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28.
第二天一大早,無秋橋邊,趙平安就等在那兒,時不時看下手機,看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趙平安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幹澀的嘴唇。
他心中對于和商末的見面感到越來越緊張。
等他第n次垂下頭看時間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道聲音。
“趙叔。”那道聲音輕快而充滿活力。顯然,不是江眠。
趙平安和江眠相處的時候,江眠都叫他老板。興許是年少時叫習慣了,現在長大了也不曾更改。趙平安也無所謂。
而叫趙叔的,排除他的江小眠,那就只有另一種可能了。
——商末。
江眠昨天發信息約他在無秋河邊見面,趙平安和他約好地點,而後,他發現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他不知道江眠男朋友的名字。
等到江眠給他發他男朋友的名字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刻鐘。趙平安有點詫異,他問:「賣包子我第一:江小眠,為什麽這麽久才回?」
那邊江眠的消息依舊來得慢:「m:男朋友來我家裏一起學習。對不起老板,剛他剛到,給他弄一些夜宵吃。」
趙平安感覺自己心髒快要蹦出來了,他感覺——
這商末,大半夜還來找江眠,這安的什麽壞心思,我趙某都不想指明。
趙平安無奈的扶額,他還感覺這對小情侶黏糊極了。
白日,他和江眠一起散步,一起游玩時。江眠在空閑時總是拿出手機,然後露出一抹笑來。趙平安很清楚,那就是戀愛的酸臭味。
因為……
咳,趙平安也這麽幹過。
*
“趙叔——”商末的手拉着江眠,他伸出另外一只空着的,對着那麽低頭看手機的男人招招手。
江眠伸出手指,撓了撓商末的手心,他輕聲說:“好好表現。”
商末嘟囔着道:“這麽快見家長……好刺激。”
江眠輕輕笑了:“我相信你可以。”
商末自信肆意,低垂眼睛看着江眠,眼底滿含笑意,還有絲絲縷縷情意:“我當然可以。”
“只不過,”他又道,“我還是有點小緊張的。”
江眠明白商末的言下之意:“我回家給你煮面吃?”
商末:“成交!”
趙平安走過來的時候,江眠和商末兩個人還在嘀嘀咕咕着什麽,他咳嗽了幾聲,這兩個人才從你靠着我我倚着你的黏糊勁出來,微微端正身子。
趙平安看了看江眠的男朋友。
少年年輕,臉上笑意永遠自信陽光,讓人不由得第一眼就心生好感。笑起來的時候,嘴裏的幾顆虎牙若隐若現。眉、眼,都好看極了。鼻子挺翹,就像那群小姑娘追星的時候說的——
哥哥的鼻子可以滑滑梯。
有點誇張了,趙平安這麽點評這句話。
可是面前這個人,帥氣逼人。一雙眼不笑的時候應該很淩厲,但是笑起來,又讓人不由得親近。而且,趙平安注意到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當商末和江眠聊天的時候,眼睛裏明晃晃的情意都快要溢出來一樣。趙平安看見商末這樣子,他就知道自己這算是沒什麽說的了,但是畢竟出來一趟,還是要聊聊天扯扯人生。
而後,趙平安提議去一家茶館坐着聊。
江眠和商末自然是沒有什麽意見,都回答:“聽您的。”
趙平安走在前面,帶着他們走了一條小巷。小巷偶爾兩三個行人走過,巷子有點昏暗,所以,偶爾幾盞路燈也發着光,只不過好像燈出了點問題,燈光并不明亮。倒是有些昏暗。
而小巷的最裏面,一家茶館出現在他們眼前。
茶館的大門敞開,是木門,門上的紅漆還落下一點,門邊有幾個大爺大媽在那裏聊着天。所以他們看不清楚門內是什麽,等他們離茶館愈加近,他們透過大爺大媽之間的縫隙,看見了茶館內的桌椅。
很舊,但是能用。
趙平安拍拍手,給他們介紹:“這是我一個朋友的。當年本來說好一起開包子鋪,結果他給要跑這邊來一個茶館,說什麽修身養性。現在,這裏倒是修繕了一番,城市日新月異,唯獨這裏。”
趙平安擡腳走進茶館:“這裏還是沒有變。幾年前,就已經是偶爾幾個老顧客還來照顧照顧他生意,現在,這變成了說說話的場所,他也死了。現在這邊是他兒子管着。只不過他臨死前,無論他兒子說什麽都不允把這個茶館改了。所以那小子就只能修繕再修繕。門窗桌椅這些,看起來破舊,但是坐着沒什麽問題的。”
趙平安指了指門內一處隐蔽的角落,道:“我們去那邊說。”
江眠和商末緊跟着趙平安。
到了地方,幾人落座。
趙平安的手指不住摩挲着茶杯。
他有些悲傷,語言顯得混亂不已:“我其實很想他。他去世的時候,我連這位好友的最後一面都沒見着……”
他嘆口氣,仰着頭,感覺自己不至于做出什麽落淚的事情,趙平安就站起身,對着他們道:“我去買壺茶。你們聊聊天,我可能要過一會兒才回來。”
*
他說完之後就走了。
背影顯得孤單極了,挺直的脊梁在面對昔日好友留下的茶館,也不由得微微彎了點。
趙平安此時才像極了一個60多歲的老人。
商末等他走了之後,拿起手戳了戳江眠的手肘。
自趙平安開始說話,江眠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樣子。
商末擔憂極了,問:“江眠,你怎麽了?悶悶不樂的。”
江眠搖頭,眉眼舒展開來,露出一個笑:“我沒什麽大事,就是想起來,老板說的這件事,是四年前的事情。”
商末挑眉:“嗯?”
江眠:“他四年前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之後他就住院了。”
“因為,他的兒子攔着他,不讓他過來這邊見他的好友。那時候他也預備做手術,如果去見這位茶館老板,會錯過時間。所以,老板妥協了。他本想等自己手術完再去看他,結果……”
商末接過:“沒來得及?”
江眠點頭:“是。”
江眠看了看茶館。
外部破舊,看起來就像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怎麽着,到現在也該修繕一番。但是茶館并沒有改變什麽,只是靜靜地矗立在城市的小巷中,無論風雨還是天晴。但是內部環境卻整潔不已,像是被人經常清掃打理。
江眠繼續說:“結果,老板連他好友的葬禮都沒能趕上。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後了,趕到江津市也要一天時間。那時候這位茶館主人已經下葬。後來,老板就出錢,他跟老板兒子一起把這個茶館照看着。”
就像,那個人還在身邊一樣。
*
茶館主人和趙平安一起住院。
他們住院的時候,趙平安跟茶館主人最近的一次通話還是調侃,他們年少一起學習争第一,中年想一起開館子,老了還要一起住院。
趙平安那時候輕松極了,他道:“你我也算是一份緣了。”
茶館老板在話筒另一邊低聲咳着:“是啊。”
他咬字其實不太清晰,像是咳嗽到已經沒什麽大力氣回答了一樣。
趙平安有點不放心,他感覺自己最近左眼一直跳着:“你這病,沒事吧?”
那邊的茶館老板笑着回:“我能有什麽大事。倒是你,注意身體。等出院了我們一起旅個游。我也該休息休息了。”
趙平安連連說好。
挂斷電話的時候,趙平安從未想過,那已經是他們最後一次通話了。
再次知道好友的信息。是趙平安路過醫院的樓梯口的時候,聽到自己兒子的話才知道的。
那時他心情不錯,想着自己手術風險不大,好友也很快要出院了。他就感覺未來一片大好。
知道那天,他準備下樓去找一找樓下的小姑娘聊天。
路過樓梯口的時候,趙平安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他的兒子。
他兒子的聲音顯得疲憊焦急:“荀叔要撐不住了?”
趙平安聽見他問。
電話另一頭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他兒子嘆口氣:“我知道了。”
他說:“我不會告訴我爸的……你那邊……你也要撐住。”
趙平安感覺一道炸雷響徹他的腦袋,他突然理解不了漢字的意思了。滿腦疑問——
什麽撐不住了?誰撐不住了?為什麽不告訴我?老荀……老荀要死了?
直到他退回病房,腦袋仍舊渾渾噩噩。
他想要打電話,又想起那天好友說他今天手術。他的手頓住了。趙平安捂住腦袋,淚水滴滴掉落,砸在醫院藍色的床單上,異常明顯。
趙平安感覺自己心髒快要停了。他感覺自己呼吸不過來。
那一陣陣窒息感,讓他幾乎崩潰。
直至他兒子走進來發現他的異樣,緊急呼叫了護士過來。
等他情緒穩定些許,護士對着他兒子說:“他情緒不宜波動過大……你注意一下……”
護士走後,他兒子問:“爸,你怎麽了?”
趙平安的眼眶通紅,他顯得疲憊極了。
“你有什麽瞞着我的嗎?”他問。
他兒子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
趙平安臉上的笑容顯得刻意極了。
“是你荀叔要撐不住了,對嗎?”
他不管不顧的想要下床:“我要見他。”
趙平安說着,他喃喃自語:“我要見他。”
他兒子摁着趙平安的肩膀,道:“爸,醫生說——”
話未說完,趙平安聲音加大,道:“我要見他!”
“我當初,多虧了你荀叔才能活下來。”他說着,眼淚又開始不自覺的掉落,“你爺爺對我很差,而你荀叔總是一塊錢掰成兩塊用。讓我吃飽。”
趙平安語氣堅定:“我要見他。”
他兒子無奈:“爸,做完手術再見荀叔吧。”
“其實荀叔只是那一刻危機,等你手術完再見也不遲。”
……
趙平安終究是被說服了。
他見不了他的好友,也無法反對他兒子的安排。
因為他們全是為了他好。
趙平安覺得自己不能做一個不知好歹的人。
此後,他為這決定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讓他挂念一生,始終是心口的疤痕。
看起來痊愈了,只不過掩埋進更深處。難以讓人窺見。但是遇到熟悉的事,趙平安依舊痛苦萬分。
他不怪任何人。
趙平安只是怪自己。
——要是……他當然尚未住院,那就好了。
他沒有住院的話,就可以去江津,見到他朋友的最後一面了。中年的時候喪妻,也是錯過。
趙平安的一生都在錯過中渡過。
尚且算是年輕的時候,他妻子重病。但是趙平安那一日有重要的訂單要去送,委托兒子在家照看。
結果,他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他總是後悔自己沒有接那個訂單就好了。
而老年,他還要錯過自己朋友的最後一面。甚至葬禮都趕不上。
趙平安因此頹喪了一段時間。他打電話告訴了自己中年時照顧的一個小孩,他哭着說自己錯了。
趙平安從未原諒過自己。
那種過失,讓他久久不能忘懷。讓他陳年的疤痕愈加疼痛。
如果……
人生可以重來。
趙平安不會再錯過了。
他已經為此後悔了大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