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奇正相合

第四十七章 奇正相合

宏亮的聲音被風乍然沖散, 徒留寂寥。明明人肉鑄就起的城牆如将傾之廈,搖搖欲倒,我們之間, 卻是一股詭異的安定與沉然。

我在等待,他們的點頭。

危局之下, 我若崩厥角, 遠遠不夠。任何一個人的異心, 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功虧一篑。在我灼熱的威視下, 方才自暴自棄的親兵們緩緩擡起了頭,目色晦暗不明, 卻異口同聲。

“聽憑調遣。”

就在微妙的妥協裏, 一道激憤之語劃破了平衡,響徹在喊殺與寂靜交錯中颠倒着我複雜而篤定的心緒, 不盡惘然。

“為劉将領報仇!”

我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戲谑與勾畫,默數幾秒。盡在掌握的, 是聲震響人間的吶喊。

“為劉将軍報仇!”

此起彼伏的公憤之中,我兀自清醒疏離。不錯,那出頭鳥,正是我的安排。

我微微一笑,卻不失悲意, 語意黯然。在磨拳擦掌的氛圍裏外,我貪婪地添上最後一把火, 造勢到底。

“既然大家信任我, 我也定不負你們依托。”

起死人,肉白骨。我刻不容緩地賦予它, 嶄新的意義。至此,付諸一炬,衆心歸一。

我以雷霆萬鈞之勢扛起長生,傲然俯視道。

“餘下将領,全部列于兩側,無論如何,抵住兩方騎兵的沖陣。至于其餘人,随我沖陣。”

密不透風的“鐵桶”,複舊如新,不可一世地向着敵軍奔襲過去。瑾國軍煥然的軍容威懾住了對面,在他們訝然的空隙,衆人如饑似渴地一擁而上,南蠻始料未及,招架之力即刻潰退,形式調轉。

我意氣風發地甩開長生,找回了萬夫莫當的姿容,一馬當先,紮入敵陣。劉運慈的親兵大為感動,滿心的肝腦塗地,在所不辭,秋風掃葉般掃蕩過去,所撲處,寸草不生。兵敗如山倒,南蠻一觸即潰,我心潮澎湃,翻轉長生,游雲驚龍,刀鋒直貫長虹。被我逮住的,無一例外,都被捅了個透心涼。

大處落墨,小處着刀,铿金戛玉,我游刃有餘地搖曳于血肉橫飛,縱橫在一刻之隔的無堅不陷的敵陣,如入無人之地。遍地均是聞風喪膽,哭爹喊娘的南蠻人,我五尺之內,全無傷亡,惟有氣斷。

一切都在往大好的形勢發展,就在南蠻節節敗退之際,後方卻猝然混亂開來,馬的嘶鳴,人的呼喚,交織成毛骨悚然的喪歌,局勢又一次紛亂,脫離了我的執掌。我從厮殺中惶然回望,剎那大驚失色。

南蠻才沒有潰退,他們與搬來的隊伍合兵一處,不由分說,發動了總攻。

是掉轉馬頭去救後軍,還是孤軍深入傾全力攻下南蠻薄弱的中軍?

這是致命的問題,關乎生死,應當如履如臨。可是,萬般糾結在,我只有三秒時間做出判斷。

一,二,三。

我冷不丁地睜眼,恣肆笑開,長生刀铮铮而鳴,殷天動地。我偏不按常理出牌,第三種選擇,有何不可!念起刀動,我一把揪過離我咫尺的偏将,泠然道。

“你率領你的部下,全力沖擊中軍,以求全線崩潰,令南蠻首尾斷裂,顧此失彼。”

字字句句,道盡其中利害。那人得令,如離弦之箭,以身作則,打馬操刀,奮不顧身地沖擊向窮兇極惡的幸存者。見兩軍騎兵對沖,陷入苦戰,我這才慌卻擇路,策馬狂奔,力求挽回後方的爛攤子。

天不随人願,當我狼狽不堪地趕赴到始發地時,密不透風的陣形已然打亂,顯而易見,再無拼湊起來的任何可能。我頭疼得近乎暈厥,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眉心,死死攥住長生的手掌不知不覺被指甲沁出血珠,順着長生掉落,滴答滴答,詢問我的答案。

我一凝神,倏然遁入空靜,心流觀瞻,過往扣擊,将我抽離此地,投入熟谙的一幕幕,歷歷在目。

“兵之妙用,在于避實就虛。”

溫良的聲線,将珠玑娓娓道來。我似懂非懂地約略點頭,手肘抵着桌案,恍恍忽忽,勉勉強強支住了混沌的腦袋。

“那以祁山之見,何為實,何為虛呢?”

黃祁山流露出耐人尋味的笑意,眉峰藏去,好似遠山。

“不如鐘離先談?”

我啞然失笑,配合他的賣關子,清了清嗓子,徐徐道來。

“我以為,寡兵為虛,實兵為實。”

黃祁山的眉毛深長地挑起,避開了話鋒所指。

“有意思。繼續。”

我沒好氣地瞟了荦荦抓住話柄的黃祁山一眼,頭頭是道依舊。

“兵法有雲,形與勢,斷不可混為一談。兵貴神速,卻亦蓄勢待發,陣中變換難以捉摸,但是勢不可剝離于形。所謂奇正,由此觀之,逃不過數目。于萬千戰機中,攝住那掩人耳目的一瞬失防,貫穿薄弱處,即可一舉破之。”

字字铿锵,砸在平滑的桌面,氣流漫溢,我篤定的目光端然送向含笑不語的黃祁山。黃祁山失笑,手指似有若無地敲打着桌面,聲轉虛無。

“是,也不是。”

似是而非的回應不輕不重地敲打我的倨傲,堪堪借力的手肘一個失去重心,整個人都是一踉跄。他并不理會我的失态,亦不停頓,目空一切般,面對虛空,傾瀉而下。

“強弱,形是然,衆寡不可拆也。”

他微微一笑,閑庭信步。

“鐘離之灼見,點在了形勢微微錯首的那一瞬間。可是,若非經年戰争,對戰機敏感到猶如猛獸聞嗅到絲絲縷縷血腥的境界,這樣的戰機,幾近于無。”

我恍然起身,面沉似水,一身不吭,亦步亦趨。

“所以,你要着力的所在,不在于主動扭轉局勢,而在于謀求被動之中的以強擊弱。”

我深以為然,一個失神,恍若人思分離,刺破長河,定定望見了那個在風雨交加夜晚躲藏在黑暗中,懷揣滾燙血液,偷師蘇家的小女孩。只不過此刻,我欣然面對的,是指點迷津的東宮第一兵法宗師,我的野心,不再藏形匿影。

他猛然回身,一瞬不瞬地望向兩眼空空的我,猝然發問。

“鐘離,這一要旨,體現在實戰中,名為何?”

我剎那回神,言笑晏晏。

“聲東擊西。”

他贊許地颔首,繼續踱步開去。

“兵之多寡,尚在其次。”

聞言,我周身一震,嘴巴緊緊抿起,茫然望向了侃侃而談的黃祁山。

“我所談的奇正,落在兵力分配,動态而不亂。俯觀全局,定住敵方的形,于隐匿處創生以實擊虛,無往而不利。”

我如夢初醒,快步跟上,突兀插話。

“以石擊卵。”

他笑得開懷,頻頻颔首。

“鐘離言之有理。”

他扶了扶腰間所佩長刀,聲線趨向詭秘。

“十則圍之,倍則分之,此為正。”

我念念有詞,他複歸慷慨激昂。

“而相對靜止與處弱之時,不若則能避之,此為奇。”

我遽然立住,面色複雜。黃祁山察覺我的失常,關切道。

“鐘離是,哪裏存疑嗎?”

我卻只是搖頭,期期艾艾。他見狀,緩緩站定,倚着桌案,靜待下文。我捋平了川流不息的思路,霍然擡頭。

“可是,奇正環相生。正如陰陽流轉,以奇為正,則敵視之為正,則運奇擊之。反之亦然。雖簡于從瞬息萬變中窺見疏漏,卻也遙不可及。”

話音未落,他眼神中肉眼可見地浮起了光亮,那一刻,落日也似初生。

洋洋灑灑的日光順着屋脊流逝,推移而去的,還有淺顯的浮光。

“鐘離,我沒有看錯,你是我苦苦覓求的,關門弟子。”

他激越的音色霎那向止水擴延,浸潤了我軒昂熾盛的心房,奄忽怦然。我們會心,繼而一笑,步入正題。在我耐心的注目下,黃祁山搬出木板,改換肅然面容,語意冷然。

“你布陣,我來打翻。”

我嚴陣以待,依言上前,舉起捏住毛筆的手腕,卻遲遲落不下毫毛。黃祁山望着還未落筆已然冷汗涔涔的我,忍俊不禁,于是溫潤寬慰道。

“不必緊張,起始挫敗,是常情。日久,加之鑽研,反複盤算,便能悟到其中玄妙。”

我深深頓住,轉而舒然。

攜着鼓舞與試錯的曠達,我咬定牙根,心如金石,堪堪落筆。黃祁山笑得淡然,緊随其後,綴上淡墨。我見狀微微一愣,并不灰心,迎頭而上,力透紙背。黃祁山雲淡風輕地摸了摸下巴,眸光輕動,嘴角幾不可察地上翹,一言不發。

我窮追不舍,圍追堵截,汗水與墨水俱下,染了指尖,濕了衣襟,渾然不覺。

黃祁山行雲流水,毫不留情,亦無躊躇,畫龍點睛的一筆,赫然生花。

只一筆,洇着墨色的死寂溘然活泛起來,好像水墨畫卷,書卷平攤,肆意汪洋,朝我劈頭蓋臉地奔襲而來。耳畔響起金戈鐵馬之聲,仿若親臨。

我悚然,抱殘守闕,狼藉的筆墨龍飛鳳舞,并不死心。不安的餘光游走向黃祁山,自始至終是動心忍性的清明模樣,傾身端詳,宛若縱觀,盡在執掌。

千難萬難克制住煩躁與受挫,我調整氣息,溫熱的內息貫游周身。

他端詳了半晌我的不濟筆法,笑嘆一聲,穩穩點紙。筆掃千軍,字面意思。翩翩跹跹,裹挾卷面上或輕或重的囫囵筆勢,天旋地轉,墨色漾漫,七縱八橫,撇捺撇捺,橫豎勾畫,嘆為觀止。

我不依不饒,來回款步,卻在一道呼吸後,黯然卻安然地擺首,周身松懈下來,徒化為喟嘆。

“我輸了。”

甘拜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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