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語成谶
第五十章 一語成谶
橫亘在前的竹節韌勁飽滿, 我覆于其上的指腹溫熱可感,眼底的情緒不動,整個人清冷得好似一首花間詞。
雙刀者逼近馬前, 我騰躍翻轉,清逸無塵地落在馬上, 長身玉立, 執竹淡笑。來人面浮薄怒, 卻還算清醒, 并不冒進。
我心思流轉, 眉眼生笑。不夠,火候不夠。
手中竹輕撚, 我并指而拍, 安詳得恍若神女,眉眼低垂, 生死淪為虛妄。
悠悠蕩蕩的竹擊上勢不可遏的雙刀,呼嘯生風與雲淡風輕蕩漾開一股莫名的禪意,當真是, 破竹之勢。
我恬淡地維持着一派溫和的笑,目光若即若離地掃過咬牙切齒的對手,仿若要引渡兇神惡煞之徒,不造惡果。
竹刀兩相沖貫,攻守兩訖, 竹葉顫動,悅耳如絲竹。我長長的睫羽蓋住了濃重的目色, 鼻尖凍得透出嫣然的紅, 卻不顯嬌媚,渾然而生的是周身疲憊與風霜浸染, 卻不示弱,也不單薄。
只是輕巧地擡手,預判正中我懷,妥妥貼貼地接住了回彈的竹子。我渾不在意地掂了掂手中分量,報以對方一個喜怒不見的滿面淡漠。雙刀微微攢動,若隐若現的刀光在霧茫茫裏是那麽蕭然。我目光放空,手中竹呼呼生風,吟吟哦哦,與風綢缪,不知說與誰聽。
我那不以為意的傲氣終是勾起了對面的滔天怒氣,輕薄地瞥了一眼失心瘋一般縱馬過來的他,我嘴角幾不可察地挑起,繼而平複如初。對了,這樣才有意思嘛。
手中颠倒,信手拈來的是一式破風。
暴虐的風抟搖而起,吹打擊面,面上微寒。我巧笑倩兮,一如那日明媚而絕情,口中不溫不火。
“你知道嗎,那一日,你的兄長,就死于我這一式。”
稀薄的月光下,清晰可見的,是他根根分明,汗毛卓豎的面孔,以及鍍上月色,隐隐打顫的唇瓣。
這下,他徹底失控,咆哮而起,雙刀鋪張,刀光潋滟,比月華更盛,搖刀即來,是倒劈山一式。
我不慌不忙地側避而去,噙着不鹹不淡的笑意,竹節承接風起,一觸即走,邦的一聲,單刀脫手。
他鐵了心要死扛,汗如雨下,單刀直入,生硬而不容小觑。我稍稍蹙眉,卻不停頓,翻轉手背,畫屏為障。兩道身影交纏,不分彼此,遠遠于馬上的另外一位額角滲汗,卻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打亂了同伴的節奏。失卻了理智的單刀俄爾又現出纰漏,在回刀的一息,慢了半拍。
腦中轟然響起黃祁山語重心長的教誨,經驗老道,常年征戰的将領聞風而動,鷹擊長空般,擅捕戰機與失誤,纖毫畢現。他者,除非,你是天生的戰争動物,能在破皮而未出血的一秒發覺弱點,嗅着腥甜尋到傷口,一擊必殺,然後将對手吞吃幹淨。否則,就不要弄巧成拙。
我意欲撤去攻力,卻手腳無端一陣冰涼。與之相伴的是似乎電擊周身,四肢百骸氣息漫生,全身一晃,首尾相銜的,是一式春秋盡讀。我恍然,卻退路全無,一咬唇,施力完滿,鋒不可當。
裹挾着獵獵風聲,似乎那已經不再是一支平平無奇的竹,而是被風刀細細打磨和悉心調整矛頭的竹箭,隐隐擦出火星子,所向披靡,縱貫而去。全然無笨重與拖沓,皎潔鋪灑在竹身,豁然開朗。破空而去,風雲激蕩,竹節的尖端重重撞上單刀的脊,眨眼翻飛,迅疾地調轉刀尖,刺入所執者的胸膛。
撲哧一聲,血色翻湧,一如單刀,翩翩跹跹,凄美極了。眉毛低垂,我面無血色,指尖微涼,定定望向那個不管不顧飛撲過來,緊緊接住癱軟下去單刀的人,不發一言。
頹唐地支撐在對方懷裏的單刀嘴角淌血,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虛弱地握住了對方因為悲恸而不斷戰栗的指尖,露出了慘淡卻恬然的一笑。對方哭得泣不成聲,死死回攥那不斷降溫的手,字不成句。
我正不知将目光安放在何處,恍覺面上一涼,詫異地舉目而去。這才驚悉,大雪飄零,漫天均是。
我眉目不忍,感傷地伸出不知第幾次凝結血色的手掌,堪堪接住幾片。掌心化雪,浸透血痂,絲絲癢癢的痛感傳過來,我嘶的一聲,抖落了餘下的。
情不自禁的,我緩緩閉上眼,嘴巴微張,哈出的氣,化作白霧,少焉,形同陌路。這是,今年的,第二場雪啊。淋過初雪的人們啊,你們還有多少,在這世上呼氣成霧呢?
我繃帶漸松的手無力地放到身旁,與此同時,那人懷中的單刀手終于冰冷到極點,在虛弱的一聲悶哼後,他泛白的指尖,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輕輕掉落。撕心裂肺的哭喊吹入竹林,讓我一陣耳鳴。逆風襲過,我身形一晃,狀若折腰草木,再也尋不回支點。
我輕輕嘆息,手中竹子在落雪後好似少卿打蔫,失去了光澤。從水漫金山的悲泣中掙紮站起的那位,臉與夜幕同色,雙手沾染的,是單刀的血,此刻也與雪同溫。
我無奈地別轉竹節,衣角翻飛,甚至不願與對方對視。對方傳來如癫如狂的笑,在風中蒼茫,無邊無際。我還是避無可避,聞聲望去,那人眼窩深陷,眼尾泛紅,壓制不住的,是入骨的恨意。
我屏氣斂聲,在皚皚寒酥中一動不動,目中暗芒閃躲。那人曳劍于身後,刺啦一聲長鳴,繼而沙沙聲起,那是雪在給刀開封。
我後撤半步,腳下的潔白劃過一圈痕跡,又很快被紛至沓來的雪花掩蓋。劍光暴起,抖落一劍殘雪,三個彈指,劍氣掄到鼻尖。我駭然,卻游刃有餘地矮下身去,撈起先前奪過的單刀,一氣呵成,貼刀抵擋,兩刀嘶磨,金石之聲頓起。僵持之下,我發狠掰過,搶占先機,刀勢如風,鋪天蓋地朝向那人。
那人卻及時跳開去,面顯嘲弄,熊熊目光恨不得在我趁機撿起的單刀上燒出一個洞來。我卻只是緊緊抿唇,不予目光,盲出一刀。
此刀一出,雪似乎都停駐于半空,此去空遼,時空為之一頓,舞刀動京城。直掼劍面,那抹若即若離的寒光映照出的,是我破碎而一笑帶過的雙目。我願稱之為,一語成谶。看似重蹈春秋盡讀的覆轍,卻在凜冽肅殺之上,多了幾份寬廣和厚重,存了一種,悲天憫人的淺嘗辄止。刀光乍起,又乍滅。刀過了,林寒澗肅,春去秋來,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改其節。
背風而立,我能清晰地側耳,那洶湧成片,濤聲依舊的竹林,以及,傾頹下墜的執刀者,只是這一次,沒有人再托住他既輕又重的身子。
我臨了回望竹林一眼,草木皆兵。
雪勢不減,盔甲積雪,遠觀好似雪壓松柏,我睫毛帶雪,踏雪折返,收拾這場起承轉合的殘局。我卻并未撿拾對方的刀劍,只是緊握竹節,積雪成霜。
當所有人望見伴随着東方浮現魚肚白,緩步歸來的我時,都不約而同地停下手。
因為,天亮了。
我步履維艱,拖着沉重的身軀,眼底是疲憊的血絲。我的屬下都沸騰着互相擁抱,敵方殘部見狀都垂頭收刀,不戰而降。沒有意義了,高位者已死,他們這些無名小卒也失去了抵抗的意義。就像他們數刻前的浴血奮戰一樣,他們生命裏,來不及思考更深層的含義。他們只知,專注于面前素未謀面的敵人,為自己掙一個明天的太陽罷了。其實,雖為總領,位高權重,我所求也不過如此。
這下,捷報順着風雪送到京城,群臣震動,三殿下的攻讦一夜之間銷聲匿跡,而東宮一脈的贊美之詞也似鵝毛大雪,飄落在天子的案牍,紛紛揚揚。
令我稍感意外的是,之所以這次戰役打的如此艱苦,如此戲劇化,全然是因為南蠻牽連上了北狄。盡管我們身處其間,渾然不知,被迫與接應的北狄苦戰。這下,将兩窩禍害一網打盡,斬草除根,所以朝夕工夫,蘇鐘離三字,名動京城。
浩浩蕩蕩的班師隊伍深一腳淺一腳地抵達京城時,紛紛傻了眼。文武百官,天子在內,迎在城門,雪無聲無息地落在我們之間,一邊是绫羅綢緞與鸾駕儀仗,另一邊是蓬首垢面,人困馬乏的凱旋之師。酸澀有之,悲憤有之,唯獨失去了最不該缺席的欣悅。
百官相迎,衆士兵受寵若驚,即便與他們無關。
天子笑眯眯地從車駕中步出,向我颔首致意。劉成玉為首的一小撮人膽戰心驚地候在一旁,見時機成熟,恬不知恥,暖融融的手掌扶上我徹骨的铠甲,肉眼可見地打了一個寒噤。我掩住嘴角的冷笑,打趣道。
“劉大人這是怎麽了,是穿少了不成?”
劉成玉滿面的春風僵在了寒風裏,徒留瑟瑟。熱臉貼上冷屁股,難為得了別人,難為不了權謀老手。但見他不過一瞬的不自然,面色如常道。
“老夫無時不刻擔憂蘇将軍的安慰,焦灼之下,汗濕衣衫,故而臉色有些蒼白。”
我聞言,心下冷笑,送上來的笑臉,不打白不打。面上卻是訝異之色,慢悠悠道。
“沒想到我與劉大人一面之緣,竟令劉大人如此挂念。小生倍感榮幸,感懷劉大人一片深意,我的铠甲,脫與大人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