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朝陽從雲海盡頭升起,璀璨金光照亮天地。

霞光之中,四只妖禽牽引着一輛車駛來,在碧空雲海間留下一條長長的尾徑。

車內,雲霄派掌門鶴雲栎一臉心事重重,他剛從小睡中醒來,溫雅端正的眉頭微攏,沉靜的雙瞳中鎖了霧霭般的憂愁。

他掏出一瓶上品靜心丹,一顆接一顆朝嘴裏塞,不多時,近百靈石一枚的丹藥就下去了半瓶。

“唉!”

旁邊的人在唉聲嘆氣,惹得他也不由跟着嘆了一聲:“唉!”

滿腹愁緒的兩人對視一眼。

駱九衢發問:“鶴師兄怎麽也和我一樣唉聲嘆氣?出什麽事了?”

山門沒錢花了?

同門又惹出禍事?

還是,遇到感情問題了?

短短瞬間,數種猜測從心頭滑過,但鶴雲栎的答案并不在其中:“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

稀奇了,什麽樣的噩夢能讓一個修士心神不寧?

“夢到了什麽?”

鶴雲栎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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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夢其實并不恰當,他的夢境長而破碎,沒有完整的故事脈絡。夢裏的山門蕭索破落,同門皆不知所蹤。而他的師父應歲與,則走上了末路——

兵戈已漸進尾聲,身着玄黑華服的應歲與被十數位來自不同門派的修士包圍,身後是絕路。

他受了很重的傷,道道深可見骨的傷開裂,流出粘稠發黑的血。整個人連站立也艱難。

“魔頭!前面已然是窮途末路,你還要執迷不悟,拒不伏誅嗎?”

窮途……末路……

幹澀的雙唇翕動,對面的人聽不見他的聲音,高聲質問:“你在說什麽?”

應歲與艱難擡起頭,斜睨雙眼,幽冷地看向衆人:“我說,你們動手啊!”

衆人不動,他叽嘲:“為何不動手?難道,在怕某個不會出現的人?”

這傲慢的姿态極為紮眼,教人憤怒,好幾個人忍不住上前一步,但似乎又在忌憚什麽,咬緊牙關,退了回去。

應歲與臉上的嘲諷之意更濃。

“我來!”

一聲冷冽的年輕男聲,快如閃電的劍鋒從人群中竄出朝應歲與襲去。

看到劍招,應歲與雙瞳緊縮,防禦之勢竟慢了一步。

“旁觀”的鶴雲栎提醒不及,只能沖上前去,挺身一擋——

意識停留在劍鋒即将穿過身體的一瞬,接着他便醒了。

夢境真實極了,透心寒涼仿佛還殘留在胸口,鶴雲栎有種強烈的直覺:夢中的事會成真。

雲霄派為何會變成那副破敗模樣?

同門們都去哪了?

那些人又為何喚師父“魔頭”?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誰對師父刺出了那一劍?

夢境朦胧,出劍之人的臉也是模糊的。但或許是因為夢境的啓示,鶴雲栎潛意識便知道對方是被稱為“主角”的天選之子,未來會殺死師父,也只有他能殺死師父。

而他對師父出手的理由,是仇怨。

有仇之人。

這可不是一個精确的篩選條件。

他師父應歲與在修界的人緣,主觀地說還不錯;客觀地說,有部分人不太喜歡他;确切點形容,接近天怒人怨。想殺他而後快的人也就比二十多點,差不多上萬。從裏面找出男主的難度大約是海底撈針的一百來倍吧。

還好,不是很難……才怪。

師父将他教養成人,待他恩重如山,真有這麽一天,這劍擋了也是理所當然。但有沒有一種可能,可以不讓這件事發生?

只是他目前掌握的信息有限,毫無破局頭緒。

“我夢到有人要殺我師父。”

駱九衢與鶴雲栎同為雲霄派第七代弟子,但并非一個師父。駱九衢的師父名為牧夜聲,在六代弟子中排行第二,而鶴雲栎的師父應歲與排行第四,乃是最末。

聽到小師叔被刺,駱九衢眉毛一挑:“

哎呀,怎麽會這樣?還真是不幸啊!”

語氣陰陽怪氣,不乏幸災樂禍,鶴雲栎嗔怪地瞧了他一眼,補充:“但死的是我。”

駱九衢面色一變,緊張地握住他的手,安慰:“鶴師兄,夢境之說乃是虛幻,當不得真。”前後判若兩人。

瞧他這個态度,鶴雲栎沒有再說夢裏的其他景象。說出來駱九衢也不會信,只會當他太累了導致精神緊張。

平白擔憂也無用,他暫且放下這篇,關心起駱九衢:“莫說我了。駱師弟又為何嘆氣?”

談起這個,駱九衢的臉色可見地變苦:“還能為什麽?為我師父啊。鶴師兄還記得我這次陪你辦完事,就得去完成出師試煉吧。”

鶴雲栎懂了:“二師伯給你出難題了?”

“兩個試煉任務。一個是隐藏身份挑戰修界七十二劍派的首徒并取勝。這倒簡單。但第二個,他讓我……

讓我找個媳婦兒回去。”

劍修榜第五“匣中劍”的親傳弟子,號稱“雲霄卷王”的駱九衢說起這件事就苦大仇深。

“找媳婦兒?師弟還年輕,師伯着什麽急?”

大師兄和他都還沒急呢。

牧夜聲突然給弟子出這般“難題”自然有緣由。

“師兄知道昆侖劍派的醉玉劍吧。”

鶴雲栎點頭:“知道。”

這是年輕時就和二師伯不對付的老對頭。當年牧夜聲下山試煉,第一個打的就是這位昆侖劍派前首徒,自那時起,兩人便結下了梁子。一旦有機會醉玉劍就會給牧夜聲找不痛快。

“他大徒弟下個月舉行合籍大典,給師父送了請柬來。”

這樣說鶴雲栎就明白了。

二師伯性情要強,劍術上一直壓醉玉劍一頭,養徒弟當然也不願輸給手下敗将,處處皆要争先。只是沒料這個“處處”會包括娶媳婦兒。

他不禁對駱九衢露出憐憫的神情。

“大師伯也把我叫去訓話,說他們這輩沒希望了,以大師兄三年憋不出七句整話的性子也不能指望他。教我給師兄弟做個榜樣。還說我雖然長得醜,但好在年輕力壯,拱一棵眼瞎的白菜回來也不是沒可能。”

“這……大師伯的話有失偏駁,師弟不必妄自菲薄。你只是不合大師伯的審美,其實一點都不——”

話還沒說完,便被駱九衢悲憤的聲音打斷:“師兄不必安慰,大師伯說的有理!”

鶴雲栎默默咽下後半句,他還想替駱九衢找補來着,卻沒想到駱九衢的自我認知這麽低。

“但這事兒是我努力就有結果的嗎?師門的情況師兄你也是知道的,三代九人單着八個,除了師祖全是光棍,他們卻要我找個媳婦兒回去。這不逼武夫繡花嗎?”駱九衢俊朗銳利的面容逐漸扭曲,“我不是不願意遵從師命,但我怎麽找?我只是一個劍修啊。”

鶴雲栎陷入沉默。

問劍修“你為什麽沒對象”就和問乞丐“你為什麽沒錢”一樣。

是不想要嗎?

是找不到啊!

“以劍為妻”是劍修們最後的嘴硬。

倒不是沒人願意和劍修戀愛,但他們大都是饞劍修身子,只願走腎,不願走心。花前月下好說,一談婚論嫁,紛紛連夜收拾細軟,扛着飛劍就跑了。

某位在《修界月報》工作的編輯曾現身說法,以自身經歷為例,精辟概括了婚戀圈對劍修的普遍看法——

這群人要錢沒錢,要閑沒閑,除了劍術什麽都不會,就是根不解風情的木頭。成親等于喪偶不說,鬧了矛盾還打不過。要不是饞他們帥,這戀愛都談不下去……綜上所述,劍修睡睡就行了,千萬別戀愛腦上頭和他們扯合籍證。

此篇訪談一出,劍修分手率直線上升。

劍修畏懼于遇到沖着自己身子來的渣男渣女不敢戀愛,非劍修則相信了劍修不是良配。無情道勢頭大漲。

……

由于職業特性,劍修單身率高是修界的普遍問題,這一情況在雲霄派又尤為嚴重。除了劍修門派的典型缺點他們一個不落外,原因還有一個:雲霄全派上下,都是男的,想內部消化都沒機會。

背後的故事說來話長,可謂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起初,雲霄派只是恰好沒有女弟子,但不知道哪個缺德的造謠,說他們只收男的。謠言越傳越真,以至于真的沒有女弟子來投了。

每每想起這件事大師伯都氣得捶胸頓足,斷言是隔壁天劍派幹的:

“一定是天劍掌門那個臭老頭!上次我就抓到他在背後跟玄女派的掌門說,我派弟子都是‘戀劍癖’和‘斷袖’,讓她門下女弟子離我派弟子遠點。不要臉的老東西!劍術比不過我派就到處造謠,這場子我一定要找回來!”

他甚至一度将弟子帶到了對方山門腳下。最後是鶴雲栎和對面首席大弟子極力斡旋,才避免了一場宗門戰。

後來兩派約定,天劍派會嚴格約束門人,禁止他們再謠傳雲霄弟子是斷袖,雲霄弟子也答應不再四處說自己在同天劍派男弟子搞對象。

兩敗俱傷的争鬥雖然停止了,但各種刻板印象還是留下了,其中便包括雲霄派“不收女弟子”這條。

這種誤解,影響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式澄清又很尴尬,讓人家以為他們有多饞女弟子一樣。

——雖然事實的确如此。

思及種種,駱九衢悔上心頭:“我錯了,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學劍,如果不學劍我也不至于混成這樣,如果不混成這樣,也不至于找不到對象,如果不是找不到對象我也不至于成為出不了師的廢物……”

鶴雲栎适時提醒:“三師弟,我和大師兄也沒有出師。”

“那不一樣!大師兄心性澄明,劍道上從無瓶頸;二師兄你又是丹中好手,錢途無量。

只有我,一事無成。

這年月,學什麽不比練劍好?丹、符、器……哪個賺得不比劍修多?

我當年就不該被師父那驚天動地的一劍蒙蔽雙眼跟着他走!就算我死了,被釘在棺材裏,我也要說:勸人學劍,天打雷劈!”

自龍胤王朝的無道統治被推翻後,修界已逾五千載無大戰事。天下太平,武道廢弛。對力量追捧的減弱,導致了劍修武力變現的途徑也日益稀少。而修劍需要的天賦、時間、靈材等并不少于其他法門。若非出身大富大貴的人家,便只能靠卷了。一來二去,劍修便大多卷成了“不解風情的木頭”。

見駱九衢沉浸于頹喪中無法自拔,鶴雲栎寬慰:“師弟莫要妄自菲薄。劍修很強啊,能夠劈山斷海,劍斬乾坤。”

駱九衢喪氣反駁:“但沒錢。”

“劍修還很帥啊,可以扶危濟困,鋤強扶弱。”

“但沒錢。”

鶴雲栎不懂駱九衢為何如此“自卑”,他年少時就很羨慕劍修來去如風,潇灑自在。可惜他四肢不調,運動天賦極差,沒有學劍的命,只能含恨做一個腰纏萬貫的丹修。

他嘆氣,握住駱九衢的手背:“沒錢有什麽好擔心的?師兄養你啊。”

這話并無不妥,身為全派上下唯一會管家而又性格好的人,鶴雲栎十六歲便開始管理宗門事務,跨入金丹期後更直接被傳了掌門之位,說他這些年來一手撐起了雲霄派并不為過。

駱九衢一直堅信,沒有鶴雲栎,這個門派早就散了。真不明白他那性格刁鑽的小師叔靠什麽養出這麽溫柔迷人的徒弟。

鶴師兄相貌俊美,性情溫和,會持家又有錢,只可惜……

要是個師姐,就好了。

雲霄弟子有三大恨:

一、門派沒有女弟子;

二、小師叔今天依舊沒遭報應;

三、鶴師兄,不是師姐。

駱九衢眼神複雜地瞧着鶴雲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嘆道:“鶴師兄,我吃你軟飯長大,養育之恩重如山。你若想睡我,可以直說,我不會反抗的。”

鶴雲栎心頭一驚,不懂他何出此言。

雖然他覺得劍修很帥,但他不是斷袖;雖然他沒和女子談過對象,但他不是斷袖;雖然他不讨厭駱九衢,但他不是斷袖……

以為駱九衢因情感道路不順,一時想不開,才有此言。怕傷到師弟的自尊心,他斟酌言語,小心開口:“師弟,你還年輕,未來的機會還是很多的,不要自暴自棄。又不是第一天吃師兄軟飯了,不用

這麽客氣。”

要是這個程度就以身相許,那宗門上下豈不是一半要嫁給師父,一半要嫁給他?

犯不着這樣。

實在過意不去,私下裏叫聲‘爹’就可以了。

聽到他這話,駱九衢松了一口氣:“師兄既對我沒那份心思,就把手收回去吧。再摸下去,我不保證自己能穩住性向。”

順着他的目光,鶴雲栎看到了被自己搓到發燙的劍修的手,“哦”了一聲,尴尬松開手。

他并非對駱九衢有色心,只是單純覺得劍修粗糙有力的手特別有魅力。

鶴雲栎做夢都想有這樣一雙充滿力量感的手,但師父說手上的老繭會沾染濁氣,污染藥材,影響丹丸的成色,要求他定期用藥水保養雙手。

積年累月下來,他一個大男人硬生生養出了一雙“冰肌玉骨”的手,以至于誰只看他的手都會以為另一頭是個姑娘。

他不是姑娘啊!

“唉!”

“唉!”

在兩師兄弟此起彼伏的哀嘆聲中目的地風致山莊到了。車外傳來門僮的叫喝:“雲霄派掌門攜弟子駕到。”

駱九衢打起簾帳:“師兄,下車吧。”

鶴雲栎起身,然手剛扶上門框,便聽得外間人群中傳來納悶的低問:“雲霄派不是純男修門派嗎?怎麽還有姑娘?”

門框上的手驟然收緊,指節發白。同時,身後一聲“刺啦”,車簾被扯出大塊缺口。

鶴雲栎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駱師弟,罪不至死。”

在師兄的勸解下,駱九衢默默收斂殺氣,将這個“頂風傳謠”的人移出“仇殺名單”,加入了“見一次打一次”的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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