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章
第 53 章
數不清的過去的時光裏,藍湛與魏嬰,藍安和阿羨,這樣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伸出手的場景出現過無數次。
脫去一身僧衣的藍安對等了一天一夜的阿羨伸出手,“阿羨,我們走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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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羨伸個懶腰從床上坐起來,對着看到他醒來正往這裏走來的藍安抱怨,“好你個小和尚,開葷了之後就這麽肆無忌憚,還給不給人留條活路。我好餓啊,小和尚,帶我去吃點好吃的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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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湛輕柔的拍拍熟睡中的魏嬰,“魏嬰醒一醒,今天有你的課,再不去要遲到。”
“不要,我還想睡。”
“乖,起床吧,先去把兩節課上完再回來睡覺。”
“不要,我不要去上課,都怪你,明知道我今天一早有課還鬧得那麽晚,都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要是你實在起不來的話,要不,我給你請假好了。那你繼續睡吧。”
“……算了吧,你去叔父那裏請假的話,一定會被叔父罵的。我還是起來吧,來,過來拉我一把。”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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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如絲煙雨,今天的雲深不知處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這是五月間的姑蘇,這樣的細雨蒙蒙已經持續了将近一個月。藍湛想着,最喜歡熱鬧愛玩愛笑的魏嬰,因為雨水在屋子裏憋悶了一個月,怕是已經很不開心了。這天出門,藍湛特地在彩衣鎮裏買了好幾瓶天子笑帶回來,想要哄哄魏嬰。
推開門就看見魏嬰獨自一人坐在窗臺邊,撐着下巴在賞雨。靜室的整體色調偏白色,這樣一個黑衣黑發的人坐在這樣的房間裏,特別的顯眼。不,魏嬰在任何地方都顯眼,都是藍湛第一眼就會看見的人。今天的他卻和以往不同,那麽跳脫的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那裏,臉上的神色也是極少見的恬靜柔和。這樣的魏嬰看起來別樣的柔軟,藍湛禁不住走過去,将他圈在自己的懷裏。
“魏嬰,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我終日裏喜愛東奔西走,總是一個地方待不久就想去另外的地方,我總是在追逐新鮮感,卻沒有發現,身邊就有如斯美景,實在是有眼無珠,有目如盲。”
“魏嬰,不是的,你沒有錯,你只是……”
“藍湛,你不要想太多。我其實很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是沒有機會象今天這樣留在雲深不知處看遍它的四時風景。我啊,最感嘆的,其實是,有你在我身邊真好,只有跟在你身邊,我才能有這個心情欣賞一切。”
一貫是嘻嘻哈哈的魏嬰難得能說出這般話,說話的他自己面紅耳赤,聽到話的藍湛也紅透了雙耳,魏嬰對着藍湛伸出手,“藍湛,以後提醒我慢一點,耐心一點,或者,反正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看什麽都覺得美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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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安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向門口,那個人在自己面前閉上眼睛,停止呼吸已經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但恍惚間,又好像發生在昨天。今天,那個人又好好的站在眼前,還是熟悉的臉,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氣息,那個曾經日夜相伴,曾經耳鬓厮磨,曾經相攜與共,曾經互許終生的人又再一次站在自己面前,再一次對自己伸出手。
很多很多年前,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也是這樣的情況,自己不知怎麽一跤摔倒,這個人也是入眼前這般笑着伸出手。鬼迷心竅一般,最不喜歡與人肢體接觸的自己這麽伸出手,兩人的手就這麽牽在一起,然後一牽就是一輩子。
曾經在一起的時候有多甜蜜,他走了之後自己就有多痛苦,那些痛不欲生的日子自己是怎麽熬過來,藍安自己都不願意回想。即使是重新回到寺廟,閑暇的時候也會看向窗外,有的時候也會想,想阿羨會不會已經轉世投胎,會不會已經再次來到人世間,會不會還記得自己……那些個無法入眠的深夜裏,他還會自虐式的問自己,冬天的雪、夏天的雨,春天的風,秋天的霜,這些四季的美景他身邊會不會已經有人陪他共享?他還喜歡喝酒嗎?酒後,還會不會有人為他遞上一杯解酒茶?醉後,還會不會有人為他除靴寬衣,讓他睡得舒服?他過得還好嗎?幸福嗎?還會不會記得曾經有個小和尚,為他入紅塵,因他知愛恨?
也許數十寒暑,也許百年滄桑,也許恍惚一夢,時光如流水轉瞬即逝,到這一天,一切都有了答案。
藍安的眼睛裏,看到久違的故人的臉,阿羨依然笑得那麽開心,把手伸向他,“藍安,讓你久等了,跟我走吧。”
只要把手伸過去,只要再牽上眼前人的手,一切又會回到從前,親密無間、相依相伴、那麽幸福那麽美好的從前。
“……”
藍安的身體,藍湛的靈魂一起回答他。
“施主,前塵舊夢,物是人非,你已不是阿羨,貧僧也不是藍安,昨日之事不可留,放下吧。”
“我不是藍安,我是藍湛,你不是魏嬰,我們也不是你們,魏嬰在哪裏?把他還給我。”
阿羨的面容,在得到否定答案的一瞬間出現一種奇妙的如水波紋般的扭曲,似乎這副面容要從什麽上面被剝離出去。只那一瞬間就恢複如初,如果剛剛一眨眼,就連那瞬間的扭曲都不會被注意到。
阿羨的手堅決的伸在那裏等候着,“藍安,你說什麽呢,忘記我了嗎?我是阿羨啊,我轉世投胎又回來找你了,我一直就沒有忘記你,再多的孟婆湯都無法讓我忘掉你。我來了,這次我靈根完好,資質超凡,我不會再次離開你的,信我,這一次我們一定會永遠永遠在一起的。”
藍安從蒲團上站了起來,後退一步,離阿羨更遠一點,藍安雙手合十,向阿羨低頭行禮,“施主,放下吧。屬于藍安的阿羨多年前就以離去,屬于阿羨的藍安也不在了。如今留下的這具凡胎□□已是方外之人,人心也早已歸屬塵世外,小僧在此,見過施主,祝福施主,告別施主。”
忽然一陣流水般的波動從藍安周身閃過,從腳下的草履變成潔白的錦衣長靴,身上的麻布僧衣變成雪白的雪衣長袍,藍湛的臉不變,頭頂忽然有黑色的長發如瀑而下,一條抹額也束在額頭正中的位置。原本屬于僧侶的平和的眼神被屬于藍湛的帶着冷厲鋒芒的淺琥珀色眼睛取代。藍安的形象就此褪去,成為藍湛原本的模樣。
那麽長時間,藍湛已經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藍湛還是藍安,但是在最後時刻,他本來都已經準備将手伸給阿羨說“好”的時候,忽然心中一陣尖銳刺痛,似乎有什麽即将破體離去,藍湛的神智驟然回歸,在漫長時光中被消磨掉的意志和理智重新占據他的意識和頭腦。順着藍安最後的意識說完告別的話,曾經屬于藍安的記憶和意識就此消散,而藍湛,終于醒來了。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別走,別走,藍安你回來,別走!”看到藍湛的形象變了回來,阿羨馬上就明白發生什麽事了,他神色大變,伸手想從空氣中抓取什麽,但是空氣就是空氣,什麽都抓不住,就算抓住了,只要手掌用力手指收縮,就會從指縫間流失出去。空氣無孔不入,處處有它卻又無形無蹤,水你還能用器物承載它,可是空氣呢?
終究還是凡間塵世夢一場,想抓住的,就是抓不住。
阿羨悲號着努力了半天,最後還是一無所獲,他頹然的軟倒在地,兩行血淚順着臉頰蜿蜒而下,臉上寫滿了絕望,“為什麽,為什麽還是要放棄?我依然是我,靈魂是我的,記憶是我的,身體也是我的,為什麽我就不是阿羨了?為什麽不要我?轉世投胎就是另一個人了嗎?為什麽不能繼續在一起?你心裏明明還有我,為什麽不行?為什麽非要走?為什麽?你能回答我為什麽嗎?”
藍湛搖搖頭,他不是藍安,他不知道藍安為什麽做了這樣的選擇。
阿羨不死心的又問一句,“如果是你呢?如果魏嬰他死了,轉世投胎後回來找你,你還會和他在一起嗎?”
這個問題很好回答,藍湛道,“我會。他先走了我等他,我先走了他等我,不管誰先走,輪回多少次,我們一定還會找到彼此,繼續在一起。”
阿羨直接苦笑出來,“可為什麽他不是?他和你不是同樣的選擇?他為什麽不要我了?”
這個問題,藍湛真的沒有辦法回答,他不是先祖,他不是藍安。
“當時你也在那個身體裏,你在自己的身體裏,你看見的也是魏嬰的身體、魏嬰的臉,你當時說‘好’就好了,你當時明明只要說‘好’就可以了,你只要答應了,我們就能再次在一起,這一次永遠不會分離,”阿羨的怒火越來越旺盛,“你,是你,是你不好,你破壞了我們的在一起,你為什麽不說‘好’?”
“那時控制神智的是人是先祖藍安,是他不同意的。”藍湛心裏沒有一點慌張,更多的是惆悵,還有一點點難受和同情,那麽多年,他親眼看到先祖和他道侶間的恩愛,那些恩愛做不得假,如同自己和魏嬰一般的真情實意,說實話,先祖當時沒有同意,他都覺得意外,只是他在最後一刻拼命争奪起身體的控制權,他就有種感覺,不能答應,答應就算會在一起,那也不是自己和魏嬰,而是另外兩個人,而自己和魏嬰會永遠的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權,從此魂消魄散于三界。
在争奪自己身體的那一刻,藍湛第一次感應到身體裏另一個靈魂,先祖藍安的靈魂,那個靈魂對自己說,別怕,再等一下下,就一下下,我跟他告別完就把身體還給你。你,你別為難他,他也是個……可憐人。
藍湛看向阿羨的眼神裏充滿了同情,這是一個可憐人,一個可憐又可怕的人。至此,藍湛把一切事情都梳理通暢,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串聯成線。魏嬰最擔心最害怕的事果然發生了,從第一世得到《枯木逢春》開始,一切就是一個針對自己的陷阱,最終目的就是讓自己在這裏與先祖藍安的靈魂融于一體,從此讓藍安在自己的身體裏重生,與阿羨再續前緣。
如果沒有魏嬰的堅持,如果不是魏嬰長年累月、始終不放棄的找尋珍貴靈藥為自己修補體內創傷,自己就不能在花溪鎮那裏打破靈海裏的枷鎖,找回自己的被隔絕起來的情感。那麽就不會有後來兩人一起攜手夜獵,不會遇到聶懷桑就不會和聶懷桑一起進到那處秘境,歪打正着的用先祖二人當初留下的煉體功法填補《枯木逢春》,自己就無法把《枯木逢春》練到更高級別,得以在關鍵時刻依舊保存自己的意志,沒有在漫長時光中徹底被藍安的靈魂同化。
然後在最後時刻,被藍安同化的靈魂裏有藍安對于阿羨的摯烈情感,又有自己對于魏嬰的誓之不忘,兩者并存的靈魂既不是純粹的藍安,也不是完全的藍湛,這樣的靈魂對阿羨是一定會說“好”的。
那麽,到時候阿羨的計劃就徹底成真,從自己與魏嬰的第一世就開始布的局終于成功。屆時,藍安将在這具身體裏重生,帶着最愛阿羨時的記憶,永永遠遠的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