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手刃烏骓
第三十六章 手刃烏骓
一旁不知何時默然立了三匹馬。不錯, 此行跟随的還有前幾日才得結識的三位東宮将領。我少見的服軟,恬然先一步收刀,随即豁達地對着三位笑了笑。我和張懷民兩馬當先, 想必他們氣喘籲籲地追了很久。面上一派心平氣和地沖張懷民一颔首,繼而轉馬, 徒留一陣煙塵。
目送我打馬而去, 為首的金海晏落落一笑, 向着張懷微微拱手。
“殿下, 臣要去追蘇将軍嗎?”
張懷民略一低頭, 眉心皺起,翕然出聲。
“不必, 她近來狀态不佳, 讓她一人靜靜。不過。”
他忽然噤聲,一瞬不瞬地将目光投向了默不作聲的黃祈山。黃祁山颔首, 心照不宣般一扯辔頭,緊追上去。張懷民見黃祈山遠去,嘆笑如故。
“讓祁山去解她的心結, 再妥帖不過了。能讓人從泥沼中全身而退的,往往不是困境本身,而需要另辟蹊徑。”
話盡于此,張懷民率領着另外二位,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馬而去。
反觀發狠策馬的我, 鼻尖因為風大而微微發紅,風貼着耳側卷起狂舞的發絲, 輕輕拍打着我因思緒混沌而了無血色, 接近慘白的臉龐,我卻渾然不覺。直到黃祁山并馬過來, 我這才清醒過來,刻意減慢了速度。
“黃将領,你怎麽過來了?”
血液開始回流,四肢百骸的溫度也随之徐然回升,于是乎,我扯起一個頗為得體的笑,和和氣氣地招呼道。黃祁山聲線好似高山流水,一時抹平了我心中的褶皺。
“末将只是想來看看蘇将軍的弓箭,使得如何了?”
不快随風消散,我面色平靜如初。
“多謝黃統領挂懷,我這就讓您驗收。”
惠風和暢,溫潤而澤,我的心,倏地撲到了弓上,再無旁思。我左手持弓,右手搭箭,成大雁臨飛之态,箭一觸即走,一路尖嘯着穩穩紮進了百米開外的樹幹裏。黃祁山贊許地點了點頭,順手搭弓也是一箭,恰好插進我箭一指之旁。不過肉眼可見,此箭程度更深,且神出鬼沒,未待我看清便已離弦,卻力道強勁無雙,倏來忽往,攝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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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為嘆服,星星眼道。
“黃統領出手果然非凡,鐘離慚愧,班門弄斧了。”
黃統領笑意深沉。
“這還只是入門,今日我便教你可以以一敵百的箭術。”
話還沒說完,黃統領就感覺到了兩道精芒之光燒到了他的脊背上,炙熱得發出焦灼味道。他陡然汗顏,壓力有點大是怎麽回事。教給這位吃飯家夥,等于親力親為砸自己飯碗的說!等會不會被反過來追着射成刺猬吧……
他搖了搖頭,抛去奇奇怪怪的雜念,腹诽歸腹诽,還是乖乖手把手地示範了一遍。嗯,對,一遍。
但見平地起飛羽,黃祁山一拎馬辔,連人帶馬一葦渡江,風聲突起,沒有半分征兆就這麽直直縱躍出去。馬蹄連成一片,殘影似的讓人看花了眼。我瞋目結舌地望着面色水波不興的黃祁山,倒吸一口冷氣。莫不是在跑馬上發箭?
似乎是要驗證我的大膽猜測,黃祈年穩住身形,重心壓低,痛快地抽出一支利箭,二話不說就是冷然一箭。我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定定瞅着快箭橫貫而去,呼吸都朝夕停滞。就在我準備大聲叫好的空當,箭埋沒進草莽的那處傳來微弱的一聲叫喚。我幾乎要驚厥過去,什麽!跑馬就算了,百裏拉弓就算了,怎麽還能命中意外之喜?人與人的差距好大好大!
我只覺得一股戰栗從頭到腳,酥麻了我堅硬的成見。就憑一把刀,一柄劍,就能從心所欲地走天下嗎?癡心妄想!如此身手,不也安于東宮,深藏不露,潛心而為,伺機而動?而我只是掌握了雕蟲小技,不過會耍幾個花招,會趁幾個虛空而入,就以為自己有了所謂的氣節,不肯低頭。
這才是,最可笑的愚笨。
張懷民沒有點破我,是充分信任我,會在某一刻,幡然醒悟,成為自己當仁不讓的救贖,而我,理應不讓他失望。
黃祁山早早拎起了死透的兔子,站在了不遠處,卻沒有出聲,從頭到尾,只是看着我,臉色萬化千變。
他知道,我之所以最近停滞不前,乃是心氣太盛,靜安不下。張懷民看的分明,他又何嘗不是。刀劍只是兇險境遇裏的一種方式,騎射,兵法,心智,往往缺一不可。
戰場不是江湖,惟有一應俱全,危難存亡,在千鈞一發之際方能挽救你于水火,九死一生。
蘇鐘離是塊好材料,無可否認,卻還需殺一殺傲氣。一頭紮進刀劍,難免鬼迷心竅。以刀言,憑劍語,可撐起一方天地,可若是帶兵出征,遠遠不夠。技巧也好,蠻力也罷,只會換得朝不保夕,瞻前顧後,在分心處,葬送自己。技多不壓身,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我終于從不可自拔中清醒過來,暫且丢開刀,放任自己走進全新的修羅場,反反複複地成為各界開山鼻祖。
我緩慢而飒然舉首,目鎖黃祁山,心有定骨。
“黃将領,我且鬥膽一仿。”
卻未必,贻笑大方。
黃祁山面露欣慰之色,爽快地應允,而我虔誠地解下猶帶餘溫的長生劍,決然跨上高頭大馬,手捏住了箭矢,力道入木三分。
馬兒受驚般狂奔起來,似乎感應到我的心跳,傳來與之共振的鼓點。
我嘴抿一如弦,裹挾着落拓而不落魄的蕭瑟,眯起左眼。曾今,玉指纖纖,為撫琴撥弦而生,如今,不過三載,已然歲月浸染,指腹蒙上厚厚的繭。
在我表明身份後,一切昭然若揭,聽聞蘇承景被火冒三丈的蘇母從醉生夢死的安樂窩中一巴掌拍回現實,臉腫起來更像個豬頭,在一衆薄衣輕衫的驚聲尖叫之中,被生生提着耳朵拽回了家,一路上讓人瞧盡了笑話,卻并不是唏噓。
不過,這些,早已與我無關了。
蘇家對我來說,只是養育之所,為皇家培養了人才的所在。此下,我已經為君命為首是瞻,張懷民容得下我一日,蘇家就不敢找我秋後算賬。遑論天子默許,皇家,無人敢輕舉妄動,公開叫板。
我腦中紛雜,心境卻前所未有的沉寂。我能聽見草木在呼吸一般,風吹弓弦,好像枕邊之人深情的低語,微微弱弱,情意綿綿,只有我在忘卻前塵之後方能聽見。
我手心微微出汗,掌心的餘溫蔓延到被風反複親吻的指尖,涼意不敵,敗下陣來,沒有絲毫手抖的跡象。就是此刻,我終于挽起極致的弧度,與嘴角的弧度同線,撥動了我人生中最優美的弦樂。
但聽的翁的一聲,耳際是一陣耳鳴般的餘震,我卻再聽不見半分。目光随着箭去,三分心悸,三分落地,還有三分,确信。箭在天邊掠過最高遠的弧線,此去蕭然,殺伐之意有如當年我初悟霜降,從此凜然。
風馳雲走,成了虛影,與視線對接,最後完成了凝聚于身的使命。撲哧一聲,凄慘的一聲哀鳴,我眸光一頓,繼而露出釋然的一笑。我嘗試去收住馬兒逐日追風的步伐,卻心裏咯噔一下,垂死掙紮的獵物是一只山貓,兇狠而猙獰的儀容實在可怖。就在我和馬都還沒反應過來之時,它興許是回光返照,誓死一搏。
一個撲騰,龇牙咧嘴,獠牙怒張着就徑直砸向了馬兒的臉。馬兒陡然受驚,長嘶一聲,瘋了一般跑起來。我不備,一個晃悠,差點被甩下馬背。不遠的黃祁山眼尖地發現我的困窘,可惜馬不如我,怎麽也近不了我的身。我承認,有那麽一刻,我是萬念俱灰的。
懷民的馬血統純正,是西域引進的上等品種,可惜此馬性子烈,有些認生,本來我駕馭它就頗為費勁,溫順尚可駕馭。可是當下!它已經神志不清,六親不認般癫狂野蠻,仿佛百萬伏兵追殺,走投無路,死裏只為逃生,而我,似乎除了緊緊揪住馬鞍和缰繩,真的不知道走向會如何了。蒼白的是,我摸馬,也不過十天。
我認命般嘆了一口氣,目色複雜,腳下卻是一個猛而而有力的收緊,可惜收效甚微,馬兒卻仍然置若罔聞,不管不顧地飛奔向遠處煙霧缭繞的,懸崖!
我心裏地動山搖,唇瓣因為齒貝死咬而血色濃重,汗如雨下,濕了衣衫。那心情,就如從天堂跌到了谷底,上一刻,還在為自己的一箭致命而歡欣鼓舞,下一秒就要堕入地獄。眼睜睜看着萬丈深淵就在眼前張開不見底的血盆,我惡向膽邊生,一個荒唐卻別無選擇的念頭湧上心頭。
沒錯,我也瘋了!
我毅然決然地抽出腰間佩刀,目不改色地筆直照着身下太子愛駒就是一刀,馬兒撕心裂肺的哀鳴,步伐開始淩亂。人聞揪心的馬嘶一時間遮蔽山野,四周飛起一陣燕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