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近來是林氏老爺子的五百大壽。這林氏雖不是仙道大宗,但掌握着修界三成的礦石生意,頗有些名望,因此派弟子來的仙門不在少數。

風致山莊門前聚集着從各地前來賀壽的修士。不少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剛抵達的車駕上,好奇來的是何方神聖。

只見扶在門框上的細白手掌收攏,一截黛青色織金衣角與薄籃的長衫下擺出現在眼前,再往上三枚款式各異卻同樣通透水潤的玉墜、織錦厚緞的祥雲紋腰帶……直到露出真容,哪是什麽姑娘,分明是個高挑貴氣的青年。

青年發如鴉羽,面若冠玉,低垂的眼眸呈現獨特的深灰,似含了群山雲霧,多情卻又渺遠。他像世人關于山川神君的幻想,如夢近幻,一抹溫和謙遜的笑意平添暖意,見之可親。

青年踩着腳凳落地,雙手施施然攏入袖中,清朗的目光掃過人群,在方才發問的年輕人身上略一停頓,又悠悠移開了。

年輕人莫名打了寒蟬:對方明明笑盈盈的,他為何會無端感到一股冷意?

随後下來的是一位持劍的黑衣青年,這位依舊生得端正,眉眼俊朗到近乎鋒利,端是站着便有一股肅殺的金戈之氣傳來。

他則狠狠剜了那年輕人一眼,吓得人朝後一縮,躲到了長輩身後——

自己得罪過他們嗎?

山莊弟子迎上前來:“鶴掌門!駱仙君!裏面請,莊主恭候許久了。”

話音剛落,三莊主便走了出來:“兩位賢侄,你們可算來了,老爺子早就念着你們了。你繼續迎客,我帶他們進去。”

後半句是對弟子說的。

不解內情的外地修士只見着兩個青年一下車便被主人親自迎進了門,派頭不小。其中一人疑惑:“這雲霄派又是哪冒出來的?聽着好耳熟。”

與他同行的人摸了摸下巴:“好像是匣中劍牧夜聲的門派吧。”

有人詫異:“牧夜聲不是散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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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記得他是淩霄派的?”

“‘淩霄’是劍道宗師陸長見的宗門,寫《劍則》那個,書背後不是印着嘛!一看你上課就沒認真!”

“那個不是碧霄山嗎?”又一個人加入了讨論。

一番争論把旁聽的人弄迷糊了:“那當年一口氣清空‘奉天盟’三百一十六張懸賞榜的‘法外決裁’羅剎客是哪個門派?淩霄?九霄?碧霄?”

一行人中唯一一個本地修士聽得無語,扶額糾正:“這幾位前輩都是一個門派的,就叫雲霄。”

“什麽!”幾個外地修士極為震驚,只覺世界觀被刷新了。

那位本地修士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對他們的驚愕表示理解。

雲霄派,典型的門人比門派有名的宗派。

門內過去的大人物就不提了,現在頂梁的那幾位也都是從南到北,鼎鼎有名的人物。但這些名聲并沒給雲霄派帶來半分影響力。極為大路貨的門派名號還經常被人與其他門派混淆。在青州本地還好,出了青州,十個人裏有九個都分不各種“雲”和“霄”。

只能說這雲霄派也很是有幾分“寂寂無名的天賦”在身上了。

“除了前面說過的幾位,這雲霄派內還有一個更有名的人物。”本地修士繼續“科普”。

其他人側耳靜待下文。

“應歲與,應丹聖。”

此名一出,衆人臉一黑,頭一偏,都不說話了。

這個名字不需多介紹。

——最年輕的傳奇丹師,當世三丹聖之一,能與上宗領袖們平起平坐的人物。

丹修一道對天賦悟性要求頗高,除了極少數天之驕子,其餘無不是靠海量靈石、藥材砸出來的“金疙瘩”。

在丹師協會設定的丹修評級中,煉出初階聚靈丹為入門,能穩定煉出一階丹藥才算達到初階丹師水平。

這步一般人便要耗上十數年。

煉出三階丹藥為中階丹師。

五階為高階丹師。

這個階段已是鳳毛麟角,修界如今登記在冊的也不過兩百餘人。

煉出八階丹藥則可以進階特階丹師,走到哪都是座上賓。

至于能煉出十階丹藥的丹師,丹師協會已不配來評定。人們依憑習慣稱這個層次的丹師為“超階”、“超品”或“丹聖”。

迄今推測出的“十階丹方”共有十三種,成就應歲與聲名的那顆名為“破厄”,據傳能免除心魔劫,鋪平成仙路,被稱為“成仙的入場券”。

這顆“破厄丹”煉成後去向不明,導致民間一度議論紛紛,大量陰謀論者認為這是一場騙局。不過從丹師協會和修界大人物們的禮待來看,應歲與的“丹聖”之名至少在他們眼中無可争議。

或許是因其地位過于超凡,大多數普通修士都默認應歲與既然沒有效力上宗,那就是讨厭束縛做了隐世散修,卻萬萬想不到他竟然寄身在一個默默無名的“野雞門派”下。

不喜歡山珍海味也沒必要去啃樹皮啊。

回到現在,幾位外地修士間的氣氛有些凝滞。

按理說談到如此人物,不說崇拜,至少也有佩服。但在他們默契的沉默中,卻是隐約的,名為憤恨的情緒在湧動。

師長們咬牙切齒的話在他們腦中翻湧:此獠乖張孤戾、自以為是、不近人情、不識好歹、可恨至極!

種種耳提面命使得他們即使沒見過應歲與,卻也對其頗為敵視。

“剛才進去的那位,正是應丹聖的親傳弟子,高階丹師鶴雲栎。”本地修士再度補充。

什麽?

丹聖的徒弟?

此話一出,幾人紛紛向門內望去。

向着師門罵對頭是一回事,但真有機會與傳奇人物搭上線時,又是另一回事,畢竟這時候他們“真的有一頭牛”。

幾人對視一眼,都意識到了對方的想法:小孩子才計較恩怨,成年人只在意利害。

于是立即拔腿,快步跟了上去。

但他們來遲了,鶴雲栎已經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鶴掌門今年可還開爐?”

“什麽時候開?”

“下一爐準備煉什麽丹啊?”

鶴雲栎很少應付這麽多人,被吵得頭疼,但還是保持着得體的淺笑。

因為某些門中具體個人身上的普遍問題,俗稱懶和不會交際,雲霄派門人基本不參加修界任何公共和私人的應酬,這次算是破例。主要原因有二——

一、林家與雲霄的交情夠深。當年雲霄祖師自身來到青州開宗立派,受了林家先祖不少幫助,這份情意不能忘;

二、林家老爺子只有金丹期,已近壽限,很難再說能有下一個百歲大壽了。

根本原因則是大師伯和送請柬的人聊得太

開心被奉承得飄飄然,嘴瓢應了下來。

為了讓前任掌門保住面子,身為門派唯一的門面擔當,現任掌門鶴雲栎只能挺身而出,答應在處理完宗門外務歸山的時候,到林家走上一趟。

但他沒料到林家賓客們會這麽熱情。修界的高階丹師也不止他一個,沒必要這樣吧。

他不了解的是,高階丹師确實不止他一個,但要麽受宗門供奉,不給外人煉丹;要麽自恃身份,多少帶點臭毛病。

像他這麽平易近人,溫和可親的簡直鳳毛麟角。

此外,他還是丹聖弟子,年紀又輕,前途不可限量。現在打的關系都是在為以後做投資,不虧。

一位老者擠到近前,拉着鶴雲栎套近乎:“鶴掌門。我那孫子,你的小侄兒快要築基了,若有築基丹還務必給老夫留上一兩瓶。”

話音方落便有一位中年男子出言抗議:“劉門主,你好不要臉!築基丹一爐産量也就兩三瓶,你一人開口就要大半,還給不給別人留了?”

“願買願賣你管我!”

品質優秀的丹藥沒人會嫌少,用不完還能拿來做人情,是比靈石還好用的硬通貨。

鶴雲栎打斷争論:“好了好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一開口吵鬧的衆人便安靜下來。

“多些諸位擡愛。小輩計劃下月初開爐,煉什麽丹還沒定。開爐之前奇丹閣會放出通知,諸位可到那裏預定。”

奇丹閣是雲霄派的産業,對外出售的丹藥都是挂在那裏售賣。簡而言之:要丹藥,走流程。

拜別衆人,鶴雲栎在三莊主的帶領下繼續朝莊內而去。

不想三莊主也揣着主意,一到人少的地方,便将鶴雲栎拉到一旁,低聲詢問:“賢侄,今年眼見都入秋了,令師才開過一次爐。這……你跟世伯說句準話,他今年還開爐嗎?”

這話不敢當着外人問。

全修界都盯着應歲與的丹爐,他的丹藥莫說流入市場,身份不夠連藥渣都聞不到,林氏也是依憑交情才能問上一二。

鶴雲栎略一遲疑,為難回道:“師父的事,當弟子的如何好過問。不過,他最近在研究新的丹方,開爐的可能性不大。”

“這樣啊。”三莊主露出明顯的失望。

鶴雲栎不想多談,正好林氏弟子有事來請三莊主,他借機提議自行去拜見林老爺子,如此才得脫身。

駱九衢當了一路的背景板,大感震撼。

在山上時他只知小師叔煉的丹藥很受歡迎,經常有各色人物前來拜訪,別稱套近乎,但沒想到會這麽受追捧。

外人散盡,他終于能把憋了一路的話問出來了:“小師叔明明閑得長草,為什麽不肯多煉幾爐丹?”

研究丹方都是套話,師門衆人都知道應歲與整天無所事事,他甚至有閑情把門內叫|春的野貓抓起來挨個喂絕育丹。

鶴雲栎不以為意:“不想煉就不煉了,為什麽非要煉?”

駱九衢想說多賺錢,但仔細一想,應歲與好像也不缺錢。他好奇:“也沒見師叔煉丹,但他哪來這麽多錢?”

“丹師協會給的。”

“他們為什麽給小師叔錢?”

“他們和師父立過契約,只要師父遵守行規,他們就每年給師父分紅。”

瞧駱九衢依舊一臉茫然,鶴雲栎便細細将其中淵源解釋了一遍。

不同于“好壞都能用”的符箓,丹藥要吃進肚子。

出于被劣等丹藥的丹毒影響修行的擔憂,大多數修士非常迷信“階位”,都傾向于購買階位更高的丹師的丹藥。

正常情況下,這無可厚非。

但若是部分高階丹師不顧道義,通過大量煉制低階丹藥,惡意擠占下位市場,底層丹師便很容易失去生路。

而他們還可以用賺到的錢進一步壟斷原材料與銷路,使整個丹界成為他們的一言堂。

這并非危言聳聽,而是在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事。

修界曾經有一個以丹修為主的宗派,名為“丹宗”。他們便是借着這種手段起家,壟斷了丹道,打壓所有不依附于他們的丹修。

丹宗掌控丹界的百餘年中,無才無德之人高居上位,大量高階藥方失傳,丹界一度連八階丹藥都煉不出來。

丹修的修行環境前所未有的惡劣。

以至于幾個上宗不得不出手,通過威逼利誘,将丹宗拆分,之後丹藥協會才應運而生。

協會一出世便獲得了廣大丹師的支持,千年下來,已經形成了一套成熟穩定的運作程序。

“限制開爐次數”便是他們規範丹藥市場的重要手段之一。具體為特階每年三次,高階每年十二次,再以下不作限。

當然,開爐不是指每年只能煉這麽多丹,而是指流入市場的丹藥爐數。自己用煉多少都可以,送人量不大也沒關系。

作為享受規則庇護的代價,所有登記在冊的丹師每年會依據收入向協會繳納會費。協會則将這筆錢用于日常運營,以及給高階以上的丹師發放供奉,補償他們的收入損失。

駱九衢驚奇:“給錢小師叔就能理這種屁話?”

應歲與可不是好相與的脾氣,其生平第一讨厭的事便是被指手畫腳。丹師協會這種要求沒換來他的反其道而行之還真是稀奇。

鶴雲栎:“怎麽不理?好歹每年三千萬啊。”

“三千萬什麽?”駱九衢沒反應過來。

“靈石啊。”

三千萬!

震驚過後駱九衢陷入了深深沉默。

身為一個即使被長期包養,依舊每月都在為修煉材料“當褲子”的貧窮劍修,若有人每年給他三千萬靈石,別說限制他的出劍次數,最好再砍他幾刀。

否則他拿得良心不安。

那可是三千萬啊!

他的月例也才一千靈石!不吃不喝也要兩千五百年才能攢下師叔一年的入賬。

悔恨又一次将他淹沒。

為什麽他不學煉丹?

駱九衢默默算了一筆賬,當世“丹聖”三人,特階丹師大概二十不到三十人,還有高階丹師也要分——

“每年光分紅就好幾億,丹師協會這麽有錢的?”

可惡的中間商!

“沒那麽多。丹聖的标準分紅其實是一千萬,師父是例外。此外還要看實際情況。”

鶴雲栎重新給他算來:“比如有些丹師受宗門供奉,本就不對外出售丹藥,那麽對他們就只會象征性的給一到兩成。”

另外兩個丹聖和絕大部分特級丹師都是這種情況。

“至于高階丹師分紅本身就不多,每年也就幾萬到幾十萬。因此哪怕是收益好的年份,丹師協會花在這上面的錢也不會超過八千萬。”

幾萬到十幾萬是意思意思?

駱九衢開始懷疑自己和鶴雲栎用的不是一種貨幣。而這還只是分紅,并不包括丹師自己售賣丹藥的收入。

“為什麽小師叔就這麽多?”丹師協會做慈善的嗎?

“這就說來話長了。”

“師兄說吧,你師弟貧窮的人生不差這點時間。”

這要從數十年前說起了——

雲霄立派之初只有劍道,并無丹道。但在當今這個世道,純粹的劍修是賺不到錢的,因此從立派起門中就沒擺脫過囊中羞澀的窘境。

到了第六代,情況更糟糕了。門內四個弟子加不出十點經營天賦,沒辦法靠經營産業賺錢不說,脾氣還一個賽一個臭,都拉不下臉去為大勢力打工。

大師伯只能一人咬牙撐起宗門。

終于,在他日夜操勞下,宗門窮得到了解散的邊緣。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師兄弟四人聚起來一合計,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得開辟一個賺錢的路子。

二師伯和三師伯痛定思痛後,咬牙表示願意犧牲自己給某個漂亮溫柔或者明媚可愛的富家小姐當贅婿。

大師伯一人一劍敲醒了他們:要有這好事還需要等到今天?

一番商量後,他們決定通過抓阄的方式挑選一個倒黴蛋去學來錢的手藝。

很快,倒黴蛋選出來了。

是應歲與。

以應歲與的性子當然不樂意當這個“冤種”,就在他準備耍賴之時,一股突如其來的“使命感”湧上心頭,使他毅然将劍一扔,抱着丹書“啃”去了。

師伯們也收起了捆仙鎖。

該說天賦好悟性高的人學什麽都快,靠着自學,半年後應歲與便煉出了第一爐聚靈

丹。

憑着賣丹藥,門派的日子漸漸好了起來,收入由負轉正,也有餘錢修繕殿宇、置買産業了。

但在他們徹底“脫貧致富”的道路上還有一頭攔路虎,那就是丹師協會。

雖說丹師協會成立初衷是為了維護丹修界的公平,但千百年運作下來,還是浸染上了迂腐習氣,當權者結黨營私,黨同伐異,只培養拜了山頭的“自己人”。

因此橫空出世,且“不懂規矩”的應歲與被視為了眼中釘。丹師協會的高層決意打壓這個“愣頭青”丹師,包括但不限于——

拒絕給他應有評級;

暗中阻止他的丹藥在市面上流通;

勒令藥商不準賣原料給雲霄。

壟斷了丹藥市場上下游的丹師協會自信能輕易捏死這個“無背景”的丹師。

但事實打臉了。

在他們的全力制裁下,應歲與的丹藥還是一爐又一爐地出産,硬生生在被壟斷的市場上殺出一條血路——期間師伯們為了湊煉丹材料,勒緊褲腰帶的艱辛就不細說了。

在和雲霄争鬥期間丹師協會的收入足足降了七成。

這場争鬥持續了兩年,丹師協會估算這個“小門小戶”該到窮途末路了,摩拳擦掌,準備秋後算賬。卻不料平地一聲驚雷,應歲與煉出了破厄丹。

丹成那日天地異象,百裏皆見。

別說他們,全修界都知道又誕生了一位“丹聖”。

丹師協會徹底輸了。

他們能拿捏住高階及以下丹師的命脈,但奈何不了特級及以上的丹師。到了這個階層的丹師有的是人捧,他們的制約手段沒用了。

但禍事還不算完。

持續兩年的争鬥嚴重攪亂了丹市,許多丹師深受其害,認為丹師協會未能盡職,集結起來抵制協會。

內憂外患,再鬥下去以後只怕沒有丹師協會了。幾位主戰的總商很快被主和派拉下馬。而丹師協會“改朝換代”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來雲霄派求和。

幾番商議過後,丹師協會咬牙簽訂了一堆“不平等條約”,包括但不限于:

給予應歲與相應的評級與尊崇;

除了每年只開爐三次的約束,應歲與不必對協會負責,不必聽從協會調遣;

而作為應歲與“巨大犧牲”的回報丹師協會每年給予他三千萬靈石的供奉。

這個數目也不是随口說的,“三千萬”正是應歲與那兩年賣藥的平均年收入。

彼時鶴雲栎雖已入門,但年歲尚幼,并不記事,這些都是後來聽大師伯憶苦思甜才知道的。而駱九衢入門的時間還要更晚,又沉迷修煉,和同門話家常的機會極少,不清楚這段歷史也不奇怪。

聽完這段恩怨,駱九衢咽了一口唾沫,羨慕之情沖淡了不少。

丹修的世界勾心鬥角好可怕啊。

不像他們劍修——

只會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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