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待鶴雲栎站穩,睡在書堆裏的應歲與撤去匿形,迆迆然坐起身,蓋在臉上的書冊滑落,露出一張帶着倦容的清隽面孔。
身為師父,他生得過于年輕。過早的結丹年紀留存住了少年時的輕快英氣,俊逸清朗的相貌像通透的翠玉,總是彎起的眼尾藏了三分狡黠,眼睫一垂,便像壓碎琉璃,落成一條星河。
自那奇怪夢境後鶴雲栎第一次見到對他有教養之恩的師父,不由地多看了兩眼。
——還好,全乎的。
應歲與揉着困倦的額頭,并未注意到弟子“古怪”的目光。他同樣有雙細膩白皙的手,但骨骼更為寬大,指節修長分明,從未有人将他認作女子。
“怎的今天就回來了,壽宴不好玩兒嗎?”
鶴雲栎将滑落的書籍收撿開,并糾正:“是公務。”
不是“玩兒”。
話音方落,便聞得一聲輕笑。細看去時又再不複尋。
應歲與将滑落的道袍外衫拉回肩頭,又扯散睡松的發髻,重新綁了,沒什麽效果,散亂的碎發依舊散着,從額頭到鬓角,絲絲縷縷。
許是偷懶,發帶纏了兩圈後他便不纏了,綁上了結。長長的尾端垂在背後,随着動作輕微擺動,活像——
狐貍尾巴。
鶴雲栎在心裏悄悄補充。
“念叨什麽?”應歲與突然湊近,俊朗的臉抵到眼前。
他有雙眼尾狹長的丹鳳眼,清亮敏銳,眸光一掃,便讓人感覺被他打量了個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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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雲栎一愣,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回應。
應歲與了然一笑:“腦子裏果然裝了事啊。”
鶴雲栎後知後覺意識到師父又在詐他的話。應歲與慣會這樣,屬實賴皮。
“是發帶。”他急中生
智道,“師父的發帶鑽進領子裏了。”
應歲與将手伸到腦後,抓出尾巴,不對,發帶,看了一眼,甩到身後:“多謝徒兒提醒。”
見應付過去,鶴雲栎松了一口氣。
應歲與步履輕松地穿梭在倒塌堆積的雜物間,信手揮袖,各色物件便一一物歸原位,很快只剩下那些內容物不明的藥瓶。
這些不能胡亂收撿,至少得把毒藥分出來,以免哪天來竊藥的弟子拿錯了。
鶴雲栎亦步亦趨跟着:“這次為駱師弟入世試煉添置行頭花了三萬;順便幫弟子們添置了些用品,花費七萬;加上修繕弟子院落的開支……本月花銷共二十三萬靈石。”
以雲霄産業慘淡的經營情況應付日常開銷尚且勉強,赤字的部分一直是由應歲與掏錢補足,雖然他不在意,但錢怎麽花的也該知會“金主”一聲。
應歲與對這些沒興趣:“這些事鶴大掌門拿主意就行了。”
鶴雲栎習慣了被他調侃,未作反應。
“這趟出去可有什麽趣事?”應歲與抱着需要分裝的丹藥折轉回案幾邊。
“沒什麽說得上趣事的。”鶴雲栎坐到另一邊,拿過紙筆,“弟子來幫師父吧。”
他一邊裁剪标簽,一邊思索道:“若是值得說的事倒有一件。在林家的壽宴上,有個姓葉的少年退了林小姐的婚。他有個叫葉铎的先祖,有些名頭,師父認不認識?”
鶴雲栎記得葉铎是個頗有盛名的刀修,昔年效力于白玉京,很得賞識,但卻在壯年退隐,原因不明。此事充滿了疑點,一度成為民間的戲說素材。
應歲與輕淡回道:“認識倒說不上,聽過。”
他将手裏的藥瓶遞到鶴雲栎面前。鶴雲栎一聞,迅速給出答案:“乘黃角,墨霜花……是入虛丹。”
清明的雙眸中露出贊賞的笑意。
鶴雲栎又補充:“還有就是葉家早幾月前出了事,現在除了這個少年,已經沒人了。”
應歲與擡起頭,看來沒聽過這件事。
不過這事也算不得什麽大新聞。葉铎早已殒落,葉家也沒再出過叫得上名號的人物,依托着先輩留下來的一點人脈,就比默默無聞好一點。
應歲與若有所思,但沒說什麽,只将另外一瓶藥遞到鶴雲栎面前。
“怎麽還是入虛丹?”
“再聞聞。”
鶴雲栎又聞了聞,發現在熟悉的配方之外還有輕微的讓人反胃的苦甜味:“伏明砂?”
“對了。”應歲與将藥瓶塞好,遞給他,“做一樣的标簽。記好,莫拿錯了。”
這伏明砂加入入虛丹裏不影響藥效,但會讓丹藥的味道變得極為惡心。也不知道哪個倒黴蛋會吃到這幾瓶藥。師父的惡趣味一如既往,持之以恒。
鶴雲栎點了點頭,一一照做。
“當年你師祖參與對伏澤城的圍剿時,葉铎也在。彼時他在白玉京的青陽君手下效力,跟着青陽君參戰。所以他和你師祖姑且也算戰友吧。”
“那師祖有說過他為何盛年退隐嗎?”
非但退隐,根據葉家如今的情況看來他甚至沒有留下任何衣缽傳承以庇佑後人,着實令人想不通。
應歲與似乎真知道一點,只聽他緩緩道來:
“據傳,他離開白玉京是因為牽扯進了一樁懸案。
最廣泛的猜測是他包庇了某個龍胤餘孽,作為回報,對方告知了他龍胤寶藏的下落。于是他才放棄在白玉京的大好前途,表面挂劍隐居,實際上暗待時機,尋找寶藏。”
龍胤寶藏?!
這是市井傳聞編排歷史時最喜歡用的素材,除了寶藏和孤膽英雄是十分适配且為百姓喜聞樂見的元素之外,也因為“龍胤寶藏”實在太過傳奇。
裏面據說藏着成仙之秘。
講述修界歷史一定避不開“龍胤”二字。
他們是具有青龍血脈的氏族,在被十七位聖君聯手推翻前曾是修界獨|裁者。
龍胤一族暴行無道卻依舊能掌控修界長達萬年,原因除了青龍血脈的強大,也因為這族平均每代就會出一個仙人,在他們以外的普通人中,這個頻率是三到五千年一個。
裏面的秘辛讓無數有登仙之夢的修仙者瘋狂。
可惜龍胤一族早已覆滅,最後的餘孽也在伏澤城一役中被絞殺殆盡。世人便不得不寄希望于虛無缥缈的“龍胤寶藏”,并編出了無數傳奇。
鶴雲栎已經被應歲與的講述吸引,下意識問道:“那是真的?”
他本不信這些市井傳說,但如果和男主身世有關,那就未必了。畢竟男主身上總會有一兩個驚天大秘密。
“是真的……”應歲與故意頓了一會兒,“也或許是假的。”
就是沒準話了。
這就沒意思了。
不過比起寶藏,鶴雲栎更在意另一件事:“師父對那寶藏感興趣?”
按照話本規律,觊觎男主秘密的人可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師父難道就是因為此事和男主結下了仇怨?
“沒興趣。”應歲與果斷地否定,并偏頭笑吟吟看着弟子,“只是想到萬一徒兒有登仙的野心呢,所以分享給你聽聽。”
原來是在講傳說故事給他取樂,或者說,拿他取樂。
鶴雲栎松了一口氣,并果斷回絕:“我不想要!成仙者超脫凡俗,棄情斷愛,也未必是好事。”
為了強大與長生,抛親棄友,到一無所知的“仙界”去,再不回返。他不理解。或許這也是他注定只能碌碌無名的原因之一。
“這樣啊。”應歲與的語氣透出微妙的遺憾,像是在為沒熱鬧看而失落,“那徒兒什麽時候又有興趣了,可以再和為師說。”
“永遠不會有!”
……
貼完了标簽,鶴雲栎将藥瓶一一歸入對應的藥櫃。
再回到書齋時,應歲與已經收拾完畢,泡好了茶,見到他,将面前的錦盒往前一推:“這是南海産的白毫烏龍,得空給你師伯們每人送一斤去。”
鶴雲栎接過盒子:“誰送的?”
南海屬于偏遠之地。應歲與長年養尊處優,慣出了怠惰的性子,不會為一味茶費這番功夫,那必然是別人送的了。
“就那誰。”
“那誰”,來求丹的,無論地位修為,統一被應歲與稱作“那誰”。
不過這次的禮物送得很是“投其所好”,更重要的是師父收下了,無外乎是和雲霄有交情的那幾位修界前輩。
打開錦盒,裏面滿滿當當放着四個青瓷茶罐,一個沒動。
鶴雲栎疑惑:“您不留嗎?”
“留。”應歲與看了一眼盒子,又飛快移開了目光,頗為嫌棄,“先放在裏面吧。”
鶴雲栎明白了,他覺得茶罐不夠好看。
應歲與喜歡喝茶,且非好茶不喝,非好器不用。每種茶葉都要配備最合适的茶罐和茶具。甚至還請千機城的特級煉器師打造了專屬的櫃式法器來放他的茶葉和茶具,以保證最适宜的存放條件。
這般挑剔,不入眼的東西他定然是不會要的。
清點完畢,鶴雲栎準備将錦盒先放好,剛起身卻被叫住:“那塊翡翠的墜子呢?”
鶴雲栎一愣,順着應歲與的目光瞧去,原來那塊少了的腰墜被看了出來。
話說,是翡翠的嗎?
他自己都記不太清,師父卻掃一眼就看了出來。雖說他身上的法器基本都是應歲與請人鍛造的,但連個小東西都一清二楚記憶力也屬實有點過強了。讓他都沒辦法渾水摸魚。
“有個小輩合眼緣,給他了。”
也算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應歲與沒再追問,只從腕上解下一串手串,遞過去:“這個你拿去戴。”
這法器鶴雲栎瞧着很眼熟,接過:這不是大師伯那串嗎?
“師父怎麽得來的?”
“你大師伯想讓我去聽他啰嗦,總得出點血本。”說到此他想起了什麽,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嘟哝了一句——“大師兄好像有個千峰翠色的玲珑瓷罐。”
接着,他吩咐:“茶葉不用送了,先放着。”
“哦,好。”鶴雲栎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隐約感覺不是好事。還是別問了。
收好錦盒,他回到書齋坐下,研究起剛到手的手串。珠串以沉香為原料,每顆珠子都下了水磨工夫,刻着精美的道家典故,還串了羊脂玉的挂件,同樣造型精巧。
大師伯喜歡收藏好東西,審美品味也一等一,雖然積蓄不多,但他一個“老年人
”就這麽點愛好,省吃儉用也能支撐,不算什麽壞毛病。
——前提是家裏沒有一個喜歡用并且只用好東西的師弟。
應歲與也中意好東西,尤其是別人的好東西。而他喜歡的東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每每去陸長見那,應歲與都像回娘家的媳婦兒,絕不會空手回來。
上次是藍田出産暖玉玉枕;上上次是別人送給陸長見的三百年的梨花白……
數十年前的某次,是鶴雲栎。
鶴雲栎并不記得這件事,只是聽師伯們在閑聊時提過,而師父并未否認。
當然,應歲與也不逮着一只“羊”薅羊毛。
二師伯牧夜聲、三師伯顧決雲,乃至其他門派的前輩也多有遭殃。
不過他們被“迫害”的次數較少,一來他們手裏能達到應歲與審美标準的好東西沒那麽多;二來,他們會長記性,吃過幾次虧後就知道把寶貝藏緊了。
只有大師伯陸長見,多年來持續穩定地給應歲與提供各色寶貝,也說不好是“老實”,還是父愛如山。
“在聽嗎?”
鶴雲栎回神,發現師父正盯着他,眸光平靜冷冽。
“師父方才說了什麽?”
應歲與眼角微眯,對弟子忽視自己頗為不滿:“果然沒在聽。”
鶴雲栎一陣心虛:“師父再說一遍吧。”
再說一遍?
師長說話時走神,還敢提“再說一遍”?
還是在素來小氣的應歲與面前。
短暫的沉默後,應歲與将話重複了一遍:“你大師伯前幾日把為師叫去,催為師給你解決終身大事。”
前掌門陸長見一直有一個遺憾,即第六代弟子沒一個能娶到媳婦兒或者入贅出去。
當年費的心也不少,可他的三個師弟在這事兒上一個賽一個的裝聾作啞,“牽着不走,打着倒退”,陸長見束手無策,只能由他們擺爛。
現在第七代弟子長大了,他又覺得自己可以了,想在徒弟和師侄身上把當年的憾恨找補回來。
壓力來到了鶴雲栎師兄弟這邊。
在聽說駱九衢被大師伯“催婚”時,鶴雲栎就料到會輪到自己。
身為門內的端水大師,大師伯在操心這件事上,也是一碗水端平的。
“師父,我不急的!”
鶴雲栎并不在意有沒有道侶。
沒有中意的人一輩子獨身也可以,反正這種情況在修界也不是少數。
弟子的表态并未影響應歲與的立場:“按你大師伯的話說,你急不急是一回事,我做師父的該盡責任為你計長遠。”
鶴雲栎沒接話,他感覺不太妙,師父素來是不樂意過問這些家長裏短的。
是真心認同了這話?
還是被大師伯念煩了想做點樣子?
他拿不準。但兩種對毫無成親計劃的他來說都不算好事。
“随為師來!”
聽到這命令,鶴雲栎急忙回神,迅速跟上。
一路轉到丹室,只見應歲與從藥缽裏拿起一顆通體純白的丹丸,對着光瞧了瞧,然後塞入了鶴雲栎嘴中。
鶴雲栎給他試藥也試慣了,吞下之後才想起來問:“這是什麽藥?”
“斷情丹。”
“!”
鶴雲栎吓得說話都不利索了:“師……師父肯定又在逗我了。”
斷情丹,顧名思義,是一種斷絕情愛的丹藥。
無情道必備良品。
雖然這丹藥目前只存在于理論中,但如果是應歲與拿出來的,就說不定了。在鶴雲栎認知中沒有師父煉不出來的丹藥。
應歲與不解:“逗你做什麽?為師不是才說過要給你解決終身大事嗎?”
有這麽解決的嗎?
鶴雲栎傻了。
懶得給他找可以不找,不能這樣永絕後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