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太清道曾是正清劍派的主流,但祖師創立雲霄派時卻只保留了正一道。
其中緣由已無人知曉。
早已廢棄的法門,陸俦偏生要讓應歲與接着,在未經事的年紀便教他棄絕紅塵。再對比另外三個皆從正一道的師兄,簡直像惡意針對。
這種沒必要的堅持與沒來由的刻薄連陸長見他們三人都覺察到了。
面對這種“不公平”年幼的應歲與反抗過,棄劍、絕食、拒穿道袍……但孩子的堅持抵不過成人的強橫,在“師與父”始終如一的冷硬姿态下,他碰得頭破血流。
陸長見忘了那段“冷戰”持續了多久,只記得最後是一向倔強的應歲與退了步,他穿上道袍,撿起劍,以報複般的嚴苛态度遵守那些清規戒律。
但這終究只是表面的平靜。
根本的矛盾被強勢的父權壓制在單方面的妥協下,随着後輩的成長,終會以更為激烈的方式爆發……
陸長見并不知道怎麽去評價自己的父親。
陸俦雖有英雄之名,但算不了一個好師父、好父親。
他嚴苛、獨斷、蠻橫,他們四個師兄弟少時稍有令他不滿之處他便非罰即罵。但另一方面他也獨自養育了他們,教給了他們在修界立足的本事。
陸長見也不敢斷言應歲與的想法。
師弟的心思太深也太複雜,他雖身為師兄,卻從來參不透。尤其,是在他重回山門後。
冷風吹過檐鈴,掀起陸長見的衣角,帶來深秋寒涼。
“父親也是人,也有糊塗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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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糊塗的決定,沒必要一輩子遵守。
夜色的遮掩下,應歲與揚起嘴角:“得虧師父死了,不然大師兄單憑這話,就得吃好一頓揍。”
有人用“得虧”形容自己父親的去世,陸長見非但沒生氣,還跟着吐槽:“他要活着我也不敢說。”
陸俦他動起手來也不會管是不是親兒子。不對,應該說親兒子會被打得更狠。
共同的苦難回憶讓師兄弟兩人統一了陣線,對視一眼,都為對方的“不敬”笑了起來。
凝重的氣氛一掃而空。陸長見感嘆:“時間過好快。昨天你還沒劍高,但一轉眼九衢都要出師了。弟子出師後,就能收徒。徒弟長大又收徒,一來二去我們也該入土了。”
雖說修仙求長生,但活得越久反而越覺得所謂的“長生”并不很重要。百年也好,萬年也罷,于寰宇也只是白駒過隙。愈見天地衆生,便愈覺此身似芥子蜉蝣,縱有三千歲,不過須臾。
應歲與沒有接話他的傷春悲秋:“那時的事那時再說吧。現下有一件緊要事,我得告訴師兄。”
“什麽?”
“師弟怕是不能請師兄喝茶了。因為倚松庭沒有合适的茶具。”瞧陸長見神色失望,應歲與繼續解釋,“白毫烏龍配青瓷才能出色留香。師弟本也有一套,但在一年多前摔壞了,才想起來。這次就算了吧!待下回師弟備好茶具,再請師兄一同品茗。”
陸長見正準備說自己那有一套,想起顧決雲的提醒又打住了:“那師弟分我些茶葉,我拿回去泡。”
如此也不枉他跑這一趟。
應歲與裝模作樣的“遺憾”凝固了,他壓緊唇角,不再說話。
陸長試圖找補:“反正你也沒有茶具。”
效果不太好,應歲與臉色更差了。
氣氛凝滞。
“好啊!師兄讓弟子帶容器來取吧。”
應歲與“皮笑肉不笑”地應下,不出所料還有下句:“只是這茶嬌貴,怕風怕水,得用瓷器存放,最好是青釉的玲珑瓷。師兄若沒有合适的茶葉罐就暫且将茶葉放在我那裏吧,你随時來喝也是一樣的。”
答應了,但沒完全答應。
不巧,陸長見記得自己正好有個千峰翠色的青雲白鶴玲珑瓷罐。怕應歲與反悔,他忙道:“一言為定!我稍後就讓滄淵去你那取茶!”
……
安排好靈獸苑的事務,鶴雲栎揉着酸痛的脖子回到了倚松庭。
早早回來的應歲與還未休息,只是經過梳洗,換了一身玄青色的道袍,席地坐于小案旁看書。帶着濕氣的頭發随意束在身後,寬大的衣擺鋪折在腳邊。空氣中飄蕩着洗漱後的清淡香味,是專門制作的藥草香膏,雲霄特産,概不外售。
“師父今晚不休息嗎?”
“也不急。”
鶴雲栎打了個哈欠在案幾另一側盤腿落座:“都安頓好了。四只小家夥活潑得很,飯量也大,翠花怕是奶不飽它們,得給它們找個‘乳娘’。”
應歲與“嗯”了一聲,表示在聽。
“說來也奇怪。明明是同一胎出來的,淑芬長得卻比她幾個兄弟好看太多,蹄子肉肉的,鼻子又粉又彈,尾巴卷成一圈一圈,還有黑白色兒的花也好看!”
話語的尾音控制不住上翹,落入聽者耳中,句頭句尾都變成了“喜愛”。
應歲與道了句:“喜歡可以帶回來養。”
鶴雲栎一愣,眸中閃過被看透的心虛。他坐直身子,正色辯解:“不用了。靈獸就該養在靈獸苑。我又不是小師弟的年紀了,養什麽寵物?”
面對弟子的不坦誠,應歲與沒說什麽,轉而問道:“怎麽處理的?”
“看在它是淑芬父親的面子上饒了它。只是大師伯下手太快,以後它和翠花做不成夫妻了。”
話雖如此感嘆,鶴雲栎臉上卻沒有半點遺憾。
“女兒”被豬拱了,能指望“老父親”有什麽好臉色?
如果不是淑芬,“油光水滑炭烤小香豬三號”會成為一只真正的炭烤小香豬。
應歲與看向他:“沒有了?”
雖然事情過去了,但弟子因擔憂泛起水光的雙眼猶在眼前。這一切追根究底,那個叫路小富的記名弟子少說要占半數責任。
“還有什麽?”鶴雲栎沒有想到路小富身上。
路小富确有失職,但一來并非故意;二來翠花出了事,平日照顧翠花的他不比鶴雲栎擔心得少。這一趟折騰已經足夠讓他長記性了,何必再去懲罰他呢?
弟子的目光太坦蕩,朗朗清明,倒顯得映在這雙眼中的世情過于渾濁。
意識到鶴雲栎沒明
白他的意思,應歲與收回話:“沒什麽。”
将手裏的書翻過一頁,端起手邊的冰糖雪梨湯,抿了一口。身為出家人,應歲與不食葷腥,牛肉丸沒有動。
“三師伯做的,好喝嗎?”
鶴雲栎好奇口味,但他現在只覺得困,沒胃口,打算留着明天再喝。食盒上有符陣,能最大限度地保持菜肴風味,不怕壞掉。
“冰糖加多了,還有點涼,味道一般。”
應歲與有根“金舌頭”,一等一的挑剔,要得到他純粹的誇獎,并不容易。
若是顧決雲在這兒,定會把碗給他端走,啐他只配嗑丹藥。但這裏是他的徒弟鶴雲栎,鶴雲栎伸手摸了摸湯盅。
食盒有保溫作用,但湯盅沒有,許是拿出來的時間太久,确實有些涼了。
“我拿去加熱。”
“不必麻煩,喝夠了。”
應歲與将湯盅推到一邊,端起茶水漱了漱口。他挑剔,卻又不很勤快。
鶴雲栎打住了起身的動作,倚回桌邊,透過燭火的光暈,望向另一頭。
燭火映照着應歲與的臉,挺拔的輪廓投在臉上,明朗雙眸底沉了一片陰翳。這副皮相過于有欺騙性,叫人時常忘記,看起來輕快的漫不經心下其實藏了數百載的春秋。
“困了就去休息。”
低淺的囑咐傳來。
鶴雲栎搖了搖頭:“弟子不困。”但說完就打了個哈欠,他忙轉移話題,“師父在看什麽書?”
“分身術。”
“嗯?”
鶴雲栎聽得并不清楚:昏……身術?
“講什麽的?”
“講怎麽再煉一個小阿栎出來。”應歲與随口回道。
小阿栎?
煉?
鶴雲栎一下被吓清醒了,騰地坐直了身體:“不行!”
不能煉他!
應歲與轉過頭。
鶴雲栎偷偷瞧了一眼他手裏書卷的封皮:“一個就夠了!”
他慌了,怕師父真的心血來潮拿他做實驗。
應歲與壓着笑意:“再要一個。”
“不要行不行?”
面對弟子可憐的請求,他做出思考的姿态。鶴雲栎抓住時機,提出替代方案:“要不師父去收一個?”
應歲與掩住上揚的嘴角:“既然徒兒不願意,那暫且不要吧。”
說罷合上書,換了一本。
鶴雲栎這才放下心來,重新趴回桌案邊。
精神松弛後倦意再度爬了上來,燭火搖曳,耳邊是斷斷續續的翻書聲,不一會兒他便合上了眼。
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間,他聽到孟滄淵來了。
“師叔。茶葉。”
鶴雲栎支起睡意朦胧的腦袋,正準備去拿茶葉,便有一片衣角從他手上拂過。
應歲與:“随我來。”
師父怎麽這麽積極?
瞧過去時兩人已轉到內室去了,鶴雲栎甩了甩頭,振作精神,跟了上去。
裝白毫烏龍的錦盒中原本便有四個瓷罐,一罐正好一斤。應歲與取出一個,将茶葉倒入孟滄淵帶來的瓷罐裏,然後封好,放到了他自己的茶葉櫃裏。
他自己的茶葉櫃裏?
在場的另外兩人都看愣了。
空掉的原裝瓷罐,連帶剩下三罐茶被放到孟滄淵手中。
“一罐給你師父,其餘兩罐分別送到你二師叔和三師叔的院子去。另外幫師叔謝謝你師父的茶葉罐,告訴他我很喜歡。就這些了,回去吧。”
安排和先前向鶴雲栎交待的一般無二,但他憑白多了個做工精巧,工筆絕妙的汝窯青雲白鶴玲珑瓷茶葉罐。
不管別人賺不賺,應歲與永遠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