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江澄和藍湛領頭,金淩、思追和景儀在他們身後,五人齊齊持香跪在羅素墓前,恭敬的叩拜三下,然後将香插入香爐中。
祭拜完羅素之後,金淩三人自覺的維護周圍的環境,清理一下草木,修整一下墓碑,景儀還打來一桶水,和思追一起認認真真的用幹淨的布巾将羅素的墓擦得幹幹淨淨的。江澄張了幾次口,想要他們別那麽認真,羅素已經就剩幾片殘魂在藍氏的搜魂袋裏,回去之後建個養魂陣好好溫養着才是正事,養個百八十年徹底養好了,再送這姑娘好好去投胎。這輩子這姑娘不容易啊,下輩子希望她能好運。但是看着三個少年一直紅腫未消的眼睛,江澄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距離那驚心動魄的日子已經過去五天了,從這三個少年的臉上看來,這些天,這些孩子背地裏沒少哭過。江澄其實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裏,這些天他也沒安生度過,吃不下睡不着,就算勉強入睡,那道雪亮的劍光總是很快就能讓他從噩夢中驚醒。這五天,他基本上都是靠坐在床頭,看着窗外的黑暗變光明,江澄的眼睛雖然不紅腫,但是那深黑的眼圈,和這些天急速消瘦的身形,也說明他這五天過得很不好。
過得比他們更不好的,自然是藍湛。
藍湛還是那副衣衫雪白、發絲不亂、神情不變的模樣,但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這人其實也就剩下那副皮囊在這裏,精氣神早就無影無蹤。江澄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最初記憶裏,魏無羨死後那個行屍走肉般活了很多年的含光君。面對這樣的藍湛,連江澄都說不出他什麽,這裏最痛苦的人莫過于他,那一劍落下,被刺的,又何嘗只是魏無羨一個人。
江澄嘆了口氣,猶豫半天,還是對藍湛開口,“你,你還好嗎?前些日子總是看你按着胸口,可還有事?”
藍湛愣了一下,這還是那天之後江城第一次開口對他說話,不是罵他,不是怨他,而是關心他,藍湛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然後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從那天起,這裏再不會痛了。手下隔着皮肉,能感覺到心髒在跳動,也只感覺到在跳動。從那天起,一切似乎又回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狀态,呼吸、用餐、就寝,一切如常。五天前剛剛覺得自己又象一個人,有喜怒哀樂、會痛會笑的正常人,不過短短一瞬,又回到曾經的狀态。丹府內的那處邊界也再也感受不到,看到江澄、金淩,甚至思追景儀都躲着人在哭泣,只有自己置身事外,明明之前也又各種情緒了,可就那麽一下之後……現在什麽感覺都沒有,就覺得整個人空空落落的,好像,身體和靈魂分隔兩地,這個世間都有種虛無缥缈的感覺,好像什麽都抓不住,一下子,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和意義了。
江澄等了半天,也沒等來答複,藍湛一幅神思迷離的樣子,這些天,他一直這樣,人還在,魂沒了,只有一處皮囊按照慣性在那裏做着該做的事。活着,也僅止于活着。江澄嘆了一口氣,伸手拍拍藍湛的肩膀,這還是二十多年來,江澄首次主動對藍湛釋放善意,然而,藍湛依舊無知無覺,不知道在想什麽。江澄也不在說什麽,默默的站在一邊自己發呆。
天很藍,雲很白,風很輕,花很香。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那麽的美好,山下的花溪鎮裏人聲鼎沸,熱鬧祥和,每個人都在興高采烈享受着他們的慶典和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這裏的人們并不知道五天前他們曾經命懸一線,只是有一個修士,堅決的把危險攔截在自己的身體裏面,用自己的生命守護住他們的世界。
願我魏無羨能夠一生鋤奸扶弱,無愧于心。
魏無羨,你做到了。
江澄又深深的嘆了口氣,看着遠處的熱鬧,他在心裏對魏無羨開口,魏無羨,你高興嗎?開心嗎?滿意嗎?他們都好好的,過着他們平平常常的日子。他們從來就不知道你,甚至不認識你,不知道你犧牲了自己才換來他們今天得以繼續的生活。但是你,你是心甘情願的,對嗎?你并不需要他們感恩戴德,你就願意看着他們這樣無知無覺的,吵吵鬧鬧的繼續他們的生活,你總說,修士修行,為的從來就不是自己。你第一世,為的是溫情溫寧那一族,你覺得他們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你哪怕站在仙門百家對立面都要維護他們。歷經九世輪回,每一次,你都選擇繼續守護,守護的不只是溫情那一族,你永遠守護的都是那些弱小。鋤奸扶弱,你說到做到了,你一直都說到做到。
可是魏無羨,我弱小不弱小?阿姐金淩弱小不弱小?和你相比,藍湛弱小不弱小?我們這些人呢?我們能不能也被你放在心裏守護?我們傷心不要緊嗎?我們痛哭流涕不要緊嗎?失去你,我們真的就過段時間就沒有關系了嗎?
江澄再一次确定自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他永遠成為不了魏無羨,做不到魏無羨那般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是,他心裏忽然就很坦然,很多年前他就不嫉妒不羨慕魏無羨了,尤其是看到生無可戀的藍湛,他忽然就想到家中的妻兒老小,想到遠在金麟臺的阿姐,他做不到就做不到吧。也許他這一生就這麽碌碌無為,只保自己一個小家,一個雲夢地界的無虞就已經是他的極限。也許,他就這麽點出息吧。做自己的極限,并且努力做好,做自己的最好何嘗不也是一種選擇,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鋤奸扶弱,也許,也就只有當年放飛紙燈時同樣祈願的藍湛才能真正做到與他并肩,和他攜手,所以,大概真的早在很多很多年前,早在一切都還沒有真實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魏無羨會站在另一個人身邊吧。
江澄忽然就平靜了,想開了,也放下了。就是不知道藍忘機能不能放下,尤其是那一劍,是他親手刺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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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曦臣出現的時候,他看到的就是三個少年躲在一邊偷偷抹着眼淚,雲夢的江宗主一臉戾氣消散一空,反而是用一種憐憫的眼神在看向自家仿佛已經成為一棵朽木般的弟弟。藍曦臣嘆了一口氣,和江澄客套的點了點頭,然後輕聲對弟弟,也對江澄開口,“別擔心,我來的時候先去看了阿羨,我這次帶來的還有蘭陵金氏和清河聶氏的高階醫師,醫師們告訴我,阿羨的情況已經日趨穩定,再有幾日應該就能擺脫性命之憂。日後好好将養着,一定會恢複如初的。”
江澄松了一口氣,三個少年更是臉上的眼淚都沒擦幹淨就笑起來了,唯有藍湛依舊在出神,也不知道他兄長的話,他有沒有聽進去。藍曦臣看向江澄,江澄對着他點點頭。這些天藍忘機一直都是這樣的,要不就是坐在魏無羨床頭看着魏無羨發呆,把他拉出門,他就獨自發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如果你不理他,他就能這麽發呆發一整天,這世間好像對于他都沒有任何意義一樣。
藍曦臣也嘆了口氣,這樣的忘機他太熟悉了,在他的記憶裏,阿羨走後,忘機就一直是這般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他不見青天高,不見黃地厚,微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他弟弟,九世掙紮,最後,還是要過最初的日子麽?
藍曦臣握拳握到指甲都進入血肉裏,鮮血順着指縫滴下來。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怨憤,阿羨他,他這是又一次把刀紮進忘機的胸膛裏,讓忘機再不能好過麽?
阿羨,若這是你二十年煎熬歲月的複仇,你成功了。
但是你若還有一分心,你醒來好不好?大哥求你了。
無獨有偶,江澄此時想的也是同一件事,魏無羨,你睡了五天了,該醒一醒了吧。你已經足夠懲罰了藍忘機,他離崩潰也就一線之隔,你醒來吧,也是為了你自己。
三個少年也同樣在心裏祈禱,大舅/魏前輩,您醒一醒吧,求您了。
五天前,藍湛的劍落下,魏嬰雖然把劍尖調整的正對自己的心髒,但是真正落下的時候,擦着魏嬰的身體,藍湛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去傷害他的。
魏嬰苦苦一笑,沒辦法了,他準備自爆金丹,與奪舍修士同歸于盡。
“不要,停下!”這次,連藍湛都試圖阻止他。
最危急時刻,一個黑影閃入魏嬰體內,數息之後,這個黑影挾裹着另一團黑影從魏嬰體內飛出。兩團黑影糾纏着,只聽見一個聲音喊道,“羅素,放開我,你,你瘋了嗎,放開……”兩團黑影一起在半空中爆炸。藍思追反應最快,拿出搜魂袋将四散的魂體都收進袋子裏,然後區分出屬于羅素姑娘的好好保管,而屬于那個奪舍修士的,則被金淩直接從袋子裏挑了出來,和景儀一起只能用将其徹底打到消散。
羅素自己給自己報仇了,她的魂體經過這近百年的煎熬,錘煉得很是強大,即使将自己的屍骨揚灰後依然能暫時保留意識,跟在衆人身邊許久,在奪舍修士最虛弱最狼狽最危險的關頭,她找到機會,将其從魏嬰體內掠奪出來,以自爆的形式将其消滅,為自己和阿娘、阿姐報仇雪恨了。
善惡終有報,蒼天饒過誰。奪舍修士最初那般欺壓羅素,結果羅素給了他當頭一棒,直接将他的身體炸碎。這近百年時間一直靠暫時依附在別人身體上存活至今,修為耗損了也要繼續作惡。現在,被蒼天借羅素的手,直接将其徹底消滅,再無第三次機會。而羅素則因為這些年的修煉,魂體被淬煉得更加凝結,同樣的爆炸,羅素的魂體雖然散成數塊,但還有被拯救的可能,才能再有下一世的新開始。
所以說啊,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人也好,修士也罷,壞事不能做,做了一定會有報應。
可是,魏嬰和藍湛他們可曾做過什麽壞事嗎?為什麽他們兩個人一直在受苦?
羅素将奪舍修士帶出魏嬰體內後,魏嬰就陷入昏迷,長久的昏迷。藍湛和江澄輪班給他輸入靈力,修補體內無數的傷,直到三天後兩家高階醫師抵達。高階醫師會診後給出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魏嬰傷勢比預想的還要嚴重,他們會盡力保住他的性命,但至于什麽時候能醒,就無法給出答案了,要看身體的恢複情況。也許幾天,也許幾個月,也許……反正他們也說不好。
在幾家醫師的共同協助下,魏嬰在花溪鎮停留了一個月後,終于情況穩定下來,至少性命無憂。只是,他到底什麽時候能醒,誰也不知道答案。藍湛似乎也緩過一口氣,再不是那副生無所戀的模樣,他總是守在魏嬰身邊,幫他按摩、翻身、擦洗,他說,他希望魏嬰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
三日後,魏嬰在大家的護衛下被送回靜室,這次是江澄主動提議的,他說,他相信藍忘機。就沖這句話,藍曦臣暗暗決定,以後江澄就算向他甩一百次臉,他都會發自內心的笑臉相迎,再不會在心裏偷偷罵人了。
謝謝你哦,江澄會翻你個大白眼作為回應的。
一晃三個月過去了,一個炎熱的夏天都過去了,魏嬰雖然一直躺在床上,但是這樣的炎夏,他連出汗都出得很少。醫師們對藍湛一再保證,魏嬰是真的在慢慢恢複,但是藍湛對于這樣“慢慢”很是不滿,只是這一次,他不滿也沒用就是了。
夏天過去,秋天也過去了,然後寒冬來臨。
魏嬰依然每天睡覺,藍湛反正就在他身邊守着,他有無數的事情要做,要事必躬親的照顧他的魏嬰,藍湛一點都沒有怨言。這天,剛給魏嬰洗過臉和手,藍湛端起水盆就準備出門倒掉。只站起來這一個動作,藍湛識海裏忽然傳來一連串“啪嚓嚓”的聲音,藍湛閉目感受了一下,那道邊界就這麽毫無預兆的碎裂掉,藍湛臉色一白,然後下一秒他發現自己的靈力依舊正常的在經脈內運轉,藍湛機械性的完成手上的事,等他忙完一切坐到床邊的時候,藍湛才發現,有什麽改變了。
改變的是自己,自己的情感,他對魏嬰的感情恢複了,那道邊界的碎裂意味着再沒有什麽能夠蒙蔽住自己的感知,他看着魏嬰靜靜的躺在那裏,心裏卻百感交集。
“枯木逢春?”藍湛喃喃自語,“枯木真的能逢春嗎?”
窗外雪花紛飛,隆冬的雪花将一切遮蓋在自己的白雪之下。然而,它能遮蓋住多少,又能遮蓋住幾時呢?你看,其實,枯掉的樹幹上,一點一點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綠色。冬天走了,春天來了,誰又能保證枯木,就一定不會逢春呢?
藍湛這天上完課回到靜室,手裏捧着一支盛放的桃花。他走到花瓶前更換花枝,然後将窗戶又推開大一點點。一陣風吹過,将幾朵桃花的花瓣吹了進來,有的落在被子上,有的落在枕頭上,有的落在魏嬰的長發上。藍湛輕手輕腳的撿起這些花瓣。他就坐在那邊,一邊收拾,一邊習慣性的自言自語,“魏嬰,後山的桃花開了,你醒後,我們一起去看好嗎?”
他已經習慣靜室裏面只有自己的聲音,這次卻聽到了回應,“……好啊。”
藍湛僵住了,極慢極慢地擡起眼睛,順着聲音看過去。
他看到了,這世上最美的花兒,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