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從立春到小滿
第四十四章 從立春到小滿
風清晰地把遺言送到每個人的耳畔, 衆人的血液在一息之間,都冰凍起來。傾四海,塵封多年, 卻始終萦繞在六合之內的噩夢,再度回來。這次, 南蠻人看向我的眼神, 是離析分崩的。我譏诮地揚起唇畔, 默念道。
“血債血償。”
立下的誓言說與風聽, 驟然飄散。狠戾的面龐裹挾着暴虐的氣流傾瀉如注, 我搖轉刀柄,憑空成陣。
此乃, 驚蟄。
曾經囿于狹隘中, 誕生于掩人耳目中的驚蟄,為張懷民所颔首的驚蟄, 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施展出來。身形提到極致,速度提到極限,身影拉到最短, 虛影一片間,一個挽花,兼之手腕帶動肩膀,一振手腕,抖落遍地刀光。乓, 好像千江上的那一聲渾厚的擊打,穿過經年的江與山, 橫亘在我的前方。
一步到位地推出, 內息氣貫如虹,沛然沖撞, 吹倒一片虛張聲勢。察覺我的氣韻與周場,本來一心赴死的衆兵卒再度聚攏,默不作聲地齊刷刷站在了我的身後。我挑起眉梢,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銀光四射的柳葉甲潋滟無雙,雖積上了厚厚一層黃土飛沙,血色疊蓋了透亮的甲面,卻依舊奪目在中央。長生刀好像鐘離刀附身,斬斷在陣前,起死回生于心上。我笑嘆,一如既往地振開了長生,或者說是鐘離,複而發難。
衆将士雖未開口,卻把誓死效忠寫在了刀尖,血裏,屍首上。他們聞風而動,緊随着我的節奏擺開陣形,殺聲鼎沸,殺得南蠻人丢盔棄甲,隐隐呈現轉敗為勝跡象,讓南蠻人大驚失色,卻無可奈何。窮寇莫追,也許說的就是這樣背水一戰,浴血複蘇的虎狼之師。我氣息悠長,沒有片刻的氣短,閃身處,退避三尺。漆黑如墨的眼睛鎖住的目标,無處遁逃。長生呼嘯而起,劃破蒼穹,排空削去一排面如土色的敵人。
我微微一笑,抖去江河般翻湧的血流,惟只默念道。
“春分。”
上下唇還沒閉牢,目光一寒,繼而一個左右腳交錯,果決地蹬上了猶猶豫豫不敢上去的頭陣南蠻小兵的肩膀,在虛空中乘風扭身一記平江踢,隔山打牛,踢倒烏泱泱的一片。衆人抱頭鼠竄,我卻并不放過,長生尖嘯,一掃而空,“汪洋辟阖”。
幾個僥幸躲開刀光的吓尿了褲子,扯着像破鑼一樣的嗓子用南蠻話哭爹喊娘,連滾帶爬想要逃走,我微微眯眼,脫刀出手,铮鳴縱貫,殺盡活口。我面無表情地回刀,平淡地吐出幾個字。
“清明。”
這就是,惹毛瑾國的代價。這就是,激怒我蘇鐘離的代價。今天來送死的,一個都別想走。至少,你們黃泉路上,并不寂寞。
我眉眼一閃,輕蔑地瞥向了一旁殺出來的,氣勢洶洶聲稱要替死去拜把子的兄弟讨命的一位,譏諷地露出一個殘忍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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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官話,下輩子,學好了再出娘胎!”
他枕戈飲血的面容僵硬住了,在我的刀下,又一位欲求不滿的魂。攀附纏繞的刀氣劈落,陰雨連綿,卻清新地撲鼻,粉飾去濃重的血腥。刀柄回轉,撇捺盡寫意。我擡頭望天,驚覺飄起了小雪。感傷地望向刀尖淌血,不禁喃喃自語。
“谷雨。”
密密麻麻的南蠻軍已經幾近斬殺殆盡,只剩幾個将領還在負隅頑抗,其餘小兵四散奔逃,絲毫不再顧及如山軍令,一盤散沙。我卻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在我的信條裏,只有以命相抵。這邊地貧瘠,沒有獻食,沒有玉帛,沒有焚香燃紙,沒有禮器鐘鼓,只有這彌山遍野的陪葬者,用他們的血流成河,祭奠我還沒來得及問姓名的偏将。這世上,最無可救藥的偏将。
我“樂”此不倦地趕盡殺絕,不為朝廷,不為高官,只為我那不知姓甚名誰的偏将。他來過,也笑過,與我生死與共過,現今與我陰陽兩隔。身為他的頂頭上司,如果我不能為他報仇雪恨,那我算什麽主将。這一仗,雖勝猶恥。一念及此,酸痛的手臂複又揚起,血色浸染的長生已然辯不出原樣,徒留血淋。
我從堆積如山的屍體中緩步走出,對上了一位手持長鞭的南蠻将領。我們彼此俱是一笑,很快陷入你死我活。他咬牙切齒地一鞭揮出,迸飛圍繞在我們周身飄揚的疏疏朗朗的雪花。我挪開步子,舉重若輕地打發了那開合自如的一手筆,随之臉上浮現出滿不在乎的神情。對方果然氣結,咬牙切齒地一甩鞭子,啪的一聲暴虐,席卷而來。我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嘲笑,刀轉大開大合,簌簌攏起刀眼,蓄緊力道,執刀合去。
刀被嚴嚴實實地裹住,動彈不得。對方目露喜色,意欲收網,卻被我一股潛伏的暗力帶了過去,摔了個頭朝地。冬風忽起,雪花疊起,刀光乍起。我情緒不變,嘴抿成線,肩膀打開,一刀置之,血濺三尺,頭頂三尺,沒有神明,有的,只是我滿眼的清明。
我舔了舔嘴邊的血污,呸的一聲唾棄,執刀趕往下家。與此同時,嘴啓如呓語。
“立夏。”
風聲過耳,起起伏伏,重章疊句,尾音短促而迅疾,好像夏天的暴雨即将來襲。我輕盈地挑起鋒芒,目光又暖上三分,在漫天的雪色中,接下一道又一道血花。冰天雪地裏,我的暖意,踽踽獨行。
我斂起眸子,睫羽層層疊疊地蓋住了情緒,雪落成霜,郁結在心。對面的南蠻士兵已經吓得面無人色,卻還是硬着頭皮前來送死,他們背後,是臉色鐵青的南蠻将領,有退卻者,立斬。我心裏輕起一層波瀾,卻閉上了眼,內息流轉,良久,從眼神中透出熾熱的光。
對不起,雖然我們素不相識,卻因為陣營不同,上層利益糾紛,成為他們的刀劍,不得不兵戎相見了。下輩子,不要再見了。
思盡于此,我轉刀為劍,暴起數道劍光,可惜光還沒行至半途,已半路穩穩殺住,被生生逼退了劍氣。我駭然側目,入目是一個滿眼猩紅,嘴角流血的少年,他嘴唇發白,甚至輕輕發抖,手中刀卻泛過刺目的凜冽,沾染的濃稠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地,滑膩得幾不可握。我方欲彈出刀面,一招致命,可是卻忽然聽得那少年口中嘶啞。
“你害我妹妹自刎,我要你,百倍來償。”
我眉目間浮泛出于心不忍的意味,被他敏銳地捕捉,他緊緊扣住刀柄的手指青白,與刀刃上的血色對比得紮眼。但見他譏笑冷語道。
“做了這樣的事,還一臉情非所以的僞善模樣,你們中原人,當真是虛僞。而這,必須付出代價!”
言不待我,他手中的大砍刀已經發出一陣暴虐的狂嘯,我紋絲不動,心平氣定地看着他,好像我對此,并不關心。他又是一陣冷笑,倒轉砍刀劈頭蓋臉就朝我襲來。
我輕輕嘆了一氣,刀光一過,驟停。
對面的少年手中砍刀已然掉落在地,他死死捂住發紫的手腕,痛不欲生,卻有骨氣地把臉上的扭曲憋了回去。我于心何忍,澀然發話。
“你走吧,跑的越遠越好,開始新的生活。”
他好像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笑得直不起腰,擡頭卻已經挂淚。
“你們瑾國的将領,折磨我妹妹,害她慘死,如今要我們息事寧人?真是,令人作嘔。”
我難堪地別開頭,哽咽着道。
“我也不過是個為人所使的刀罷了。不要為難我,我只能做到這個份上。這一切的事端,是高位者挑起來的,我對此很抱歉,我無能為力。如今南蠻敗局已定,你不要再作無謂的掙紮了。快走吧,再不走我也無能為力了。尋一個杳無人跡的天涯海角,好好生活,告慰你妹妹在天之靈吧。”
他笑得癫狂,出了遇風即凍的淚,但,怎麽也止不住。我無話地袖手旁觀,寧願自己只是個殘忍愚昧的刀。他笑完,哭畢,這才堪堪支撐起因為泡過血而一绺一绺凝結得不像樣子的腦袋,牙關幾近咬碎。
“即便如此,你也不可饒恕。你是平庸的惡人,是縱容生靈塗炭,兩國交戰的幫兇。我可以逃跑,可是我不能。我妹妹的死,我不可能放得下。你,就接招吧!”
這次,他刀出的更為兇猛,裹挾着玉石俱焚的信念,用盡了所有的氣力。我最後凝望着勢不可擋的森然刀口,重重嘆息一聲,換上了冷峻的面容。
刀輕輕一頓,偏轉好似驚鴻,汲汲營營,刀鋒輕輕一點,就已停駐。刀光飛舞,砍刀斷落,重逾三刀的大砍刀,被我一倒轉反壓劈成三瓣。
他卻餍足而安心地貼着我暴烈的去勢劃過一道優美而壯烈的弧線,然後,沉甸甸地摔在地上,發出一聲啼血的哀鳴。
我剎那失語,兩個字如哽在喉,嗫嚅半晌,這才低低道。
“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