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穿林打葉

第四十九章 穿林打葉

我晦暗澀然的眸子裏翻江倒海的, 是道不明的凄涼與無奈。長久的嘆息過後。我語意淡然,如山風一般空洞無可依。

“是為兄弟來報仇的吧?”

對面冷笑,幽幽道。

“知道就好。還不拿命來。”

我徒留恻隐, 扼腕嘆息。

“恕難從命。”

聲落處,長生出鞘。在墨色稠如瓊漿玉露的寒夜裏, 閃過三道刀光, 撩向面色陰沉如天色的來人。

對面嗤笑一聲, 雙刀輕悠悠地出手, 恰到好處地封住了我的洶洶來勢。我眉目一凜, 上身轉成猛虎下山一式,俯首探刀, 徑直刺去。對方又是濃重的一聲嘆息, 不屑于閃躲,徒手接下了我勢如劈竹的一刀, 反其道而行之,蹿越到我上方,雙刀錯手, 凝眉直劈。

我眯眼成線,牙關緊咬,心知不會再有第二個舍身忘死的偏将,即便有,我也不會再讓本可活下來的人替我勾去生死簿上的那一道。這, 有損陰德!

即便是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我心間還是冒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念頭。欸, 不對, 切實與死神擦肩的時刻,我是全身心的無暇顧忌旁的, 就像歷次的二十四節氣,歷次的傾四海,歷次的動念起,殺招随。

我心頭劇震,恍然驚覺。這意味着,我仍未全力以赴,我的潛力,不可估量!

我直挺挺地望向殺氣騰騰的他,手腕擰過一個輕微的角度,挑起微弱的一束刀花,面無懼色。來者眸光一動,瞧見了我的小動作,卻并未放在眼裏,嘴中是不加遮掩的輕諷。

“哦,蘇大将軍挽起的刀花,當真好看。”

我眉眼彎彎,良善一笑,下一刻,雙眼眯起,驟然發力。瞬息之間,刀挽成劍,在兩人不到三寸的天地間猝然轉圜,繼而發難。幾近湮滅的朵朵浪花乍然成滔天之勢,風潇雨晦,根本不給對手避開的空隙,倒山傾海,一刀動山河。反手成刀,側肘為劍,刀刀劍劍,繞口令般,使對面節節敗退,毫無招架之力。

眼見着就要身死,順理成章地去陪他的好兄弟,卻見的天空暴起一陣刀雨,狂暴卷席,沖垮了定局。

寒光凜凜的長镖刀滾滾而來,以劈頭蓋臉之勢,狂風驟雨似的拍打我的周身。頃刻間,衣衫破出數道口子,鮮血淋漓。雪上加霜的是,我的腰間佩刀被生生打飛,惟留手中苦戰了從白天到黑夜的長生。

即便是刃如秋霜的良刀一口,也禁不住這樣消耗。一旦刀斷,我可就是兩手空空,難不成以手為刃,以肉相搏?

可是迫在眉睫的是,我避無可避地迎來了第二位對手,以一敵二,還是以人困馬乏的姿态,以周身酸痛,傷口複裂的方式,勝算又有幾許。

我不得而知,因為,已經罔存時間與我思考了,對面飛起兩道殘影,合刀一處,成夾擊之勢,直取馬上孤坐的我,手抹長生,遲遲不見動作。

我拔劍四顧,圍繞在四周影影綽綽的是拼死厮殺的小兵,作為僅剩的一位将領,我不能輸。念消刀縱,心不茫然,我執刀橫去。

從馬下混戰的士卒的視角看去,但見得明月朗朗入懷,長生破入長空,我飄飄而起,好似飛升,一刀封喉。

舉重若輕的想法是好的,卻是不切實際的,特別是在各懷心思的人面前。就在我刀劍将觸不觸對面刀合處之際,兩人俱是詭秘地一笑,臂膀內拐,猛然發難,彙聚之力完好無損地傳導到四刀交合處,一股潛游的勁道倒海移山,全然沖向我薄薄的一片劍刃。

我暗叫不好,卻毫無收刀的可乘之隙,一陣刀光掀起,耳畔傳來令我心碎的風聲。噌愣一聲,長生坼裂,我的希冀,一應分崩離析。

場面靜止一瞬,然後兩邊是截然不同的氣象。笑得前仰後合和淚花點點的二人,以及,愣在馬上的我。

我百感交集,心口發酸,手也隐隐作痛。舊傷複發,洇出的血漬染透了我纏繞在手上的布段,我卻無感。

風蕩起我露出一角的衣擺,發出敲打盔甲的細細簌簌聲,灌入耳內,是那麽悱恻纏綿。

突然,我暗淡的眸子裏亮起一道光暈,映亮了周身。除卻風吹衣擺,衣搗盔甲的聲響,你聽,還有風過竹林,仿若碎玉的竹海濤濤。

我思生馬倒提,憑空轉過馬頭,雙腿狠狠一夾,座下烏骓習慣了我的一出一出,即刻了悟,玩命撒開四蹄就直奔不遠處的那片竹林。兩人交換一個眼色,齊齊追趕,卻怎麽也趕不上我刮起似風的烏骓。黑色的馬影宛若鬼魅,未待我呼吸幾次,就穩穩在竹前站定,氣息如初。

我來不及撫摸他的脖頸以示嘉獎,慌亂地抱住外側最粗壯的一支,并無顧慮,使出了悉數的氣力。緊追在後的二人見我這節外生竹的荒謬行徑,幹脆停馬環抱雙臂,饒有興味看戲。是了,人性不過如此,欣賞垂死者的表演,是恃強淩弱者的惡趣味。

竹葉細碎,發出簫聲,音律起伏,我蒼白的面色因為蠻力而漲紅,竹影稀疏,溫潤似雨,打在我心。我閉起眼,堪堪運力,別轉角度,驟然發力。卻聽得竹根破裂,泥土濺出,那是,新生的拟聲詞。

我倒拔長竹,環抱胸前,引起二人狂笑。

“怎麽,小妹妹,黃泉路上,要捎上一根竹子,害怕孤單呢?”

譏諷之語源源不斷地從那一開一合的嘴中噴薄而出,我卻無心去聽。思緒複而遠去,這一次,我見到的是,威風凜凜的曲将領。我懷着傷感上前一步,語近哽咽。

“曲将領。”

他訝異地偏轉頭來,困惑道。

“鐘離?怎麽這副委屈模樣,誰還敢在你頭上動土?”

雖是戲言,我卻破涕為笑,手中長生輕飄飄地扔開,語氣波瀾不驚。

“鐘離聽曲将領講過,兵之利,不在器,而在用。”

他愕然的面色轉而開懷,爽朗道。

“是的,我說過。刀劍固然揮之生風,肅殺鋒利,但對上善假于物的智者,愚不可及。”

我眸色不動,悠悠牽引話頭向更深遠處,不急不徐。

“那麽,以曲将領之見,如何以器物,敵過無眼刀劍呢?”

他哈哈大笑,拊掌道。

“鐘離好問題。你仔細聽去。”

我以只有自己聽得見的低語只道。

“我一定記下。”

他卷起風吹鼓起的衣袖,高聲道。

“四兩可以撥千斤。”

衣袖翻飛,風過後,手中赫然是一支遒勁的樹幹。我定睛看去,樹枝在曲手中竟顯得銳不可當,與之交手的一柄寶劍反倒單薄。

“使器物當避重就輕,不可以卵擊石。”

說罷,木枝輕如鴻毛地遞出,恰如其分地追着對方的刀背,兜轉一周,不見高下。我嘆服,正欲出聲,卻忽見曲眉目微動,嘴角浮現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笑逝木振,轉守為攻,壓住了對方泛着日光的刀刃,應付自如。我眼直,緊緊攥住的拳頭津津生汗,卻陡然解脫似的,松開了手掌,彈指之間,涼爽的風從指縫疏然落下,熱感退去。

我如飲醍醐,就在這一剎那,竹節不輕不重地點上了刀口,竹節與嘴角同勾,化虛為實,燕子點水,歸于一式形神合一的劈山斬。

刀背陡然失準,傾斜仰面,高低錯位的短暫,流轉的竹節泛起一抹生動的青綠,映亮了我的眼底慨然。悠長而極具質感的抨擊之聲,刀尖微微頓撤,而竹間行雲流水,點住了刀身。刀被暗流洶湧的餘震帶起,點到為止的掀翻卻裹挾着匿跡潛形的慣性,連人帶刀,被遛得團團轉,近在咫尺的竹端破入,不由分說,蕩平過去。

刀與人被打包起來,橫摔出去。我正看的入迷,卻驚出一身冷汗。

等等,他拿的不是樹枝嗎!什麽時候,變成了翠色欲滴的竹竿,恍若幾刻之前才采摘一般!

而就在我寒意上竄之際,穿林打葉的聲浪鼓點般敲打在耳際,我遽然停滞,眼前景象模糊成暈,天旋地轉,待我清醒過來,手中托住的,是還曳這泥土的竹子一支,以及立在幾丈開外好整以暇的兩位老熟人。

我頃刻蘇醒,面色恢複,精神抖擻,挺起腰背,臉不紅心不跳,氣定神閑道。

“哦,我說怎麽聽的馬後狗吠經久不息,原來是二位。幸會,哦不,久違。”

兩人聽我大言不慚,颠倒黑白,氣得目眦欲裂,眼冒金星,牙關磨得霍霍響。我氣焰嚣張不減,持之以恒地出言挑釁。

“嗬,要取我的命,下輩子投胎投好點。看你們這細胳膊細腿的孱弱勁兒,啧啧。”

兩人怒不可遏,座下馬感受到主人的焦躁,昂頭發出陣陣嘶鳴。手持雙刀的那位忍無可忍,笑得殘忍而刻薄。

“本來打算給你個痛快,如此看來,不必了。”

話落,雙刀展開,亮出一道寒光。我屢屢出言不遜,候的就是他們被激怒後氣血上湧,頭腦發漲,意氣用事的契機。

我微微一笑,竹子橫在胸前,方寸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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