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偷生不茍且
第四十三章 偷生不茍且
我萬念俱灰地把目光投向還沉浸在歡悅之中的士兵們身上, 絕望的嘶吼出聲。
“有埋伏!快撤退!”
可惜為時已晚,掩藏在半人高的草叢中的南蠻弓箭手終于浮現,露出嗜血的尖嘴獠牙, 那是,死神的微笑。
我心力交瘁地看着身後窒礙難行的人群, 卻無計可施。一陣箭雨猝不及防地降臨, 這次中招卻無力招架的, 卻是我們。
我咬牙揮舞着長生刀, 刀面赫赫生風, 以此為方寸的屏障,短暫地擋住了狂暴的箭雨, 盡力庇佑我與我身邊的将士們。可是獨木難支, 轉瞬之前,大批方才還鮮活的生命便失去了溫度。望着滿地的屍體, 我忿然作色,長生刀發出絕不善罷甘休的吟嘆。我的瞳孔染上了含怒的狠戾,改天換地的是一腔血氣。我堪堪沉住氣, 有條不紊道。
“你,去率領左右側小分隊從後側撤退,中路軍随我來。”
被點名的偏将鄭重地點點頭,目光卻隐隐含憂。
“那您呢?”
我狠狠一閉眼,泣血般道。
“我斷後。”
他大驚失色, 方欲讨價還價,我卻遞給他一個凄涼而悲壯的笑。
“去吧。”
此後, 一波新的箭呼嘯而至, 我回身奮力厮殺,不再多話。他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 或者說是血,掉轉馬頭,決然而走。感受到身後的累贅少了大半,我這才忍住落寞,含着苦澀的笑意,輕輕發話,不同于出師前的意氣風發,有的只是歉意。
“對不住了各位,我任性挑選你們陪我斷後,大概率是有去無回的。但你們放心,我留了信給太子殿下,你們戰死,家人會獲得保障,即便無人收屍,也會留名在冊。”
手下人一言不發,我心中一寒。就在心灰意冷之時,一個小兵振臂高呼到。
Advertisement
“說到做到,至死相随!謝将軍恩典,我們死而無憾!”
一人帶頭,呼聲貫徹雲霄,經久不散,在逼仄的山谷裏回響,叩擊在每個人難涼的心上。我感激地向大家深深一禮,擡眸是視死如歸的淚光。
“各位将士聽我命令,從山側包抄而上!”
心中深凜這種進攻方式的風險與損失,我卻無可奈何。命令下達後,死戰拉開了序幕。我既然選擇了這種前一批人倒下後一批人補上前赴後繼的敢死隊式打法,自然是做好了身先死的最壞結果。在我的拼殺之下,沒有人臨陣脫逃,齊心協力,衆志成城,莫過于此。
事在人為,群情鼎沸的氛圍持續到了最後。不久,我們終于到了南蠻軍面前。而此時,我軍已經死傷大半。我最後回望了一遍目前為止的幸存者的面孔,試圖将每一個都深深刻進心裏,風還在撲打我們血污已幹的面頰上,事不宜遲,我啞聲道。
“如果不能活下來,黃泉路上見吧,各位。”
飽含深情的結語沒有來得及傳入每個人耳中,新一輪的苦戰已然展開。咫尺之距,就是貼身肉搏。血雨腥風裏,我提着最後一口氣,好似切蘿蔔狂暴的手起刀落,砍去了成百上千的腦袋。雙眼已經恍惚,被漫山遍野的血色所蒙蔽,看不清多餘。只知道,我會為國捐軀。
就在我即将脫力的那一刻,一根狼牙棒當頭砸來,我正在對付團團将我圍困的一路小兵,全然無暇顧及,等到我發現威脅,已經來不及轉刀抵擋。我認命般閉上了雙眼,安詳得一如夢境,也許,我還是,死在這裏。
預想中的痛感沒有出現,只聽得卡崩一聲,身前傳來刀劍相擊的铿然響聲。我陡然睜開了眼睛,赫然在目的,是拼死抗住那一棒的偏将!
平日畏畏縮縮的偏将眼下舍命用那質地平平的無名刀,生生架住了飙舉電至的彪形大漢的全力一擊。我心下潮起潮落,剛想突出重圍,為他解圍,并斥責他為何違抗命令折返,卻看見一個兇神惡煞的南蠻人毫不留情地用手中馬革刀将偏将攔腰斬斷。血液像噴泉一樣,直沖天際,足足飙起一米高。
我不敢相信地注視着眼前一幕,面比紙白。那兩人以為我吓傻了,提着還止不住流着熱氣騰騰血液的兇器意欲将我殺之後快,前後腳送主偏将上黃泉。我卻周身揚起一股抟扶搖而起的情緒,憤怒有之,悲傷有之,後悔有之,偏偏沒有,是絕望。
我晦暗不明的臉色在漸晚的天色映襯下顯得有些喪心病狂,面前兩人卻笑得渾身顫抖起來,談笑風生着,一邊舉着武器向我逼近一邊興高采烈地讨論起之後的慶功事宜。我終于擡起看似頹然的臉,露出走火入魔的溫和一笑,然後舉重若輕地掂起長生刀,挽起兩個燦爛的刀花,完美地把兩人的頭顱完完整整地削了下來。
而兩人臉上,還原封不動地保持着詭異的喜色。
周圍的南蠻人見此景,紛紛倒退,面面相觑間,都是恐色。我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甚至,保護不了保護了我的人。
我心裏撕心裂肺地吶喊着,面上卻是出奇的平靜之色。
周圍的南蠻人人數上顯然占了壓倒優勢,卻遲遲不敢上前動手。他們捉摸不透我是回光返照,還是氣力尚存,誰也不願白白成了我的刀下魂。為首的領導者輕蔑地環顧進進退退,不敢貿然行動的衆人,身先士卒,一個飛撲,對準我的方向就是全力一砍。我無力地雙肩內扣,腰都乏困地塌了下去,好像風燭殘年的老者,燈枯油盡。風沙很大,就像昨日一樣,紮根于大漠的草木瘦弱地不堪一擊,就好像即将為黃沙掩埋。兩個魁梧的南蠻人成左右夾擊之勢,顯然是要我面目全非。我還是一動不動,餘光裏,兩人對視一眼,眼神中是一覽無餘的漠不關心以及癫狂。
就在兩件殺器卷着刮在臉上生疼的北風離我只剩下一丈之際,我擡起了沉重的頭,以及輕飄飄的長生刀。他們看見的,不是害怕與絕望,而是陰冷而倔強的目色。他們心裏沒來由的一陣陰寒,馬革刀和狼牙棒卻還是完滿地掄了過來。就在漫山遍野的北風裏,在天寒地凍的寂寥中,所有人看見了比這更為徹骨的情緒,迸發出的,卻是無窮的光熱。
但見長生刀輕叱一聲,其聲宛如天籁,一唱三嘆,緊接着就一展到底。血痕未拭,在稀薄的日光裏并不閃動冽骨冰寒,卻幽幽散發着危險的味道。我發澀的喉嚨爆發出人最本能而原始的嗚咽,來自天地間,來自全無雜念,來自對偏将的悼念。
長生刀随着我矮下去的腰腹放低了姿态,我所有的力量都彙聚在了核心處,在雙腿支撐瀕臨極限時終于爆起,以一個下腰的姿勢騰空而去,帶起了長生刀的寒涼。恰好避開兩件殺招,馬革刀和狼牙棒收止不住,當頭相擊,發出可怖的雜音,讓人聽得頭皮一麻。
兩人急切地拽回刀棒,氣急敗壞地想調整姿态,卷土重來。可是,我等待的,就是他們收回的空暇。長生刀俏皮地偏頭,繼而托風而上,正對着離它最近的馬革刀穿風而去。因為對方身高九尺,長生掩蓋在陰翳之中,陰陽兩面反轉,颠倒了光陰與,我辨不出情緒的眼神。乍一看,刀柄漆黑,事實上,換個角度看,它的反面,是玉雪冰霜!
貫穿了一切的逆風,刀口破風,纏夾着蜿蜒的偏力,蕩然一空。刀鋒圓滑,垂直劈向馬革刀。馬革刀顯然措手不及,失卻溫度的山風抹上薄脆的刃面,讓我聯想起了那次與蘇長青交手之時,一如此風。似是要應驗我的猜想,一陣金石轟鳴之響過後,馬革刀粉身碎骨。
目瞪口呆地低頭望向化為齑粉的馬革刀的那位,還來不及做出驚懼的容色,就被我勢如破竹的餘風撞上胸口,橫飛出去。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宋睿辰那次将我穩準地蕩平出去的殘影。像折翼鳥一樣跌落在地的那位掙紮了瞬息,便氣絕而亡。濃重的黑血自嘴角流瀉,好像汩汩湧動的春泉。
我略一收刀,刀面掠過一道風寒。
是了,這是,立春一式。祈求冰雪消融,萬物複蘇,山河為之一動。橫縱風雪,卻收刀可溫存。
我伸展臂膀,走步後撤,淡然擺出山勢,龍脈綿長。長生刀在風中缱绻低語,而我雲淡風輕的目光投向了另一個。那人緊握狼牙棒的手肉眼可見得微微顫抖,可是他兇神惡煞的面容卻分毫不改,甚至喋血。我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甩脫長生的刀鋒,綴上了似是而非的尾聲。
一個旋身,長生以我為中心周轉一圈,磅礴又均勻,半徑一丈內枯木再難逢春,紛紛斷落,低垂下頭。勁道的風纏綿着長生的高歌猛進,籠住了慌亂揮舞狼牙棒企圖形成屏障的那人。我嘴角噙着的,是冷笑一抹。
我欺身前進,低俯半身,淩空上躍,長生被我一個抖腕,徑直拍了出去,淅淅瀝瀝,紛紛揚揚。氣血流轉,我雖在半空,卻沉腰如鈞,刀去盡掃,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雨水一式,加之,傾四海。
狼牙棒威力十足,有拔地而起的慣性,揮就處,血肉模糊。可是,當雨水的以柔克剛,與傾四海的傾軋山河比起來,實在是愚不可及。銳利卻厚重的刀背撞上張牙舞爪的狼牙棒,一時間,震耳欲聾。煙塵漾起,以暴制暴。兩力消弭,那人一聲不吭,怒目圓睜,一口淤血堵在喉頭。含糊不清地叫嚷半晌,一口鮮血噴薄而出,刺痛了我佯裝清淡的雙眼。
太像,太像偏将死去的慘狀,好像回放,雖然我反殺了屠戮者,卻蓋不住悲劇在我心上的反複重演。
最後的最後,所有人終于聽見了垂死者崩潰的叫嚣。“那是,傾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