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畫地成圖

第二十三章 畫地成圖

我長恨不能掩面綴泣,遁地而逃。

既已至此,我沒什麽好說的了。

那就,坐地起陣,硬推吧,為了我的聲名,為了我今後在此方天地結識與建立的人脈網屹立不倒,我就是打碎了牙,也要往回咽!

至于張懷民,還有宋睿辰,這兩個唱念做打俱佳的家夥,秋後算賬不遲!

不得已地安撫了自己,我運氣提息,背刀而立,嚴寒之中,熱氣滿溢,鋪陳周身。

不似方才的一浪高過一浪的喝彩聲,衆人都不自覺地屏氣凝神,生怕驚擾了我的蓄勢待發。

我最後認命卻又不認命地深呼吸了一下,清冽的冬寒深入我的四肢百骸,滲入我薄弱而敏感的神經。

我心煩意亂地拖刀在地,俄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在衆人神經高度緊繃之際,陡然睜眼,目眦欲裂。

只覺得腰腹間熱流翻湧,如雨後山谷,煙霧成障,百裏不見。

就在這大霧起處,眼力不及的所在,我的刀刃破霧而出,燃盡全身的熱血,淬盡無人區的寒涼,只有大寫的肅殺。

原來,從頭到尾,自始至終,比傾四海顯露的更昭然若揭的野心,是我蘇鐘離此消彼長的章法。

無師自通,敵我不分的成一體,卻不甘于躲進小樓成一統。因為避世哲學于我而言,不是下下策,而是絕無此策。

愈想愈覺我心肺燒将,似有炙熱的拔地而起,即将從我的身體深處噴湧而出,淹沒所有不臣。

嘗盡高山之雪,一股依然脫離我掌控的力量沖撞而出,跌跌撞撞卻銳不可當,勁道所過處,鳶花枯萎,寸草不生,人人為之傾倒,底子薄弱者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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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将我車裂,淩遲,再曝屍荒野,為鳥獸盡食。無能為力的墜落與耽溺感裹挾了我,讓我窒息,而唯一的自救方法就是——揮刀出手,不留餘力。

在四座震驚中,我旁若無人地再度攀升了腺上素的高峰,畫地成圖的奇跡重現世間。

噬面的刀風垂直傾斜而下,與源起境外的北風吹成一片,離我最近的一幹人大駭之下屁滾尿流向遠處倒開,人群聳然退去。

我渾然不覺,好像五感盡失,彌留之際回光返照,在絕望的盡頭,還是絕望!

昏天黑地降臨之關,鐘離刀狂嘯着沖天而起,一式成谶般,應驗了我的往後餘生——沒有人能超度我,除了我本人。

擊垮上次我的陣勢的,還是我,蘇鐘離。

所以,好久不見,二十四節氣。

凜冬已至,別來無恙,小大寒。

式成,我頹然起身撣了撣雪屑,撣着撣着,我猛然發覺,周遭安靜的只剩下風聲。

我百思不得其解地一個擡頭,察覺滿坐寂然,所有人都一瞬不瞬地注視着我,或者說是,帶着劫後餘生的驚慌死死盯住了我。有幾個瘦削的甚至不敢對上我的眼睛,還存着,幾分自慚形穢?

我心下恍然,莫不是,方才瘋魔的失态為衆人所嫌了?

舉棋不定半晌,我試探着和緩地出聲。

“那個,對不住大家,方才堕入心魔,猝然失色了。望海涵,承景在這裏,賠不是了。”

言罷就要深深一拜,卻聽得趙延勳沙啞着道。

“蘇承景,不必,他們是被你,震懾住了。”

他頓了頓。

“你走火入魔的樣子,與我當年如出一轍。”

他又沉吟片刻,繼而聲如洪鐘,沒有半分猶疑。

“甚至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明明近在眼前,我卻覺他遠在天邊,聲音飄渺,又字字可聞。

距離拉進又拉遠,再拉進,反反複複,我卻樂此不疲。

興許我真的瘋了,否則就是這個世界瘋了。

恰逢風起蒼岚,鐘離刀面滄瀾,生出金石之聲,與趙延勳的玉石之聲交相映,在我心上回響。

我想過千百遍铩羽而歸的情景,卻不料折戟沉沙的,不是自己。

我斟酌了良久,忽而一笑,繼而向着趙延勳恭恭敬敬地一拜到底。

“弟子志在四方,故以師父為範式,未敢輕俯首。”

趙延勳目光從未有的柔和,瞳孔深處灼灼閃動,其音清越。

“好。但望為師能親眼所見。”

我喉嚨深處一陣發幹,眼角一下就濕潤了,在滴水成冰的冰天雪地裏,卻始終沒有凍結。酸澀的情緒盈盈充斥了口腔,經久不去。

其實…其實在這世上,只要你不移那份拼命活下去的磐石之心,總會吸引到同頻共振的人,為你讓路,為你奔波,為你而悲歡,為你的信仰而信仰。

幸好,幸好踏破人間山河,我還沒有丢失自己的本心。我的每一回抉擇,都純然可鑒,不摻雜熏心利益。

扪心自問,舊狠不減半分,我失缺母親的那一部分,不可斷絕,不到手刃蘇府殆盡的一天,我就做不到高枕無憂。

人,就是在一次次做不到的消耗中做到的,不是嗎?

趙延勳無疑還是蒙在鼓裏的,但他如今待我,全然多了一份傾盡全力,兀自多了一份舐犢之情。

難道白雲蒼狗即無跡可尋嗎?

非也。

是因為我是他頂頭上司的“嫡子”嗎?

他從來以為。

只不過,他穿過我的身體,穿過盡洗的鉛華,看到了他意氣風發的無畏時節,視死如歸,抱着馬革裹屍以正丘首的決意,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滴酒未沾,趙延勳卻面色酡紅。

畢竟就是在那一頁,他看見了雄兵百萬。

趙延勳最柔軟的肋骨,落在了無定河邊,在每個陰雨連綿的天色,隐隐作痛,徹夜難眠。

我肅然起敬道。

“師父,弟子當繼您衣缽,不辱使命,亦不辱門楣。”

我的底線是不認賊作父,是故,此門楣非彼門楣,我不辱沒的,是身上流淌的西戎血液—愛憎分明,敢愛敢恨,快意恩仇,不卑不亢為界的,野心是也。

其後切磋勉強繼續了一會兒,可我壓軸式的起點顯然“掃了”大家的興,天還亮着,大家都又散開去了。

我沒察覺的是,張懷民的那些個“舊部”,都被我無心收服,除張懷民外,以我隐隐為首。

那些嚼我舌根,戳我脊梁骨的鼠輩,也都自覺退出了張懷民的陣營,還算有幾分自知之明。

所有明槍暗箭,轉瞬間,銷聲匿跡。

不過我早已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了,只是疾步如飛,氣沖沖地奔向了我算賬的對象。

二人看着怒火中燒到刀都忘了回鞘的我,“一頭霧水”。

張懷民不失“關切”地問道。

“鐘離,怎麽了?這麽着急忙慌的,趕着投胎啊?”

“呸!”我恨恨地啐了一口,少有地顯露出急頭白臉的模樣。

“你還好意思裝好人?說!你是不是去蹲點了?”

我危險地眯了眯眼,用一種幾乎要洞穿他的眼神凝視着他。

他“惶恐”地攤開手,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眨巴着眼睛,演的足以以假亂真。

“蹲點?蹲什麽點?我和裴林一刻都不敢懈怠,哪來的空暇蹲點?”

我一根筋突突跳動着,心火一下被勾地更旺了。

我氣極反笑,勾起不懷好意的嘴角,冷哼道。

“那你告訴我,你下山怎麽會經過那方只有上山才可窺探一二的山脊的嗎?”

死鴨子嘴硬是吧,我可是有備而來,從未輕慢任何人的惡意和設防一切栽贓陷害的蘇鐘離。

張懷民毫不臉紅,沒有哪怕一瞬的語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麽?我巡視我的家,你還要賊喊捉賊?蘇鐘離你要反了不成?”

聞這不要臉不要皮的言論,我一口老血差點噴薄而出。

我閉了閉眼,手中刀已經不甘不願卻毅然決然地逼到了宋睿辰脖子上。

“說吧,為什麽串通他。”

是肯定句的語氣,也是我深惡痛絕的,背叛。

宋睿辰沒有一點惜命的或者說是不信任的閃避,料到我的手下留情,有的只是敢作敢當的磊落。

“是我。”

我苦笑不已,我在期待他的辯駁嗎?可是有什麽好辯白的呢?我有心掩蓋的痕跡,沒有人能掘地三尺尋得。

而在場的,只有他,宋睿辰。那個凡事退避三舍,上善若水,人畜無害的宋睿辰。

可是,他也變了嗎?

鑽進了權力的漩渦,從頭到尾,可笑亦可憐地為初心駐留,風雪交加而死守的癡傻者,只是我?

一呼一吸間,我釋懷般睜開了如新雪一般潔淨的眼眸,鐘離刀無征兆地猝然脫手,重重掉落在蒼白一如我臉色的雪地裏。

“好,我在張懷民這裏的位子,過繼給你,以你的能力,不日平步青雲。”

宋睿辰密不透風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裂紋,然後整個轟然碎掉。

但是他還在隐忍,似乎在忍辱負重般的決絕。

我最後深深望了一眼這個讓我在風雨飄然之時給了我緩沖的一席之地的少年,然後轉頭就走。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無可厚非。

可是,你頂着我對你的真情實感謀自己的前程,表自己的衷心,這一刀,難辭其咎,我他日來還。

走到巍峨的南北雪山交界處,張懷民突然開口,讓我冰凍三尺的心扉,大起大落。

“宋睿辰不善言辭,好心辦壞事,這其中原委,我與你訴說。”

我本不屑于回頭,只是繼續瑀瑀獨行。

我打狗,從來不看什麽主人,要打,一網打盡去。

可是他接着說。

“我們的确設下此局。”

他艱澀地頓住。

“為的是,迫你推演出小大寒。”

我身形終于定住,思想劇烈鬥争着是走還是留。

最後的最後,他嘆息一聲,空谷回響。

“畢竟,你要掙脫蘇府,摘取莫須有的頭銜,就在明年。你,沒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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