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雪一式
第二十四章 大雪一式
是未曾設想的答案, 那個我孜孜以求的為什麽,竟然兜兜轉轉,是為了, 我嗎?我又何德何能?
我倒吸一口冷氣,卻周身一暖, 繼而又是一寒。
一時間, 全身上下是萬箭穿心般的痛楚。
我剛剛, 胡言亂語了些什麽啊!他們, 還能原諒我嗎?
我自己在大陰謀家的歧途上積重難返, 卻中傷了一生純良的宋睿辰,咳咳, 和敗絮其外, 金玉其中的張懷民。
我心虛地幾乎不敢擡頭看他,眉眼如畫, 身似遠山,淡淡的模樣,一如初見。
我煎熬了半晌, 本想硬着頭皮觍着臉賣乖,可我是蘇鐘離,那不是我的作風。
我只是一步一步宿命使然般邁向他,積雪深重,步履維艱行。至幾丈開外, 沒有只言片語,一拜到底。
宋睿辰全無記仇, 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慨嘆道。
“鐘離,你不必如此, 我們是生死之交,到底莫逆。”
我泫然欲泣,悲不自禁。
“可是,可是我卻一廂情願地枉曲了你,我卑劣的偏見先入為主,我罪該萬死。”
說罷,不為三寸劍鋒折腰的風骨,轟然坍塌。
張懷民在一旁和着風聲嘆惋,其中複雜,回環往複。
我平整了情緒,堪堪起身,向着張懷民也是一斂衽,受了沉重打擊而內心世界觀不可抑制地否定推翻,重建,反反複複,翻來覆去,簡直鉗制了我的呼吸。
Advertisement
此時此刻心底地動山搖的我在二人眼中罕見的單薄與破碎,難得蹁跹,盡顯溫婉。
可是,他們不想要這個宜其室家,低聲下氣的蘇鐘離,他們想要那個氣震山河,一刀望盡天涯路的蘇鐘離無恙歸來。
他們把這個療傷的漫長等待延長,留給了我,蟄伏在我混亂的氣流場之外,一午無話。
時間是最好的解藥,我花盡了一下午光陰,大徹大悟。
但是此後的年歲卻讓我推翻了這番見地,因為對于無可救藥之人以及欣然赴死者,這是莫大的亵渎。
重塑了堅不可摧的心房,我披着月光從從容地站起,抖落一身寒涼。
“走吧。”
我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兩個少年默契地對視一眼,懵然地望向我。
我似是自言自語似是講與他們聽。
“我輩中人,飲冰經年,熱血難涼,斷不可拘泥于長籲短嘆。來日方長,終其一生,以刀劍誓死捍衛,所謂的信仰。”
我半邊身子隐在背山陰影裏,月光不吝地鍍上另半邊,乍看恍若神女出逃,回眸一笑百肅生。
“還等什麽呢,趕着透亮的夜色,武功正當時。”
二人相視一笑,疾步如飛,不消片刻就到了我眼前。
我微微一笑,扭頭又幾個淩雲步飛越出去,腰側的鐘離刀歡快地迎風作響,鼓風而歌。
每每二人追及我,我便又攜着風聲啓程,把他們遠遠落在身後。
落腳可能在林中倒木,可能在柔軟草甸中,也可能在險峭的崖壁上。酣暢淋漓的你追我趕間,月偏梢頭。
鵝毛大雪再一次洗禮了人間,聯袂翩舞的刀光劍影明晃晃地穿梭散落在銀裝素裹的山河,格外紮眼。
寒意料峭的一個偏遠的山頭上,正驚心動魄地迎來我專屬的蛻變儀式。
一旦禮成,便是我自立門戶的開端,坦途鋪就,有去無返。
徹骨的山風見縫插針似的吹進我的衣袖和領口,即便穿上了張懷民盯着完工的孤品金絲緞面青狐裘,還是通體寒涼。
天冷如斯,可我的握緊鐘離刀的手心,卻生出薄薄一層微熱的虛汗。
這于我而言,無疑是開天辟地的。
甚而至于,宏觀來說,是茕茕孑立于一批走馬燈的拜師蘇家這個頂級學府的各路子弟,孑孓而行在大浪淘沙後滄海明珠般各顯神通的佼佼者們,仍然不失顏色,依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存在。
披靡如張懷民,承襲的是一代宗師的武脈。
深藏如裴林,捧奉的是一代大家的框架。
紮實如宋睿辰,固守的是一代高人的指點。
哪怕叱咤如趙延勳,憑一己之力扶立起的一套趙家意氣,也是傾其畢生在烽火消盡處,走入掩面黃沙之中,走出血流成河之上泣血而成,并非一刀潇灑揮就。
遙想鳴金灌耳,北雁南飛,飛不過旌旗在處。
積澱了這樣厚重滄桑為基調的過往,才創生了那樣刀法遼闊而密不透風的趙家一派,經久不衰,至今沿用。
有珠玉在前,我膽敢放肆妄為?
大話已經放下了,老師的厚望還存溫,我又豈可辜負?
我習慣而無意識地手中一轉鐘離刀,按部就班地振開了刀鞘,鐘離刀興許是昨夜加練侵受了風寒,發出一聲低宛的嘆息。
我豪邁不羁地一甩馬尾,猝然發力。
不知是不是娘胎裏盤養的奪不走的天賦,我畫地成圖的獨家本事随着穩紮穩打的打磨愈發見長,讓進入狀态遲緩之輩所望塵莫嘆。
坐地起陣,我提起身形就沖向對面陪練的張懷民,就在近身的一剎那,我一個急剎回轉,效仿趙家的憑空借力,身形不頓,空中旋身如殘影,雙手死死扣住刀柄,大風揚雪般把全力潑了出去。
張懷民微微後撤,攬力入懷,借力打力,打太極一般客客氣氣地盡數奉還。
我一眯眼,不客氣地猛然刀背下壓,克制住他返還的力道。
兩刀交鋒,噌楞之音震聾發聩,我們目光深沉地鎖住對方,不上不下地耗在了險之又險的刀鋒處。
焦灼之際,我眼波流轉,倏然撤力,嚴絲合縫的刀面一下松動摩挲,好像纏綿悱恻的戀人,難舍難分。
越是若濃似淡的刀步,越暴露可趁之機。
武之上道,在于乘人之危。
我嫣然一笑,不待其遲疑,翻手橫刀,繼而拊掌輕輕推了出去。
哐的一聲,鐘離刀被我憑空扔了過去,秋風掃落葉般蕩平了張懷民披堅執銳式的刀法。
張懷民嚴峻地收手,又複而挺身一掌掀翻了我一往無前的刀光。
刀風大盛,殃及一方。
棋逢對手對習武者惟有三生有幸以述說,我們會心一笑,縱身越離,以退為進,行走錯步間,無字成書。
笑過無痕,我繼而冷面嚴陣以待。
我方才使的,是大雪一式,長風吹雪,吹不渡雁門關。
大風揚積雪擊面,亭東自足下皆雲漫,大寫意的刀,在張懷民嚴防死守下,倒顯得有些局促了,不過焉爾。
我後滑一大步,有條不紊地再次造勢,吸取續力不穩而未能一發破入的教訓,此次成的,乃是糅合傾四海之力的排山倒海之勢,窮途末路,一式貫穿刀,法天象地。
方才張懷民高度機敏地游走在我的兇險的刀鋒上,似乎頗為輕盈。
然則非也。他之所以放棄了自己暴烈的慣用打壓,是因為我的招劃,都過于莫測了。雖然與霜降承上啓下,屬于交接兩季,卻剛柔并濟,出手大不相同。
當你為霜降所血液凝固,肝膽俱寒,提吊起周身的肌肉,身法強硬時,下一刻徑直劈面的可能就是“拖泥帶水”以柔克剛的一式—比如,小大寒。
起承轉合,實難招架。但是我深知,蟄伏東宮者,将養的,就是那份耐性。
而我,全然以爆發力見長,一旦時間拉長,我的火候只會弱将下去,所以,速戰速決,是上上策。
不過顯然,張懷民此舉雖讓人抓心撓肝,卻是出于好心,畢竟,明年的入圍者,不可能遷就我的節奏,我只能,不知疲倦地盡快學會掌握主動權,而不是止步于見招拆招。
期待他人犯錯者,往往先步伏誅。
一刻之思,張懷民的刀氣已經懸在眼前。
目前而言,我不能被動地還手了。危險時刻萦繞,虎視眈眈,與其被他死死壓住刀鋒,不如孤注一擲,先行破題。
念動刀起,我不疾不徐地遞出了前日過目不忘的第一式—破陣子。
張懷民面色陡然一變,但是手中刀不歇,靈巧地一個騰空後躍,閃着微光的刀尖穩穩抵住我排倒而來的猛攻。
我臨陣變動,迅疾地一轉手肘,劍走偏鋒,擰着腰腹側刺過去。
張懷民好似摸清了我的路數,眼皮都不擡地将刀貼掌收起,然後微微錯身,擦劍而過,我刀刃落空,徒留空氣的低震。
我心跳身不由己地加快,不行,還是着了他的道。
再消耗下去,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兩敗俱傷”,局勢于我極其不利。
時而,心思缜密的攻防不如電光火石的心思一恍,我“發狠”地虛晃一刀,張懷民果然避開。
就是現在,我欺身而進,玉石俱焚般牢牢卡過他的手腕,繼而不由分說地握住了他的刀柄。
張懷民愣在當場,風都靜了一瞬,還是我先動了。
我毅然決然地順着刀柄就把一掌風送了出去,成隔山打牛之勢,刀赫然脫手,張懷民始料未及,轉而意欲奪刀。
等的,就是這一手!
我不露聲色,後撤刀身,在張懷民縱身來搶的那一剎那,從下方竄出,擡起手肘,重重撞向張懷民的胸膛。
張懷民吃痛,卻不管不顧地逆刀還手。
我譏诮一笑,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