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手中簪
第一章·手中簪
穆九重的手是常年握慣刀劍的手,虎口處有一片硬繭,膚色較之旁處更暗一些,微微攏起的時候,手背上的青筋露出,順着那青筋的紋路延伸至手指根處,指節修長而粗粝,透着一種力量感,光是憑這一雙手,便足以震懾旁人幾分。
這只手此時倒沒有握刀劍,而只是撚着一根細長的碧玉簪,簪子在手指的襯托下更顯瑩潤無雙。
那枚簪子在幾根手指之間來回轉動,仿佛帶着生命般怎麽也掉不下去,緊接着那只手突然收緊,将簪子尖頭朝上,瞬間抵在了一截白皙脖頸的筋脈處。
他冷聲開口道:“我只問你,放不放人!”
被簪子抵住脖頸的是個女子,身量勻稱,個頭卻不高,尤其是站在穆九重身前,愈顯身姿纖細嬌小。
她因起身倉促,此時身上只着了一件銀霜色斜對襟的半長中衣,中衣之下是一件腰間系寬帶的綢褲,長度垂至腳踝,腳踝以下是一雙未着鞋襪的白嫩赤足。
許是因地上寒涼的緣故,她的腳背崩起,有纖細的骨頭現出形來,足尖微微勾住。
雖簪尖抵頸,性命受困,可她面上仍帶着倔強之意,沒有絲毫欲要妥協的膽怯之色。
“不放!又能如何?”
“那便得死。”
話音落,穆九重已将那枚碧玉簪簪尖沒入女子的皮膚裏,瞬即有血冒出。
她吃痛也只是悶哼一聲,面上沒有絲毫畏懼之态,而只是認栽了般閉上了眼睛,然而意想中的死亡卻并沒有來臨,穆九重将簪子甩在地上,碎裂成了兩段,唇角揚起一絲嘲諷的弧度,冷笑道:“倒是個硬骨頭,你以為放不放人當真是你說的算的嗎?”
女子睜眼,慢條斯理用手絹擦了一下脖頸上蜿蜒而下的血跡,仍兀自嘴硬道:“當然,怎麽說我也是這邬寨的寨主,我說的不算,難道是穆将軍你說的算嗎?”
話音剛落,門外兩隊護衛破門而入,“禀将軍,雲襄公主已救出,餘下匪首亦全部制服,生死只待将軍定奪。”
說話間雲襄公主自護衛身後走出,邬落棠眼見着這位身高足足六尺半的比自己還高半頭的“小”公主在見到穆将軍後,乍然做嬌弱狀,踉跄着便撲上前,似要撲到他的懷裏,可臨到身前時被他按住臂膀,手臂只一轉,便被他扯到了旁側,衣袍都未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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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早,北琰朝有名的将軍穆九重潛入地處南北交界之地昆山之中盤踞多年的悍匪寨子,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寨主邬落棠的房間,并三招之內下了邬落棠手中兵器,只用一根碧玉簪便制住了她。
邬落棠尚天真以為他潛進自己的房間無非就是想逼問出雲襄公主的下落,只要自己不說,這匪寨中彎彎繞繞機關衆多,他根本無從去救,卻不料潛進匪寨的原來還有這許多人。從前便聽聞北琰朝穆九重将軍是一把能手,膽略智謀皆無雙,她還當是虛言,總以為北琰朝多的是草莽漢子,出不來什麽良将。現下看來,可見是她錯了。
她望着眼前這一番情形突然無端笑了下,而後慢悠悠說道:“你們北琰朝皇族還真是好相與,公主殿下親自獻媚都要被将軍這般不留情面的推拒,我一時倒不知是該為北琰朝皇族擔憂還是為将軍你擔憂。”
他若不推,恐怕她又要說成是亵渎皇族。她心裏的算盤打的,叮當亂響想聽不到都難,可謂是将損人不利己這種事都做在了明面上。
不過這種微末小事,穆九重不在乎。
他轉頭看雲襄公主,腦袋還在脖子上長得牢靠,胳膊腿也俱全乎着,那便得了,揚手道:“下山回城。”
站在近旁的護衛擡頭道:“将軍,那這些匪首是押回去還是就地殺光。”
穆九重向門外掃了一眼,外面五花大綁着數個精壯漢子,個個面上俱有不服之色,他又側頭看了看土匪幫寨主邬落棠,那女子倒是淡然,仿佛生死不懼。
也是,但凡知道些天高地厚的,也絕不敢綁架皇族之人。
他嘲弄一笑,回頭淡淡道:“留着吧,慢慢玩兒。”
穆九重一句話,留下了整個匪幫的人,卻也徹底下了他們的面子。
在此間盤踞多年,邬寨曾讓很多人聞風喪膽,此間地勢險要,還時有瘴氣出現,期間土匪彪悍難以對付,但凡惹到這幫土匪,是總要付出些代價的,或金銀或軀體性命。
多少年了,不止北琰朝和南晏朝的衙門想要除掉他們,就連別處的匪幫亦想要吞滅他們,可每次也都铩羽而歸。許多年來,從未有人像穆九重這般來去自如,進這險象環生的匪寨如入無人之境。
邬寨寨主邬落棠,雖然年紀輕輕,可說起來也算是頃州這一帶匪幫中的一號人物,武功得自其父邬蒙川真傳,自是不弱,性情又是慧黠靈變無雙,她手下“五行客”亦是個頂個勇猛不好對付。可今日卻吃了這樣一個大虧!
穆九重帶着他的衛隊大搖大擺離開了山寨,只留下那一句:“留着吧慢慢玩兒。”
邬落棠反倒不知他這句話究竟是何意,這般放了他們的性命,莫非還有其他折辱他們的盤算和計劃?
五行客中老四赫連燦是個急爆脾氣,自打看着他們的身影走遠便一直在罵罵咧咧,期間看到為首的穆九重好像回了下頭,便有了短暫的停頓,待看清其實是自己眼花回頭的那個不是穆九重之後,便又開始了連篇的罵聲。
老五塗大雷道:“四哥,人都走遠了,你罵罵咧咧給誰看!剛剛你怎麽不敢罵?”
赫連燦被塗大雷下了面子,當即面色難堪,掄起手邊一對流星錘就要發難,卻被老二邱致攔住:“大敵都到眼前了,你們怎麽還有閑心胡鬧。寨主,這眼下該怎麽辦?”邱致是這五人中性情最中正、謙和的一位,也素來最合邬落棠的脾性。餘下排第一位的黃無有平素沉默寡言,除打架之外的事情,便是一百棒子打不出一個屁的脾性。老三範僧性子優柔随性,最無決斷,故而此時也沉默不言。
邬落棠微蹙了下眉頭,沒吭聲。
怎麽辦?這是個好問題!
這邬寨既然穆九重來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往後性命豈不要捏在他的一己好惡之上?今日他放他們性命,可來日保不齊就要像貓戲老鼠一般,百般折辱之後再捏死,倒不如一刀來個痛快。
可若是要将整個山寨移走卻又不能,漫不說山上弟兄衆多,別處再沒有哪裏比這裏更加适合。單只說被人吓得挪窩這件事,縱然保住了性命,傳揚出去,往後在江湖上也是沒法混的。混江湖之人,面子大過性命。
邬落棠看着眼前這些人,心中很不落忍。這些人都是跟着邬寨許多年的,今日卻要随着她朝不保夕。
其實關于穆九重的傳聞她曾聽過很多遍,只是一向不屑于那些傳聞,總認為是誇大其詞罷了。可今日一見,她便知道,那穆九重确然絕非良善之輩,恐怕比之傳聞上更加兇惡百倍。
她想起今日所見他的形貌,高鼻深目,肩形闊大。從前她一向有些瞧不起北琰朝之人,覺得他們身形的高壯除了為他們平添一絲蠢氣沒有任何意義。直到今日見到穆九重。
穆九重的身形在北琰朝的男子中其實并不算最高壯的那一派。
常年的行軍打仗讓他的身軀線條緊繃而結實,衣袍之外看着似是尋常,但邬落棠于習武之人的身形太過熟悉,只打眼一瞧便知他軀體裏隐藏着的彪悍力量。這還是頭一次,她在一個人身上領略到了那種氣勢上的壓迫感。
邬落棠從來不是個溫吞的性子,不然也不能在這許多兄弟們的虎視眈眈下坐穩了邬寨寨主的位置,可是她今兒沉默的時間有些長。
“讓我再想想,你們出去吧。”
擺擺手散了兄弟們,邬落棠又一次陷入沉默中。
待到半個時辰之後,她突然一拍桌子,心中已然決定下來,與其讓人拿捏着生死,不如自己去拿捏別人的生死。
想到這裏,說幹就幹。
邬落棠換下自己那身霞胭脂紅色的女子衣衫,從木箱裏取出了壓箱底數年的那套夜行衣,又取出了一個巴掌寬的長條木匣,裏面有一套暗器還有一瓶奇毒,另有一些尋常江湖毒物的解藥,可謂萬事齊備。
她取出紙筆,留書一封給兄弟們。
“今夜子時備好酒肉,若我歸便是大事已成,我們兄弟徹夜醉飲。若我不歸,爾等便打包行李和資財各自逃散吧。”
邬落棠是在黃昏的時候悄悄離開的邬寨,這種關頭她厭煩煽情,最怕兄弟們扯着她說什麽“生死一起、有難同當”之類的屁話。
若這難左右避不過,那不如她一己受了,給別人贏得些生機。
穆九重的軍營是駐紮在山外三十裏平安城的郊區,他本人因為北琰朝皇族駕臨平安城多半是要進城裏去伴駕的,城裏行宮的位置她熟,內部庭院也早被她摸透了,上一次綁公主回來,便是她和邱致、郁百川協同辦的這事兒。
故而她徑直繞過了軍營,快馬加鞭趕在城門落鎖前進了平安城。
她在皇族下榻的行宮外守着,守到天色徹底黑下來,她看到行宮裏四處是巡邏的兵士,她還看到雲襄公主在護衛的保護下坐在長廊上看星星,長廊的壁燈搖晃着,照出她滿臉的不豫之色,似是心緒不佳。
果然,所有的巡邏中心點都是皇族,白日裏見到的穆九重那些得力護衛此時都四處分散開,沒人跟在穆九重身邊。
她看到穆九重從另一邊不遠處那間明亮的廳堂中走出,大概是陪皇族飲了些酒的緣故,行路有些微晃,想必是酒勁上頭影響了他下盤的穩定。
他獨自一人向行宮最偏僻角落的那處院子而去,高大的身形在夜色的遮掩中,少了些白日裏見他時的那種淩厲和氣勢,這讓她心裏多少有了點底。于是在這暗夜中,她悄無聲息地潛行、尾随,将一個刺客該有的樣子做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