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咔嚓。
餘麥舉着手機,看着照片上,一望無際的灰色大海前,少年被風吹起額前的發絲,碧綠色的瞳孔印着海天一色,裏面仿佛藏着說不盡的心事。
餘麥放下手機,用眼睛看着米歇爾的側臉。
“怎麽了?”他搖搖米歇爾的手。
米歇爾不說話,拿過手機,咔噠咔噠摁着鍵盤,一張一張翻看他之前拍的那些照片。
天色灰蒙蒙的,太陽落了山,濕潤的海風中不知何時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過了好久,餘麥突然聽見他說,“我以後,不能經常來中國了。”
米歇爾收起手機,暗下去的屏幕上,系統自帶的背景圖案變成了他和餘麥的合影。
從有了長時記憶起,餘麥就沒有經歷過真正的離別,如果硬要算上每年春節後從奶奶家離開,依依不舍地抱着老人家哭一會兒鼻子的話,他現在的反應可以說平靜得都有些不像是他了。
“為什麽啊?”他問。
米歇爾看着他,眼裏是和那天一樣的虔誠和堅定,“因為我要開始,為了自己的夢想努力。”
“成為冰球運動員?”餘麥瞪大眼睛問。
米歇爾點點頭,低聲和他解釋,“以後,都要在球隊訓練。”
不僅如此,他父母還為他找來了一位專業冰球教練,每周進行一對一的額外輔導,從此以後,米歇爾會變得很忙很忙。
餘麥愣愣地哦了一聲,手指頭扣着地上的石縫,低下頭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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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爾用指尖擡起他的臉,“你呢,想好了嗎?”
餘麥迷茫地看着他,“什麽?”
“你喜歡什麽?”米歇爾問。
“……原來你都聽到了啊,”餘麥咬住嘴唇,和上次陳俊一問時給出的答案一樣,“我,我就讀書啊——”
米歇爾皺眉,“然後呢?”
“考大學。”
“然後?”
這些都是一直以來劉湘在他耳邊叨念叮囑的人生路,餘麥的聲音漸漸小下去,“……找工作。”
米歇爾挑起眉,餘麥有些窘迫地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小聲承認,“我不知道。”
少年眼前的世界還那麽小,他們在父母和老師精心搭建的象牙塔裏長大,踮起腳尖,看到的全是一模一樣的平坦大道,米歇爾的出現,在這個夏天短暫地為他撥開了大道兩邊一小片濃稠的迷霧,他好像隐約看到了其他的路,但是眼前的少年卻已經要走了。
餘麥的腦子很亂,心思細膩簡單的少年好像短了路,抱着膝蓋一聲不吭。
裹着雨水的海風有點冷,他縮了下脖子,突然有些逃避地想要離開這裏。
轟隆!
夏天的暴雨說來就來,雨水傾盆而下,海浪翻湧,天空一下子變得漆黑一片。
餘麥害怕地看着巨浪滔天的漆黑海面,米歇爾牽起他的手,拉着他往回跑。
雨太大了,幾乎要淹沒腳下的路,狂風暴雨沖刷着空無一人的海岸,海面不知不覺竟然漲到了幾乎與防波堤持平的高度。
餘麥驚恐地指着那條回去的路,在一道閃雷撕裂夜幕的瞬間,米歇爾看見了半隐在蘆葦地旁的一座小屋,他拉着他沖過去一推,門居然沒關嚴實,于是兩個人擠進門縫裏,成功躲了進去。
這裏是海邊工作人員堆放雜物的地方,角落裏放着很多椅子,米歇爾拿了兩把放到窗邊,和餘麥面對面坐下。
蘆葦嘩啦湧動,一道雷劈向海面。
轟隆!
餘麥緊緊抓着米歇爾的手,嘴裏碎碎念,“不怕啊,很快就停了——”
又是一道雷在天空炸亮,吓得他趕緊閉起眼睛。
米歇爾捂住他的耳朵。
轟隆!
海風嗚嗚吹過,從門縫鑽進來,卷起地上濕漉漉的潮氣。餘麥身上的衣服還沒幹透,見他凍得瑟瑟發抖,米歇爾脫下身上半幹的外套,反手罩在了他身上。
“你會冷的。”餘麥搖搖頭,想把外套還給他。
“穿着。”米歇爾皺眉。
餘麥想了想,拖着椅子過去,和他并排坐下,将寬大的外套罩在了兩個人的身上。
外面電閃雷鳴,他們躲在海邊的小屋裏,窗外的蘆葦被風吹得壓向地面,露出漆黑浪湧的海面。
餘麥覺得自己像是坐在一艘在風雨裏飄搖的小船上,害怕地不敢擡頭看窗外,米歇爾側過身抱住他,過了一會兒忽然發現餘麥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啪嗒一聲,手背落下一滴眼淚。
米歇爾收緊手臂,皺眉凝視窗外的風雨,“不害怕。”
餘麥擡起頭,好像這會兒終于反應過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要走了啊?”
“……”
“你以後都不來了是嗎?!”
“……”
“怎麽可以這樣,你以前雖然每年都來,可是我們今年才剛遇到啊!!”
“……”
餘麥哭得天崩地裂,外面的雷聲都蓋不住他哇哇大哭的動靜。
這反射弧長得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米歇爾無奈地不斷用掌心擦去從他眼角掉落的淚水,餘麥哭得眼淚鼻涕橫飛,米歇爾一摸口袋,從裏面掏出一包濕透的紙巾。
“……”
擠掉裏面的水,他小心翼翼擦幹淨餘麥的臉,嘆了口氣,說,“我奶奶還在這裏,沒有不來了。”
餘麥哭得眼睛都腫了,米歇爾把冰涼的紙巾摁在上面幫他消腫,強硬地換了個話題,“我的問題呢?”
餘麥抱着他,整個人好像被剛才那幾道雷給轟醒了,輕輕在他耳邊嗯了一聲。
“是什麽?”米歇爾的聲音變溫柔了一點。
餘麥把頭低下去,很慢地搖了搖頭。
米歇爾看着窗外的狂風暴雨,過了很久,有些突然地說,“害怕或者迷茫的時候,就去玩滑板,然後別忘記,我和你永遠一起。”
餘麥眼眶通紅,抱着他難過地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轟隆!
米歇爾等雷聲過去,放下手,低頭看向靠在肩上睡着的餘麥。
第一次嘗到離別滋味的少年,睡着了仍在夢中哭個不停,米歇爾擡手擦去他的眼淚,在席卷天地的風雨聲中近乎呢喃地叫了聲哥哥。
一道閃電照亮浪潮翻卷的海面,也照亮少年乖恬的面龐。
米歇爾把罩在餘麥身上的外套緊了緊。
一直以來,少年心中對某種類型朦胧的喜歡,在這一刻終于被具象化,它徹底成為了一個人,一個就在他眼前的人,就像那只手機游戲裏沒有名字的小貓,在警局那天,當他主動開口向少年詢問姓名的時候,那只小貓身上所有模糊不清的定義,便都在那一瞬間得到了明确。
彼時的少年還不知道在最年少時便堅定下來的喜歡擁有多麽強大的力量,這份感情,不僅在今後漫長的時光中歷久彌新,更在他們一起成長的道路上,成為了支撐起彼此夢想的翅膀。
接近午夜的時候,餘麥發起了高燒。
那時肆虐的風雨終于漸漸平靜下來,米歇爾的手機有了信號,一個電話打回家,劉湘和大晚上打車從市裏趕回來的餘海生,被警察用呼嘯的警車送到了海邊,從蘆葦地旁的小屋裏救出了兩個被困的少年。
“——媽媽?”
餘麥早上醒來,窗戶照進來的光明晃晃的,一團光暈在眼前散開,他看見米歇爾的外套搭在自己的椅背上。
劉湘聽見聲音頂着一張憔悴的臉從客廳進來,氣得恨不得在他病恹恹的小臉上打幾下,“你膽子也太大了,一個人晚上帶弟弟去海邊,要是出事了怎麽辦!”
想起昨晚那個天氣,她心有餘悸的聲音裏透出哭腔,“你吓死媽媽了,知不知道!”
餘海生急急忙忙從廚房過來,把氣哭了的劉湘拉到懷裏,拍着老婆的背,回頭嚴厲地對兒子說,“你這次真的太不像話了!”
餘麥紅着眼睛,“對不起——”
罵歸罵,但夫妻倆肯定還是心疼兒子的,餘海生從廚房端來熬了一上午的粥,伴着點肉松慢慢喂給他。
劉湘把溫度計從他咯吱窩底下抽出來,對着窗外眯着眼睛轉幾下,松了口氣,“退下來了點,38.1。”
餘海生點點頭,板着臉有些嚴肅地說,“你奶奶這次心髒病都要被你吓出來了,等會兒爸爸再給她打個電話,你自己和她說。”
“——就說說你都幹了什麽,看你奶奶不罵你!”劉湘沒好氣道。
“……”
“還有,人家奶奶也是,昨晚警局裏面死活要跟我們一起去,被我給攔着了,老太太吓得啊——”劉湘揪着心口,想起來真是愧疚得要命。
餘海生扭頭安慰了她幾句,一低頭,“呀,怎麽哭了啊?”
餘麥看着椅背上米歇爾的外套,拉過被子蓋在臉上,背過身,哭得肩膀一抽一抽。
卧室裏飄蕩着餘麥傷心的哭聲,夫妻倆互相看看,劉湘走過去,和小時候一樣,輕輕拍着兒子的背。
她輕聲細語地說,“弟弟都跟你說了?弟弟昨晚也有點不舒服,他爸爸媽媽半夜在警局就把他接走了,他們今天晚上的飛機回法國,現在應該已經在機場了。”
餘海生跟着溫聲勸了幾句,說得嘴都幹了,但都沒什麽用。
劉湘把他拉出去。
“——這可怎麽辦?”餘海生看得怪難受的。
劉湘比他更難受,“你都沒看到,麥子和那孩子在一起是真開心,兩個人天天黏一塊,玩了一個暑假——”
要是餘麥的性格跟陳俊一那孩子似的大大咧咧的就算了,偏偏自己的兒子心細又懂事,夫妻倆看着彼此,過了會兒齊刷刷嘆了口氣。
“能怎麽辦啊,”劉湘心疼地看了眼房間裏面,壓低聲音,“周一就開學了,小孩子忘性大,過段時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