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天與不取
第四十八章 天與不取
模拟的攻守絕不僅僅是紙上談兵, 它在紙落雲煙間立體而生動地再現了戰場上的刀光血影,孜孜以求推演最無暇的戰陣。此番對壘,黃祁山墨跡未幹, 我心跡昭然。攻不過三,被逐一擊破。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故而虛心讨教。
黃祁山笑得謙遜而淺淡, 慢條斯理道。
“不急, 急不得。\"
就這樣, 意在筆先的理念于我心間滋長, 恰似疾風驟雨後無邊無垠的野草,風吹不斷。形之筆墨, 字裏行間, 道盡機關。
心緒陡然飛逝,魂魄歸位, 我還高坐在烏骓上,長生揮舞在身前。不過十秒荏苒,我空落落的心, 乍然填滿。
我雙腳微動,身形疾錯,擦肩閃避去一支利劍。臉上擦破,淡淡的血腥味彌漫開來,勾起了我的火氣與惡劣趣味。焚輪俶爾, 掀起長生,直抟扶搖。陰鸷的目光直勾勾地挑起戰場上的衆人, 傾覆翻轉, 水墨浸染,一如畫卷。
我似誤入長卷, 馬蹄陣陣,意欲趕在案卷合上前,争分奪秒,改寫這一懸而未決的章節。
我長驅直入,左沖右突,生生闖出一條血路,群龍有首,衆人心石落地,隊伍複整。我笑得目空四海,環顧四周,沉聲喝到。
“衆位,化零為整。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我帶你們玩一場游戲!”
灰頭土臉的将士們雖心存疑窦,卻并未聲張,一步到位。我心平氣定,長生一揮而就,躬先士卒,漾開一股煙塵,遁入敵陣。僵局頓破的棋局,又一次攪渾。凜冽的刀劍刺入血肉,在另一端破出,蕩然無遺,捅個對穿。看似雜亂無章的對策,卻是走馬于胸中,恍然是張懷民那句笑言。
“自在胸中?但願如此,可我信你。”
我旋着長生刀,砍瓜切菜,血肉橫飛,幾乎迷了眼,我卻比任何時刻都獨清獨醒,馬不停蹄,冒死切斷了藕斷絲連的南蠻與援兵的防線,煙塵四起,飛沙走石之際,逐漸障目。我放眼殺成一片,不分彼此,僅憑盔甲交纏的戰局,眉梢輕佻,斜飛入鬓,粲然的,一笑。
我遙相呼喚,召集起一支精銳小分隊,于亂軍中,有條不紊地潛伏走位,無聲無息地繞到了“一網打盡”的南蠻與援軍側方,眯起了眼。一念之後,猛攻發起,埋頭拼殺的南蠻此時驚奇地發現,側翼潰退,一發不可收拾,薄弱的防線化為虛無,全軍崩潰。
我氣定神閑地揮開長生,刀口緩緩跟着所向披靡的兵風劃去,送佛送到西,尖刀指處,紛紛一觸即潰。
陰謀與堂皇,盡在不言中。我嘴角适時勾起,一如長生的刀鋒,譏諷而猖狂。我淡漠的視線輕輕巧巧穿過漫天漫的屍山血海,面無表情地對準鎖住了南蠻統領驚惶萬狀的瞳孔,就在電光火石間,我派出的偏将一舉擊破了南蠻中軍,其間南蠻将帥,無一铩羽而歸,全數死于亂軍熙攘。
于是,他在那一瞬,望見了死神的慷慨。
但聽的嗤笑在前,箭色在後,破空而去,将那悲憤交加卻無所适從的總領将帥,射下馬去。我嫌惡地吹了吹微涼的指尖,偏轉馬頭,執刀合去,血洗一方。
僅存的南蠻将領被團團包圍,保護在中央,負隅頑抗。我置之一笑,目色揶揄,手指捏緊長生,血液濃重,風過不寒,溫度徐徐上傳到掌心。我調度全軍,一擁而上,全殲南蠻。
可是我并未沉浸在絕地反擊的腺上腺素飙升中不可自拔,餘光裏,我眼尖地瞥見了效仿我奇兵出之的南蠻援軍,掩耳盜鈴似的蹑手蹑腳到我軍右翼。我不容細想,眉眼稍彎,長生盈滿,悄無聲息地全身而退。清冷的刀法首當其沖,向着援軍砍去,笑意加深,我的合圍,來者不善。
他們勃然變色,下一秒,怛然失色。他們依葫蘆畫瓢的突擊落了空不說,還瘆人地發現,在他們沾沾自喜地以為套住了瑾國軍的主力的空當,兇險的一着,我已不動聲色地落子。
他們以為自己抄了我軍右翼,大獲全勝,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裏外夾攻,請君入甕。卻不料,囊中,空空如也。我順水推舟,唱了一出好戲,粉墨登場的,是他們的反受其咎。
我早已将其一舉一動,收入眼底,了如指掌。喧嘩頓起,以奇制勝。我微微一笑,誠如揣摩,奇雖行之有效,但長此以往,會全軍疲乏,為人所察,抓住疏漏,正如南蠻。所謂出其不意,一彼一此。
黃祁山未曾教與我這個道理,但是他也提點過,在雨覆雲翻的紙上,在每一此險象環生,一念之差的交鋒之中,與刀法相通,打通經脈,血液流轉,不過如此,彼此不分家。
曾經張懷民告誡我不可三番五次使出同一殺招,會為對方掌握訣竅。今日,自模拟推演之中反複打磨,淬煉而出的我在無眼的刀劍裏,頓悟了奇正相生,領悟了攻守對調裏的玄機與靈活。我恍若回到了那個雲與風俱走的出游之日,第二次站在了草場上,方與張懷民堪堪打成平手,只是這一次,我釋懷了。
無人能立于不敗之地,而這正是奇之訣。而張懷民令我整肅心氣,橫向摸索射禦,兵法,雙刀的苦心,就在此處。神清氣爽,散悶消愁,長生在手,我洗禮般,蕩開了刀鋒,展顏一笑。刀拖過處,铮铮有聲。肅清殘兵敗将,此役,便畫上完美句號了。思及此,我二話不說,揚起血淋淋的長生,沖鋒陷陣,以摧枯拉朽之勢,一夫當關。河出伏流,淹沒四面楚歌的垂死之師。
就在我面色不改地劈開不知第幾個士兵的身子時,日光淡漠垂到山頭的那處,遠遠傳來,是尖利的咒罵,伴随着滔天的馬蹄聲。回天無力的棋盤,複又雨覆雲翻。我眉宇緊鎖,啐了一口唾沫,殷紅的長生扛在肩頭,不甚發作。
“得,有完沒完。”
頹然不過一息,不周過後,還是那個縱橫開阖的蘇鐘離。天色已晚,雲海翻滾,我沉郁的面色下,山川隐沒在滔滔水聲,暮色四合,夜行動物伏在大地,月升西南。我不經意地擡頭,猝不及防地望見了璀璨炫目的漫天星辰,映亮了天穹,層星盡染,平白眼裏發熱。遙想傳說,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辰,那麽偏将等若幹獻身國家的熱血兒郎,又是這漫天漫地的哪一顆呢?
怔然間,大軍壓境,放眼望去,烏壓壓一片,來者甚重。甲似龍鱗,趁着稀落的夕陽餘暈,金光晃目,海市蜃樓般,虛缈又蒸騰。漫不經心地只眺望了一眼,我不鹹不淡地扯下一段破爛不堪的褪色衣擺,小心翼翼地纏繞在瘡痍包裹的手上。繼而平複了氣息,我燦然笑對衆人,無悲無歡,無牽無挂。
“挑燈。”
衆将士悲從中來,恸然之色躍然臉上,烏泱泱之中,傳來抑制的小聲嗚咽。我怒不可遏,厲聲打斷這低迷的氛圍,橫眉倒豎。
“血可流,淚不可流。”
我突兀地噎住,衆人面色複雜地望向語塞的我,死一般的寂靜。良久,頭頂傳來笑嘆,不待衆人捕捉,就随風散去。
“好了,想哭就哭吧,發洩出來,就好了。我會陪你們,戰鬥直至到生命最後一刻。至于是生是死,交予天說。”
我澀然的字句落在衆人心上,俱是一軟。大家黯淡無光的眼睛頃刻死灰複燃,熾烈地投向我,幾近将我點燃。我微微一笑,即使慘淡。
“我們,要把命,緊緊攥在自己手裏。而我,絕不讓你們白白送死。”
字字句句,是燈枯油盡的反義詞。士氣隐隐回潮,檢閱了面貌奕奕的将士們,我卻心亂如麻。欺騙得了別人,唯獨難說服自己。
這一戰,多少人有去無回,無可窮盡。令人心悸的是,可統帥“三軍”的高級将領,僅我獨活。我一旦殒命,就是全軍覆沒,回天乏術,為我陪葬。死訊傳回京城,必教三皇子借勢大做文章,屆時向東宮發難,與此同時,撇清與蘇家的關系。我的死活,與朝局,息息相關。
可是懷民啊,他說的是,可以戰敗,平安歸來。我又怎麽能辜負他的低微央求,欣然赴死,終其一生為風沙掩埋?
眼色深凜,我夜色濃重的眸子肅殺初顯,長生刀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調動起我的五感。
“沖啊!”
一聲氣沖霄漢的號令,全軍大振,海沸山搖,死心塌地撲襲向來者。我心裏波濤洶湧,面上卻是從容不迫。我斷不能慌亂驚懼,我不全盤坍塌,就還存轉圜餘地。在衆人簇擁下,我氣壓山河,卻半藏氣力,不輕舉妄動。
持而盈之,揣而銳之,韬光養晦,防患未然。
就在我踩着節拍,如魚得水,運斤成風,不緊不慢掄動長生之際,一人一馬不知好歹地攔在我面前。在夜色裏,手中刀淋漓盡致地拉滿,蕭索地掠過一絲膽寒。
我定定看去,愣在了當場。
半明半暗之間,我瞳孔放大,但見對面雙刀切過一個角度,在凄楚的月光流洩中,讓人脊背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