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二十四節氣
第四十五章 二十四節氣
那少年蕭索倒地後便再也爬不起來, 他茍延殘喘般痛苦地抑制着咳嗽,每咳一聲,都帶出滿口血沫, 觀之,駭然。我欲蓋彌彰地背過身去, 心底泛酸。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是啊, 他的痛楚, 我又怎麽不身歷其境?就像我心心念念的執着于要蘇家為我母親陪葬, 這就是我活下去的全部維系,血海深仇, 要我, 怎麽熟視無睹?一如他明知前路黯淡無光,卻還是選擇一意孤行。
他傻嗎?不, 定局是一回事,去做,是另一回事。悲劇是注定的, 他卻不是。我看似贏得光彩,卻輸的徹底。我騙的過自己的眼睛,卻騙不過自己的內心。他說的沒錯,我僞善至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将自己的痛不可觸的脆弱化為利器,踐踏了另一個自己, 雖然我說的句句屬實, 我無計可施。
我收拾好心緒回眸時,那欣然赴死的少年已然咽氣, 那雙洞穿了我心髒的如秋水般缥缈的眼睛,卻還是惘然若失地望向天際,望向,他妹妹去往的地方。
一名瑾國士兵為我們的談話所感染,眼淚濕了衣襟,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替他合上不甘與釋然矛盾并存的眼睛,卻被我輕聲制止。他困惑地望向欲說還休的我,手僵在了北風裏。我按納不下的失神落魄躍然臉上,嘴中卻是不鹹不淡的。
“随他去吧,就讓他,看向他放心不下的所在。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安詳沉睡的。有些人,本身就是困逆。”
言盡于此,我又小心翼翼地拾起他被我一擊打掉的砍刀,容色肅穆地放在了他身旁。做完這一切,靜默凝滞的雙方這才重新打量起對手,還是恨不得将對方碎屍萬段的血色瞳孔,但是在那最深處,我還是看見了第三種情緒,沒有能應運而出的另一種可能。
我悲憫又決絕地揮出長生,風雲變幻幾許,還是那個開天辟地的自己,與除之而後快的刀法,喧嘯相繼。
一個人高馬大的南蠻人越衆而出,臉上是與我同頻的寡淡,手中雙斬刀卻嘯鳴不息,俨然難以對付。我先是微微愕然,繼踵而至的卻是若有妙無的挂起一絲笑意。他只是似笑非笑地持着雙刀,刀口低垂,全無率先出手的意思,只是閑雲野鶴般立于那處,像是紳士的邀請。我深凜,這樣不顯山露水的對手,才是最捉摸不透的,也需要時刻堤防的。我遷就般颔首,微眯起眼,下一刻,以詭異的速度側滑過去,以貼山靠的姿态,目中流露出捉狹的言外之意。
他卻似乎渾不在意,縱容我意有所指的尋釁,雙刀摩擦出亟不可待的火花數朵,開在漫天蔽野冷絮之中,顯出凄涼的美感。我輕盈無感地貼住地面,并不減速,釜底抽薪探去對方的刀柄。他卻并無驟不及防的辭色,南轅北轍,他奚落之色了了可見。不妙的預感湧現,我一跺腳,亡羊補牢,為時已晚。雙刀起起伏伏,錯落有致,情急智生,長生刀迎頭直上,聲如洪鐘,震得我虎口發麻。我吃痛,卻沒有心思轉圜,翻身就是輕移蓮步,錯身而動,讓那沉重的力道落了個空。
我心有餘悸地望着硬邦邦的刀過處,鼻子無端一酸,倒提起長生刀就是拔地而起的一式千鈞斬。對方從容一閃,舉重若輕。我節奏陡然亂開,心頭發虛。壞了,他掐準了我的步調,方才他一定仔細觀摩了我的攻防風格。我心下略定,滋生了荒謬的念頭。
摒棄開行到小滿的二十四節氣,我徐徐吐氣,一股凜若冰霜的笑爬上了眉梢,在料峭的天氣裏,結成風刀霜劍。朔風起,岚山吟,我躬身凝結起飒然的的刀風,推太極一般一改方才的大開大合,變得收刀帶水,斷水流,斬不斷,見者愁。攏起的劍花沒有挽起的肅殺,卻盡顯完滿,沖撞而去,長驅而入,宛若霧裏看花,看不分明。就在對手恍然的檔口,我龍騰虎躍,成破竹之勢之勢,直取那人面門。
他臉孔一變,卻只是晃眼,恢複如初,陣法亦如是。我悚然目視稍縱即逝的局面,對上了他付之一哂的輕描淡寫。我心裏的小火苗起落半晌,還是熊熊燃燒起來,成燎原之姿。我一咬唇瓣,卻覺得渾身血液都燒将起來,傳到四肢百骸的,并非失控,而是躍躍欲試。我笑得無所畏懼,他回以落落穆穆的略一點頭。
我終于調動起周身的氣息,找回了那日力壓蘇長青的底氣,或者說是,風發意氣。
在我眼中,不再是不知底細的對人,洞若觀火似的,是蘇長青和黃祁山的交疊。蘇長青的步步為營以及黃祁山的不露機鋒,可是他并不得知的是,雙刀,我未必生疏。
我從曲将領那,領教過江海。一念及此,我刀法轉暖,破入殺伐果決,寬泛展開力道,卻雁過無痕。他恬淡無為的面孔終于隐現狐疑,随之雙刀一動,掀起刀斧之風。我撥轉長生,退卻兩文,複而以退為進,疾步飛躍,臨飛間,倒插刀柄,沉香劈山呼之欲出。
是了,既然他看穿了我的走步,那我便反其道而行之,給他一個裏外不是人的畫地為牢。他環顧我沉滓泛起的走位,堅不可摧的眼神終于産生動搖的端倪。我微微一笑,繼續繞着他掠影浮光地閃躲,淺嘗辄止地突襲,打得他顧此失彼,雙刀的暴虐完全受我鉗制,只能發威出皮毛。他淡然處之的面色終結于我巧笑倩兮的一式破風裏。
因為他終于意識到,我比他死去的弟兄叮囑的更為可怕,我不僅是李家後人,還将趙家等習氣盡其所長。
他疲于奔命的雙刀勉強應付得了我推搡他的身形,卻不是長久之計。思至此,他一下決心,雙刀出手,蕩開一周,反客為主。我目色一震,身形随之一頓,這樣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手,他還當真是下得去。
他的快刀斬亂麻比我預想的更為雷厲風行,我堪堪收刀閃開,卻始料未及地被掃開去,在半空中跌跌撞撞幾回還是摔了個半死不活。我踉跄起身,手還沒握上長生刀,對方已經施施然挑起我的刀,毫不留情地扔出十丈開外。
……
我臉上的情緒潮起潮落還是化為虛無的一嘆,而對方複歸波瀾不驚,卻肉眼可見的疲乏與虛脫。我見他氣喘,五十步笑百步道。
“仁兄真是硬氣,對自己這麽狠也。”
他莞爾一笑,反唇相譏。
“能打倒你,都行。至少,結局确實是你趴下了,我還氣力尚存,不是嗎?”
我卻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投去煙霧彈。
\"不知南蠻有沒有一句話。”
我一邊不急不徐,一邊悄然調整了重心。在他穩操勝券的目光裏,我毅然決然地摸上了他冷冰冰的刀尖。然後,臉不紅心不跳地一個肘擊,腿風勁掃上他猝不及防的正臉。他悶哼一聲,斜斜跌出去。我瞅準時機,奪過雙刀,穩穩卡在了他咽喉處,血管清晰可見,激烈跳動的大動脈帶動着刀面隐隐顫動。我目若寒星,又似冰霜,沒有多餘的光彩,卻還是染上了一絲惺惺相惜。
不該有的心疚又一次腐蝕着我的理智,我閉上眼,感受到朔風的拂面,刀刃壓下去三分,血汩汩而出,終是狠下心,一個從臂膀推到手腕的幹脆使力,我血腥的殺戮,又增添一筆。
我睜眼,對方氣絕,我又還剩多少呼吸呢?是了,他能折自己銳氣殺出一線生機,我也能用血肉之軀匹敵新發于硎的刀尖。我不知痛癢般淡然低下頭瞟了一眼鮮血淋漓,險些見骨的雙手,給出了對方已經聽不到的答案。“中原話中如是。
置之死地而後生,陷之亡地而後存。
望着遍地狼藉,我噓唏不已。一朝陰謀與考驗,牽連甚重,可是我們,身不由己。提着最後将咽不咽的一口氣,我們掃蕩了殘餘南蠻勢力,反敗為勝。随之而來的卻不是歡欣鼓舞,而是低落的一聲嘆息。
“小大寒。”
至此,二十四節氣突兀卻命數般問世,首尾相連。不為我所知的是,到此為止,傾四海落幕,二十四節氣取而代之,叱嗟四海。我的姓名,切切實實地刻在了大地上,落到了實處,以長生刀的字句,撇捺行雲,一筆一劃。
回程之時,我們的隊伍喧嚣又沉寂,仿佛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卻不嫌吵鬧,只是投以熙和的注目,向着與我出生入死又殺出重圍的戰友們點頭致意,溫潤而澤。
在視角的盲區,我卻從衣衫裏摸出一條單薄的衣帶,殘破而灰暗的,是偏将的。
我恬淡地凝視着在風雪裏飄搖的衣帶,于無人處,淚濕衣襟。
我阒然握緊了破舊不堪的衣帶,目光轉寒。
一何至此,心心念念的,僅存的念想不過是回到京都,為他和千千萬萬戰死的人們,留下歷史上可以窺見的淺淡一筆,雖是帶過。
而我,也會珍重地将這僅存的蒼白無感的衣帶,随同我對他并不深刻的印象,一同埋葬在避人耳目的衣冠冢裏。
破例,僭越,無可如何,都換不回他的鮮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