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怎麽在這?
第三十五章·你怎麽在這?
彼時邬落棠正在松風廳中的美人靠上小睡,穆九重是幾時進來的她根本不知道,只是聽到茶水徐徐入盞的聲音,這才側過身來看。
穆九重安然坐在那裏,姿态随意的就好像這松風廳是他自家的亭子一般。
邬落棠翻身坐起,順便撫了撫衣裙上的褶皺,故作不在意地問道:“你怎麽在這?”
穆九重簡短道:“來尋你。”
邬落棠心想,不會反悔了,專為來讨回他的房契吧?
見她不言語,他喝了一口茶,又道:“想必你是要走一趟都城的吧。”
邬落棠打量着他,“你如何知道?”
“房契既在你手中,不去都城如何售賣成現銀。”穆九重面上淡淡的,連絲表情都無。
睡醒了有些口渴,邬落棠便也坐到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入口,雖未言語,但表情已是承認了有此打算。
穆九重問她:“可有路引?”
入了匪冊的哪裏搞路引去。
邬落棠無所謂道:“就算沒有路引,平安城說進也進,頃州城亦是進得。”
“邊地管治松散豈能與都城相比?”穆九重把茶盞在手中轉了又轉,說道:“正好我欲返都城一陣子,你若去,可與我同路。”
邬落棠不敢置信地擡頭看他,“當真嗎?房契你當真讓我賣,不會反悔?”
不知是不是邬落棠的錯覺,穆九重那張素來少見表情的臉上竟好像隐約浮現一點淡淡的笑意,待欲細看時,又什麽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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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他将手中茶盞輕輕放至桌面,“不反悔。”
宿雲關外的駐軍十九日便已然陸續撤走,于頃州各郡征調的兵馬皆各回各地,烏泱泱地霎時人馬散盡,引得當地百姓嘩然,仿佛看了一場笑話似的。
好在這戰事終究沒有起來,否則遭難的還不是普通百姓?
穆九重所親率不足千人衛隊退于平安城外舊營地駐紮,正月二十一便要奉旨回皇城述職。
之間一日半邬落棠便開始收整行囊,其實也沒什麽可帶,長途颠沛帶的多了便是累贅,左右不過一點銀兩和幾件換洗衣裳罷了。
邱致不放心想要陪同她前往,被她推拒了,與那位大将軍同路,安全自然是最靠譜的,她不明白這還有何可不放心的。
況且她這一去個把月時間,黃無有性子悶,怕依然是壓不住這一幹兄弟,寨中一切還得靠邱致從旁照應,不然有赫連燦帶頭,邬寨怕是要翻天。
正月二十的晚上,因第二日便要出發去都城的路上,邬落棠有些睡不着,到底年歲尚輕,縱然往日故作老成,遇到些生活變動自然還是難壓住心緒。
她想躲去松風廳聽聽山風,那樣或許能讓心情略微平靜些。
松風廳的竹簾四面落着,在縫隙中卻露出一點晃動中的微弱燭光。
邬落棠悄悄走近,聽到裏面有說話的聲音,是石千山和穆九重。
他昨日方來過,怎的今日又來,且還這般無聲無息。
“朝廷訃告已發,現在我是回不去了,這樣也好,從前公事繁忙還總時時不順心,朝臣之間不同派別爾虞我詐,各部之間差事亦難以周旋,連個安生覺都睡不好。如今朝廷都爛透了,将軍回去萬事還需留心些。”
石千山的聲音沉緩,就像一個長輩在絮絮唠叨着。
穆九重沒回應,反是說道:“邬寨隐蔽,左正逢的人找不到這裏。況且時日一長再無威脅,他自不會再搜羅大人蹤跡,亦可安心在此住下。”
“九重,你與我莫要再這般生疏了,往後非是同僚,還不能像從前那樣喚我一聲叔父嗎?還是怪我當年嚴苛待你?”
穆九重沉默了半晌,而後言道:“這是哪裏話,當年困頓時若非大人接濟,我還不知會怎樣。”
邬落棠覺得自己真是聽到了了不得的事,她還記得穆九重說過自己無家眷無父母,怎麽,原是和這石千山還有些關系?難怪當日他說什麽也要诓騙她去救石千山。
聽別人牆根總歸是不大好的,邬落棠心思糾結着,剛轉身要走時就聽到竹簾內穆九重的聲音道:“外面風大,若想聽不妨進來聽。”
邬落棠腳步一頓,索性轉身打起竹簾,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
“穆将軍這是把邬寨當你家了嗎?這般随意來去,連個招呼都不打。”
穆九重順勢擡手臂虛讓,是個“請坐”的手勢。
敢情還真當自己家了。
邬落棠自藤編的凳上落座,石千山順手也為她倒了一杯茶,問:“明日出行,所帶行囊可是收拾妥善了?”
邬落棠點點頭,“倒也不必帶什麽,有穆将軍同路為伴,自然萬事不愁。對嗎将軍?”
穆九重沒作聲,只是擡頭淡淡瞥了她一眼。
喝完手中一盞冷茶,穆九重起身,對她道:“明日辰時平安城北門外,記得不可耽擱。”
她點頭應了聲:“好。”
穆九重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石千山的神情有些許悵然,嘆出一口長氣。
邬落棠甚好奇,想問,又覺未免唐突。
石千山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也不待她糾結,自己便主動開口說起來。
“人老了啊就愛念叨些舊黃歷,你想聽嗎?想聽我便與你說來聽聽。”
邬落棠當即就擺出了一副願聞其詳的姿态。
人老了非但愛念叨舊黃歷,還有些絮叨,細細一歸攏其實不過就是幾句話便可說清,可他卻絮叨了足有半個時辰才講完。
原來石千山與穆九重的父親于微時相識,因性情投契後來結拜為異性兄弟。石千山有小才,喜讀書好鑽研,可是卻家貧,那時穆家頗有些家底便資助他去都城昀京,在衙門裏謀了個小差。
後來石千山時運到了,成了大官,穆家卻走了背運,家道中落之後,穆家夫婦兩個相繼病逝,落下個獨子也就是穆九重。
那年穆九重才十一二歲,拿着父親的遺信進昀京,一波三折才找到了石千山的門戶前。
石千山收留了他,可又日日繁忙無法看顧他,妻子不賢苛待穆九重甚多,并幾番言語挑唆,讓石千山以為他種種頑劣,責打過、訓罵過,甚至于氣急時言語驅趕過。
後來某日,穆九重真就悄無聲息地從石千山家中離開,找了許久都未找到他。兩年後石千山才從旁人口中輾轉聽說他參軍的事。
穆九重天生就該是做将軍的,十七歲于軍中嶄露頭角,二十二歲做了将軍,二十五歲便已是北琰的承天上将軍。
邬落棠雖然沒有嘗過寄人籬下的滋味,但聽完石千山說的這些事,明知話不中聽,還是忍不住評了一句:“你這般待他,他還願救你,已算高義啊。”
石千山搖頭嘆道:“你說得是啊,我愧對舊友,如今愈加無地自容。”
邬落棠擺手道:“算了,不說這些了,此番我去都城,可有需要我給你家人捎帶的手信?免得他們挂心。”
石千山道:“不必,都當我死了那便死得徹底些才是,只要我不出現,他們就能過得很好,還有何好挂心。”
邬落棠困意不來,便在廳中陪他多坐了一時,又聽他絮絮叨叨念了些夫妻債、子女債,直聽得頭昏腦脹,終于是受不住回去睡了。
睡得晚便起的遲,第二日離辰時正還不足半個時辰,邬落棠卻仍然沒有走出門來。
石千山這許多年的習慣,一貫起得早也愛操心些,一直未見邬落棠的身影,便去尋阮嬌嬌,等阮嬌嬌敲開邬落棠房門時,已又是半刻鐘後。
待她再穿衣、梳洗、與兄弟們簡單辭別,又過了一刻鐘。
石千山簡直替她急得兩眼冒煙,直念道:“快動身吧,軍中素來規矩嚴明,若是士兵,遲一刻鐘那可是要掉腦袋的。”千催萬催終是把邬落棠催出了寨門。
她穿着一身日照雲霞色的衣裳,是她找遍了箱箧中最時興的一件,頭上自發際編起幾把發辮,雜着彩色的絲繩又在腦後高高束起,将一身匪氣于無形中隐匿。
在高懸的明日下縱馬狂奔,穿出昆山一路向北,趕在辰時前的最後一刻,終于見到了那個勒馬等待着她的人。
“将軍,早啊!”
穆九重在燦燦晨光中眯起了眼睛,身下的馬有些許躁動,原地已不知轉了多少圈。
待她近前,他便将一件做了簡單改制、左胸絲線繡着銅幣大小穆字的衛兵服扔給她,“穿上它,路途遙遠,免得節外生枝。”
邬落棠也只愣了那麽一瞬,便了然地笑了,人在屋檐下,就得學會低頭。她輕嘆一口氣連半點掙紮和抗拒都無,姿勢利落地下馬、将那身兵士服穿在自己原本的衣衫外,神情坦蕩的沒有半分扭捏要避開他的意思。
往前半裏外,近千穆家軍隊伍整肅亦沒有一點喧嘩和探看,直待穆九重一聲令下,方有喝馬聲陸續響起,馬蹄聲便如疾雨砸地,在寬闊的官道上馳騁奔騰。
一路過三州十八郡,大小城池近百,山脈河流連綿,田畝草舍不可數。
馬乏時便長河飲馬,人饑時道途支鍋造飯,時而于驿站稍駐,時而又于野廟外橫卧,終于在第四日晌午,到了北琰的都城、天子腳下,那個闊大厚實城門的門頭之上一塊朱漆融金牌匾上書着闊氣的“昀京”二字,聽石千山說,這是一座甚繁華的城,可卻也無趣。
而現在,邬落棠就坐于馬背之上,她迫不及待想要立時便縱馬進去,好親自探一探他的繁華和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