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兩人神色一緊, 毫不猶豫地往顧決雲處趕。
蠱蟲明明已經穩定,為何還會出問題?
路上,應歲與将解毒過程重新複盤了好幾遍, 設想了數十種可能。不過終究還是要見到顧決雲才能确定原因。
隽明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看他們行色匆匆朝外走, 第一時間聯想到了顧決雲那頭。趕緊抓着大師兄問:“老頭子怎麽了?是不是犯病了?我去給他放血!”
說着就要跟上去。
孟滄淵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反手往房間一扔, 動作利落地關門上鎖。
屋內傳來激烈的的捶門聲:“大師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讓我去看老頭子!他不是不是死了?你告訴我!”
看三師叔?
就是為了不讓看才把你鎖起來的。
蠱素效果還在, 看了還了得?
孟滄淵搖了搖頭,示意鶴雲栎先過去幫應師叔,自己則留下來盯着隽明袖。
……
臨時洞府內, 顧決雲躺在床上, 整個人昏昏沉沉, 面色呈現不規則且不均勻的豔紅, 不過一會兒又迅速轉為青綠。
他吐出的血已經凝固,是豔麗的玫紅色。
應歲與已經號了将近一刻鐘的脈, 依舊沉着臉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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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之前竟然, 沒有察覺。
在顧決雲中的情蠱之中藏着一味更隐秘、更狠辣的毒。
此毒寄存在蠱蟲之中, 随着蠱蟲的死亡被觸發,猖獗地侵蝕中毒之人的身體。
他本該認出來的。
怎麽會沒有發現呢?
如果在蠱蟲育成後不急着解蠱, 如果再多做幾次驗證,如果沒有輕視蠱女的來歷……
對師兄的歉疚、對下毒之人的憎惡, 最終都歸于對自我學藝不精還自滿自傲的厭棄。
總是想找機會看他笑話的顧決雲, 真瞧見他這副模樣反倒不爽快了。
他艱難地将手翻過來, 握住師弟的手:“我還活着呢。別一副我沒救的模樣。晦不晦氣?”
在他預想中應歲與此時該說點尖酸的話, 再慢吞吞地開始着手診治自己。
但結果他只望着自己,一副懊悔自責模樣。
——哎呀!好像真沒救了。
沒救了也吱個聲啊。
總是這副遇到事就一言不發, 自顧自鑽牛角尖的性子,真真是讓人着急。
“查出原因了嗎?是解蠱過程出現問題了嗎?”陸長見追問。
應歲與搖頭:“不,是毒。藏在蠱蟲之中的,其他人留下的毒。”
或許是為了控制蠱女,又或許是為了保護,這毒一直藏在蠱女體內,沒有觸發。直到蠱女被殺,最後一只情蠱蠱蟲也死亡後,才開始攻擊顧決雲。
如此熟悉的用毒手段,如此精妙的毒素控制。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了。沒想到蠱女竟然是他的手下。
簡單解釋後,應歲與做下保證:“我會在一個月內把解藥找回來的。”
顧決雲:一個月?
也就是說他只剩一個月的時間?
而需要去找解藥,便說明這毒罕見到連應歲與都破解不了,或者說,不能在毒發前破解。
想到隽明袖之前喝過他的血,他忙追問:“那四兒呢?”
應歲與本想說隽明袖不會中毒,畢竟朱雀血脈的天賦之一便是百毒不侵。但有了眼前這個“疏忽大意”的教訓在,他不敢再下斷言,只道:“我之後會去看看他。”
顧決雲拉住他的手,頗有些不以為意:“你可一定要把解藥給我帶回來啊。要不然我變了鬼,就天天去壓你的床。”
這番玩笑話沒有任何人笑得出來。應歲與驟然起身:“我去準備準備。”
說罷大步離開了。
陸長見跟了出去:“關于解藥可有頭緒?要不要我請朋友幫忙?”
和雲霄其他人不同,陸長見身為陸俦親子,繼承了陸俦留下的人脈,加上自身老好人的性格,在修界有不少有名望的朋友。
“不用。”應歲與并不認為那些久居高位的正道領袖們能幫上忙,“正道查得越緊,那個人躲得越深。”
師弟知道下毒之人?
知道就好。
陸長見稍稍松了一口氣,有方向總比沒方向好。
知道小師弟的性子,他沒有多問,只提議:“叫滄淵陪着你去吧,多個人也有個幫手。”
他害怕一個師弟沒好,另一個師弟又出事。
畢竟應歲與方才糟糕的情緒陸長見都看在眼裏——他怕是又鑽起牛角尖,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了。
應歲與拒絕:“不用。如果順利,我很快就回來。”
“如果不順利”他沒有說。不過為了讓師兄安心,他補了一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會傳訊給大師兄的。”
他走得幹脆,陸長見後面勸說的話沒能說出來。
下山前,應歲與折轉去看了隽明袖。
如他所料,并無大礙。
藥房內,遵照師父開的藥方,将給三師伯預備的最後一包藥打包好後,鶴雲栎躊躇再三,開口:“師父,讓弟子和你一起去吧。”
正在書寫醫囑的應歲與筆鋒一頓,他沒有擡頭。
“這次不是去辦讓人高興的事,也見不到什麽使人高興的人。”
鶴雲栎:“弟子明白的。”
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鶴雲栎在等應歲與的決定。
他希望能幫上師父的忙,但也知道自己缺乏自保能力,提供的幫助未必能抵過增添的累贅。他表明了心意,剩下的是給師父考量的餘地。
應歲與擡起頭。
弟子在看着他,眼神充滿擔憂。但還是沉默而平靜地等待他的決定,似乎不管得到什麽樣的回答都會理解。
他并沒有忘記關于“去哪都會帶上弟子”的承諾。
雖然做好了會因無底線的承諾受苦的準備,但沒想到這麽快就掉進了挖好的坑。
“去收拾東西吧。”應歲與妥協了。
鶴雲栎喜出望外:“好!”
收到傳訊,得知師侄要和師弟一起下山的陸長見找了過來,并交給了鶴雲栎一些防身的法器符箓。
他感嘆:“你師父既然讓你跟着,我也能放心些了。這次出去,要好好看着你師父。”
“為何這麽說?”鶴雲栎不解。
看好
師父?怎麽說得像師父會闖出禍一般?
陸長見語塞:“師伯只是……有些擔心”
應歲與和他們不一樣,從小就很聰明,什麽東西都一學就會,什麽人都一看就透。
但凡事都有兩面,這份過度的聰慧,也造就了應歲與天性裏的偏執與自負。他們的小師弟自小就格外無法接受失敗、挫折,以及否定。
不輕易放過別人,也不輕易放過自己。
這次師兄遭難,應歲與明顯動了真火。陸長見怕稍有不注意,他便把事做極端。
但他沒有對此過多解釋,只再度請求:“答應師伯,把你師父完完整整地帶回來。好不好?”
面對師伯如此殷切的懇求,鶴雲栎不再深問:“好。我答應師伯。”
陸長見欣慰地笑了:有這句承諾,他就能放心了。
他一直認為鶴雲栎的存在,是應歲與同刻薄的命數和解的契機。
而這一感覺最早可以追溯到八十多年前,他看到應歲與牽着尚是孩童的鶴雲栎出現在山門前的那個下午。
陸長見至今覺得那是個奇跡,畢竟——
在此之前,應歲與從未真心實意地向任何人、事、物,乃至命運妥協過。
……
鶴雲栎收拾得很快,不到一刻鐘便趕到了渡頭。
除了自己的東西,他還給應歲與帶了不少他認為用得着的物件。時間匆忙,趕來的路上他都在整理袖裏乾坤。
應歲與拿過他手上的東西,幫他騰出手:“這麽慌張做什麽?為師既然答應了,還會丢下你不成?”
鶴雲栎不好說自己就是在害怕這個,只回道:“我怕師父等急了。”
應歲與:“也不急這一刻。”
站着等弟子将袖裏乾坤規整好,他才又道:“走吧。”
兩人登上車駕。
對于前路,鶴雲栎一無所知:“師父,我們要去哪?”
應歲與閉着眼:“還不确定。”
他的語氣很消沉,也沒什麽精神,但因為是弟子,所以才強撐着作答。
聽出他的疲累,鶴雲栎不再多問,只道:“如果師父的計劃有用得着弟子的地方,就盡管安排給弟子吧。”
“沒有計劃。”應歲與睜開眼,頂着弟子詫異的目光重申,“這次沒有計劃。”
他略顯挫敗地感嘆:“為師并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厲害。”
如果夠厲害,他就該将所有危險消弭于萌芽狀态,而不是如今這樣,師兄危在旦夕,而他還拿不出周全的解決辦法。
鶴雲栎不這麽認為:“世上沒有人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能承認自己不夠厲害也是一種厲害。”
應歲與無奈感嘆:“倒也不用為了誇為師說這麽勉強的話。”
“弟子是真心的!”鶴雲栎急切強調,“我從來都不是因為師父無所不能才覺得師父厲害。而是……”
他鼓起勇氣,說出了平素絕對羞于說出的話:“而是因為偏心師父。”
所以師父可以不強大,可以不無所不能,可以在遇到困難時苦惱,露出脆弱模樣,這些并不會破壞他對師父的印象。
他不是因為師父完美才注視着他,而是因為……
因為……
鶴雲栎發現自己一時竟找不出合适的詞來形容自己對師父的感覺。
濡慕淡了些,崇拜遠了些。
每每看到師父時他心裏的感情都炙熱而激烈,他不知道這在一般意義上被稱為什麽。
弟子對師父敬愛?
那得是加強版的。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告白”,應歲與一愣,随後無奈又幸福地淺笑:“那麽,為了不辜負你的偏心,為師也該把這件事辦漂亮了。”
看到他笑,鶴雲栎也滿足地跟着彎起了嘴角:“弟子和師父一起!”
……
兩人沒有一直乘坐雲霄的飛行法器,而是在下一座主城換了公共的浮空渡船。
包廂之內,出于改換身份的需要,應歲與換下了道袍。
他在準備的衣服裏挑了一件與自身平日審美截然不符的銀白二色的錦服,內層窄袖,外層平袖,袖口與腰帶處還有銀色金屬扣件裝點。
比較常見的外功打扮。
至于頭發高高則束起,用銀色發帶綁了,垂下一縷馬尾。
師父這身打扮乍一看果真像少年俠客,難怪陌阿叔會對他有那樣的初印象了。
不過當那雙琉璃般明淨的眼眸瞧過來時,其中透出的歲月造就的平和從容又教人打消了這一想法。
“看着為師做什麽?抓緊換衣服。”
他給鶴雲栎挑的是一件紅色為主的窄袖長衫,腰上一圈蹀躞,勒出一段足夠纖細卻并不有力的腰部。
鶴雲栎鮮少穿這麽豔麗的衣服,換上後總覺得不自在。
而應歲與則捏着下巴打量他許久,抽出一根金紅色的發帶,給他綁上。
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之後他又叫鶴雲栎取出那件玄黑雲紋鬥篷套上,并拿出一個面具扣到他臉上。
這次不是靈貓,而是一張白色為主的全臉面具,幾根細長的線條,在面具上勾出詭異的笑面。
擋得如此嚴實,不禁讓鶴雲栎懷疑起自己改換裝扮的必要性。
穿原來的衣服不也是一樣的效果嗎?
應歲與也給自己戴了一個面具,同樣用黑色彎曲線條勾勒的表情,只是更傾向于哭。
他輕聲叮囑:“此次出門,在外人面前,你我兄弟相稱。”
兄弟相稱?和師父?
鶴雲栎錯愕。
“先叫一聲來聽聽。”
應歲與催促,語氣聽着還挺正經。
“兄……兄長。”突然漲了輩兒,鶴雲栎感覺非常別扭。
“太小聲了。”
他只得提高聲音:“兄……長。”
“太生疏了。”
鶴雲栎調整心态,用平素喚“師父”的語氣,喚了一聲:“兄長。”
應歲與:“嗯。”
尾音似有上翹,但面具遮掩,鶴雲栎确定不了他的表情。
……
雲霄派。
是夜,隽明袖終于趁孟滄淵不在,逃脫了監視。
他摸着熟悉的路,來到顧決雲修養的院子前。
昨天的混亂讓他嚴重懷疑老頭子出了大事。雖然大師伯和大師兄都說現在沒事了,但隽明袖對他們素來缺乏信任。
必須要親自看一眼。
那情蠱說的是不能讓老頭子看到他,但沒說他不能看到老頭子吧。他偷偷看一眼便折返,不驚動老頭子就行了。
這樣想着,隽明袖按照上回的潛入路線,來到顧決雲修養的房間前。
小心推開窗戶往裏看去,只見屋裏空空蕩蕩,床鋪上的被褥枕頭都收了起來,只剩床板,明顯很早就沒人住了。
他連忙沖進去,環視一周,最終在床板上發現了一張被壓着的紙條。
紙條上是顧決雲的字跡——
【我就知道你不會老實!你給我等着!等我好了再收拾你!】
隽明袖一抖,冷汗流了下來。
老頭子都會跟他玩陰招了!
另一頭,感應到禁制被破壞,顧決雲氣得一口老血湧了上來。
心有餘悸之餘,也慶幸自己提前防備一手,換了修養之地。要不然他這輩子就被這臭小子毀了。
他一邊拼命深呼吸,一邊勸自己絕對不要被氣死。
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去收拾那個臭小子。
……
西南,盤棱道。
時近傍晚,暮雨潇潇,街上的人腳步匆忙,或忙着收拾東西,或急匆匆往家去,偶爾會停下與遇到的熟人打招呼,一派祥和安寧景象。
順着寥寥煙火,兩道身影踏入了街道。
不知是否是錯覺,周圍的喧嚣驟然一滞,趕路的人放慢腳步,收拾的人減緩動作,閑聊的人停止談話,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向這兩道陌生的身影。
鶴雲栎覺察了氣氛的詭異。
——這些路人對外鄉人表現出來的警覺,絕對不是一個普通小鎮的居民所該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