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妻管嚴
第29章 妻管嚴
深冬, 大雪漸漸蔓延了整個長安城。
忙碌的一日快過去了,官署中的同僚呼朋引伴,說起今夜去哪處樓閣飲茶, 衛初宴笑着搖頭:“我要回去陪娘子,她雙身子, 我不放心。”
窗戶微微敞開, 風雪霸道地擠進來,衛初宴那清淩淩的聲音中, 卻一絲兒冷冰冰的風雪氣都未沾上, 而滿是溫柔。
衆人擡頭望去, 見那墨色官袍面容似玉似雪的年輕大人端坐在肅穆桌案後, 素來沉凝的臉上, 因着提起了家中的妻子,而有了淡淡的笑意。
大家一樂,俱都打趣起來——
“衛大人,這話都聽您說了好幾百遍了,日日約你都約不動,瞧,難不成等你家夫人臨盆了, 你才肯出門游玩?”
“衛大人莫不是妻管嚴吧?你再這樣下去,豈不是一點威風都無了?”
“王大人此言差矣, 衛大人在我等心中, 難道不是威信十足、受人尊敬的嗎?想來她與那位趙娘子相敬如賓,如何又扯到威風之事了?”
“是了, 衛大人是疼愛夫人, 乾陽大都花心,像大人這般的癡情人, 我先前還從未見過。”
大家七嘴八舌,官署中一下子熱鬧起來,衛初宴連連搖頭,認真:“等孩子出生,我娘子她身子虛弱,孩子又尚在襁褓,我也要陪着的,日後等孩子長到四五歲,約莫就能時常帶着出門了,她近來也無聊的很,總想着要出門玩呢,可惜總是不能盡興。”
衆人應和了幾句,見衛初宴心不在焉,那顆在官署中聰慧不已的心似乎早已化作一顆癡心,飛到了家中了,便也不再笑她,只是在暗地裏啧啧稱奇。
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乾陽嗎?
衛初宴可不管旁人對她的想法,待到時辰合适了,她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其他衆位官員一看就知道,衛大人又急着回家了。
話說,從前的衛大人可是夙興夜寐,恨不得夜夜歇在官署的,哪有這麽準時回家的時候?如今,雖然事情已少了許多,也不是很緊迫了,然而衛大人這個變化,實打實是從她那位夫人懷孕開始的。
全長安,哪家坤陰不羨慕衛夫人呢?好多小娘子自家中大人那裏聽說了衛初宴是如何對待趙娘子的,都羨慕的緊,甚至有那大膽的小娘子,遞了拜帖來訪趙寂,想從她這處,得一些禦妻之道。
“其實又哪有什麽可傳授的呢?情愛一事,從無道理,向來是真心對真心。”
趙寂也灑脫,雖然懷孕,但有人來問,她便也大大方方地見,只是她說的話,小娘子們如今還不太明白。
衛初宴也沒來得及換下官袍,便迫不及待地鑽進官署外等候的馬車,催促車夫快行。
外邊風雪大,先前衛初宴圖快,總是騎馬,自然,比起趙寂那急入旋風的馬術,衛初宴要溫和的多。不過,現在這麽大的雪,衛初宴也不想被風刮傷了臉蛋,惹趙寂不開心,于是就換乘馬車。
清脆的鞭聲,馬夫的吆喝聲,車邊懸挂的鈴铛晃蕩着也發出悅耳的聲音,外邊沒多少人了,一入冬,大家都貓在了家中,馬車行的順暢,沒多久,便只剩那麽兩條街道便到家了。
衛初宴一路上都在掀開車簾往外看,見外邊雖然冷清,但無蕭索,也未在見到有乞丐,說起來,自從她幾月前向陛下進議,道将無家可歸者收容到雜役隊伍中,去修補城牆與河道、又或是挖礦後,這些乞丐大多都有了歸宿,陛下看重她,她一上書,陛下便批了,還從內庫撥出部分銀錢。
衛初宴心如明鏡,要說陛下為何這般好說話,竟去管乞丐與部分無田無業者的死活,自然是因為新稅制與新官制的順利推行。
經過一個轉角,衛初宴望見,在那冷白的雪牆之下,正孤零零地支着一個幹淨的攤子,攤前有一算命先生,不知是否是因為街上行人寂寥,衛初宴的馬車一到這裏,那人便也轉頭,望了過來。
那是雙似乎藏着些東西的雙眼,可分明又是個盲眼。衛初宴與她“對視”一眼,手指一顫,将車窗落下,聲音寒冷了幾分:“走快些。”
車夫于是進一步地加快了速度。
這個算命先生,總在這裏擺攤,從前還拉過她幾次,說些不好的話,衛初宴先前以為她是個騙子,後面......
衛初宴知道她是有幾分厲害在手上的,然而她想衛初宴棄妻,衛初宴自是不肯,被她逼得急了,就遠遠地繞開她走,只希望她早日死心。
但看今日這情形,衛初宴也曉得,這人并未放棄,否則,這麽冷的天氣,她也不會坐在雪中,也不會,那麽準确地找到了衛初宴。
就好像專程在等衛初宴一般。
衛初宴讓車夫快走,便是不想理她,誰曾想她卻自己跑過來了,攔下了衛初宴的馬車,馬車一停,外邊響起車夫的聲音:“莫擋路,我家主人不算命。”
衛初宴心底一沉,一路上對于即将回家的喜悅與期待,在這一刻全數消失無蹤。
那人約莫是不肯走,攔在車前:“衛姑娘,衛大人,你真的,對你家那位一點懷疑都沒有嗎?若是沒有,你為何總是躲着我呢?可見你心中,或許是信我的。”
衛初宴掀開外簾,冷冷道:“青天白日的,你莫要在這裏說些玄而又玄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你曉得我不信你,更不願意依你說的做,所以莫要再對我糾纏不放了。”
算命先生搖頭輕嘆:“果真為情所困。沒想到即便是你,也過不去這情劫。”
情劫?
又是一個不懂的詞。衛初宴聽着,心頭好像進了刺,有點疼,又不知道這股疼從何而來,她也不想問,一問,這人又要跟她說些如何将趙寂誅滅的事情,這些字,衛初宴一個都不想聽。
如今她已知曉,她家娘子是魔王,然而那又如何呢?趙寂說她沒害過人,那便是沒害過,衛初宴信她,還有,若是趙寂是個壞的,又如何,會與她有這一段呢?
衛初宴假意聽不到:“你還是快些讓開吧,否則等下喊了官兵來,還是要趕你的。”
算命先生忽然靠近,一把掐住衛初宴的胳膊,将一個薄薄的東西塞到她手心:“你還要不要命了?你要這一世情愛,還是要無盡永生?你若不信我,将這個符貼在她身上,你看她會不會痛苦焦灼!”
衛初宴觸電般将她推開:“我不知你在說什麽,你再糾纏,我便不客氣了!”
算命先生深深看她一眼:“你這般聰慧,定是發現了不對勁的,只不過,你不願信,可是有這道符在,也由不得你不信,你不将它丢了,說明你心中,還是懷疑的。”
衛初宴臉色沉下去,立刻當着她的面,将符丢到了車外,黃色的符落在白白的雪地上,被風一吹,想飄遠,又似乎不會飄,微微地晃動着,顯得那樣蕭索。
衛初宴高聲道:“別理她,走罷。”
這話是說給車夫聽的,卻更是說給算命先生聽的,果然,那人長嘆起來,搖頭,依依不舍地走了。
衛初宴端坐在馬車裏,白雪做的清隽臉蛋面無表情,墨潑的長發被發簪簪起,身上的官袍因她此時冷肅的神情,流露出一種寂靜的威嚴。
她在意那道黃符,甚至想回頭去撿,然而想到那個算命先生或許有什麽手段察覺到,因此雖然手掌已經握成了拳,卻還是忍住了。
她想撿回去,不是為了用它來對付趙寂,只是擔心那個算命先生會自己去用這種符法傷害趙寂,她想給趙寂看一看,也好有些應對手段。
帶着這股擔憂,衛初宴回到家中,一路問着仆人尋到魚池,便見一個紅衣似火的女子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池邊大青石旁,墨發随意拿金帶一系,兩只細白的腳丫露出來,腳踝纖細、足弓精致中透着一股天生的優雅,而這雙美麗的腳丫正浸在水中,悠悠蕩起許多漣漪。
這麽冷的天!
衛初宴臉色一黑,幾乎是跑着過去的。
趙寂正無聊地喂魚玩水,見她回來,臉色一喜,拍拍手上的魚食,正要起身,卻不知想到些什麽,濕淋淋地把鞋一穿便想往房間裏跑,被衛初宴三兩步抓住了:“說了現下莫要多跑的,傷到你的身子怎麽辦?孩子颠簸到了怎麽辦?”
趙寂被她說的氣勢一軟,加之衛初宴已提到了關鍵處:“還有,已然是雪天了,你還這般玩水,真的不會凍着麽?那樣的冰寒,你也絲毫不懼麽?”
衛初宴眼底眉梢皆是心疼,趙寂原本想反駁的,最終只是弱弱說了句:“真的不冷嘛。”
話音未落,她輕呼一聲,是衛初宴小心地将她抱了起來,快步往溫暖的房間裏走,趙寂腳丫上的鞋子原本也沒穿好,路上晃掉了,衛初宴沒理,左右,濕了的鞋子也不能穿了。
她把趙寂放到凳子上,跑去拿了毛巾回來,先給趙寂擦幹了腳丫,摸着娘子的身子發涼,心中更是無奈,竟直接将趙寂的腳丫揣進了自己懷中:“都這般寒涼了,還說不冷,莫覺得你是個......便什麽都不懼,你可知道,便是你不會有事,也有人會擔憂的。”
趙寂一怔,低頭望着衛初宴。她冰涼的腳底被衛初宴抵在腹間,腳掌被衛初宴的手包住,無一處不溫暖。其實趙寂确實不懼冷,有時甚至喜歡這樣的寒冷,因為早已習慣了,然而,好多年了,她終于遇到一個人是這樣溫暖,好像連她的魔王身軀都能焐熱。
趙寂忽然就有點不知所措,明明不冷,卻像個小女孩般乖乖坐着了,任由衛初宴去捂她腳丫,又被女人的觸碰弄得發笑。
不知過了多久,趙寂望着應是蹲麻了的衛初宴,輕輕地道:“你還不曉得嗎,我總是要比旁人要寒涼一點的,這其實是正常的,你莫氣。”
衛初宴低着個頭:“你又知道我生氣了,我沒有生氣,我怎會同你置氣?你放寬心,莫要因為我而不開心。”
她實在是一個好娘子,待趙寂如此細致溫柔。看她現在這樣,也能曉得,她日後也會是個好娘親。
趙寂讪讪地笑:“好吧,你沒生氣,是我錯了,我只是無聊,我下次再不這樣做了。”
或許這世上也只有衛初宴一個人,能聽見魔王認錯了,她要的也就是這樣一句“下次再不這樣做了”,聽罷,她松了口氣,仔細給趙寂捂了許久,才去找來鞋襪給趙寂穿上。
伶仃腳丫被衛初宴握在手裏,女人的手明明那般細膩溫暖,然而握住時卻讓腳丫癢癢的,好像有種奇怪的粗糙感在磨人,趙寂忍不住縮腳,瑩潤的腳丫根根蜷縮起來:“我自己來。”
衛初宴沒聽她的,動作不停,認真給她套上襪子,溫柔地撫平每一絲褶皺,嘴上道:“無事,很快便好了,你現下肚子還不是很大,我問過他們了,等日後你連彎腰都不好做了,遲早要我為你做這些的,我先學一學,日後便會越做越好了。”
這個人又在将她做凡人看待了,趙寂想,她明明是個魔王,有一萬種術法給自己穿上鞋襪,可是衛初宴就是不那樣做,為此,寧願給自己找許多麻煩。
誰會心甘情願去伺候另一個人呢?除非是真心對待。
趙寂輕輕道:“其實我自己,可以的。”
衛初宴:“我也可以好好地照顧你的。”
說着,她将最後一只鞋子套上,滿意地放開,擡頭,又好像有點忐忑:“就是......我是第一次成親,也是第一次做娘親,更是第一次照顧孕中的妻子,我肯定......做的不好,但我會學的,我會好好去學的。”
衛初宴是沒跟趙寂說,因着衛初宴老是去問別人這些事情,還被他們笑話過好多次,然而衛初宴每次都沒事人一般,該問的便問,她在學問上精鑽細研,在這一塊,也是足金一般的用心。
趙寂聽着,其實很是感動,不過,她卻假裝生氣,将衛初宴的耳朵一扯:“什麽第一次成親?難不成,你還想再嫁再娶幾次嗎?我不許的啊,衛初宴,話跟你說在前頭,你敢找別人,我便不要你了!”
衛初宴哭笑不得:“我哪裏還會去找別人?”
說着,她有些猶豫,停留了許久,臉也變紅了,最終還是說了:“我遇見了你,便是人生幸事,不會再對旁人有半點心思。”
趙寂把她拉起來,去親她:“我也只要你。”
兩人溫存了許久,衛初宴忽然道:“不過,第二次、第三次做娘親,我都很願意的。”
趙寂牙癢了,轉頭就對着衛初宴脖子咬了一口,在她耳邊咬牙切齒道:“好呀,你們乾陽都這般貪心嗎?這一個還沒出來呢,就想着下一個了!我告訴你衛初宴,你想都別想,生這個孩子都要去掉我半條命了,我才不會再為你懷第二個!”
衛初宴險些被咬麻了,軟在那裏,卻不知是疼的還是趙寂的呼吸打在耳朵旁,令她香汗滴落,她聽了趙寂的話,認真想了想,與趙寂道:“那便不生了,生孩子是很要緊,我聽他們說,很是兇險。”
她不知道趙寂話裏的那個去半條命,是指真的要與天争命,只以為趙寂說的是生孩子時孕婦都會有的艱難與危險,趙寂也未細說,她生孩子得去魔界準備的,也不帶衛初宴,免得事情有變,讓衛初宴傷心。
兩人說的不是一件事,然而竟然也對上了,末了末了,衛初宴神情嚴肅起來:“若是生的不順利,我們就不要孩子了,你最要緊,以後也不要了。我聽說有一種藥,喝了便會絕育,我這便去請人尋一尋,或者陛下那裏有便更好。”
趙寂看她真的在思索去喝絕育藥的事情,還說到了要是不順利就去子留母之事,越說越離譜,趙寂既然懷上了,那一日沒有去掉這個孩子,日後就再不會放棄她,趙寂是一定要把她生下來的。
“你也莫要太擔心了,我既然是個魔王,自然有些超出常人之處,生個孩子算什麽?我一定順利把她生下來,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了。倒是這絕育藥,你真舍得去喝嗎?”
趙寂是無所謂,她原本都沒想要孩子,現下有這樣一個孩子,已是意外,之後,倒是真不想要了。
衛初宴笑笑:“有什麽不舍得的呢?其實我也知生孩子是危險的,且你先前不想要孩子,我一直在避孕的,當時做好了我們永遠不會有孩子的準備,也曾想過絕育藥的事情,卻未想過,這孩子來的這般奇妙。”
她與趙寂相視一笑,不知各自都想到了哪裏,還是說,想到了一處去。
那日兩人“重歸于好”後,趙寂推算過,大致算出,是去看桃花那日懷上的孩子。
衛初宴當時還很奇怪,言道不是喝過藥麽?結果趙寂說了句,其實她并未喝掉,因覺得自己是魔王,與凡人在一起不會懷孕,沒成想也有這種可能。
原是這般,衛初宴恍然大悟。
好了,趙寂保證不再去玩水,衛初宴高興起來,這時也到飯點了,兩人用過餐,趙寂說無聊,那雙勾魂眼多情地望着衛初宴,非要央她帶自己出門去轉一轉,衛初宴的手原本已經拿上了書本,聞言頓了頓,其實意動,只是想到了白日那個算命先生。
她不會還在外邊等着吧?
衛初宴思索片刻,拉起趙寂:“我們喊車夫套了車,去雲樓看雪吧,雖是夜晚,但今日月圓,月光那般亮,雪夜倒很是美麗。”
趙寂只想出門去,且是和衛初宴出門去,至于去哪裏,她是不在意的。她自己其實确實憋的很悶,因為懷孕,也不願亂跑,人間來了許多仙,不知是不是在找她,她在家中設了屏障,比照魔王宮設立了陣法,便是大批的仙人來了,沒有華瑤他們一時半會兒也打不進來。
華瑤......
趙寂轉頭,望了衛初宴一眼,這一眼很古怪,衛初宴感覺到了:“怎麽了?”
趙寂其實在想,她一向視華瑤為宿敵,仙界唯一能跟她打個平手的,就只有華瑤,不過那個人冷冰冰的,好像沒什麽感情,從前趙寂與她說話,故意氣她,道等她們魔族将仙界踏平了,便要押華瑤這神女回魔王宮,給趙寂做奴婢,然而那個神女也從來沒有反應。
做了仙,也不是就沒七情六欲了,其他仙人是這樣的,然而趙寂從前真以為,華瑤冷冰冰的,是沒有任何感情的,只是仙界的一尊守護神。是以華瑤下凡歷劫,趙寂從未想過,她歷的竟也是情劫。
即便當時知道了,趙寂也不可能想到,她們兩個,撞劫了。
命運弄人,她和華瑤,一個魔族之王,一個仙界神女,如何成了現在這般?不過,衛初宴是華瑤嗎?她是華瑤的轉世,然而趙寂眼中,華瑤與衛初宴其實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否則她也不會直至懷孕才醒悟。
衛初宴不見趙寂回答,又問了一句:“寂?你怎麽了?”
趙寂醒過來,将自己的那些思緒抽開,與衛初宴道:“沒什麽,我們什麽時候走啊?現在嗎?你要不要拿一件大氅?你傷才好沒多久,還是要注意些吧。”
衛初宴莞爾:“你都将我調養得這般好了,又哪裏還會感染風寒?不過,帶上也好,我是怕冷的。”
衛初宴說着怕冷,卻面不改色地,拉住了趙寂那一直都比正常人要冰涼一些的手,好像這種時候又感覺不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