜雪不知他這些轉變,自己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無論如何,他能主動踏入紅塵,這是她樂意見到并為之高興的事。
起碼他願意主動提起過去的事,願意同她講他的身世,這就足夠姜雪開心一整年。
原以為這就是全部了,他主動邀請同往,就是為了說這些往事。
誰知下一刻,男人洗完了手,忽然折返回來。
他在她面前站定,沉默半晌,在她的注視下,又慢慢蹲下了身。
他蹲在她面前,仰望着她。
“我母親……她也埋在這裏的後山上,殿下……”賀霁忱面色微紅,難以啓齒,邀請道, “你……要去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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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表白:我喜歡你。
賀賀的表白:要去看我母親的墳冢嗎。
怎麽不算見家長呢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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