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匠人之心不能改
第五十一章·匠人之心不能改
“這松風廳到底是有什麽好?一個一個倒都喜歡來此。”
從前只是邱致來,如今又多了石千山來。
邬落棠說着話一打竹簾走進去,只見藤桌面上、另幾只凳上,以及四圍美人靠上俱都是散落的宣紙、草紙,上面畫着些粗細不均的線條,還有些稀奇古怪的标記。
石千上正坐在一張木凳上,見她走進來,笑着說道:“我方才聽見是寨主回來了,只是手中圖未做好,不及去迎,此番昀京城一行,邬寨主辦事可順利?”
邬落棠略略掃了眼那些圖紙,便只将旁邊一只凳上的紙張拾起,随手放在桌面上,便坐下來,輕輕一笑,道:“有那位将軍照應,自是萬事順利。”
說完她自袖中取出一筒顏色泛黃的紙卷放到石千山面前桌面上,這便是她專程自昀京城給他捎帶回來的大禮。
石千山看着那紙卷微微一愣,道:“單看這紙張模樣,當是一紙訃文吧,邬寨主既大老遠帶回來,定是我石千山的訃文了。”
千裏迢迢拿人家的訃文當禮送的,當世間大概也只有邬落棠這頭一份了。
石千山自然也不忌諱,将訃文打開一覽,前文冠冕堂皇沒啥大用,無非是将石千山往日功績挑揀出幾樁說說,并又加幾句遺憾之語,什麽“痛乎北琰失此賢臣”等等,再往後兩行方是正題,因石千山是外巡途中遭火災而亡,朝廷必然不能薄待其家人,賜了好一些些田宅、財物,又将其子破例提入工部,也算是好大的恩賜了。
“死我一個,造福全家,也不知這算不算死得其所。只是我家那豎子無才,提入工部效力也不過是空占一個職位罷了。朝廷便是這般,左一個名頭、右一個閑缺,從上到下倒沒幾個是做實事的。”
石千山這人實愛絮叨,這天大的好事扣在他石家竟還不高興,總要抱怨幾句才罷休。
放下訃文,他轉而又樂呵起來,對着邬落棠道:“我盼寨主可是盼了許多日,終歸是盼回來了。”
他忙不疊将一沓描畫了線條的雜亂紙張拾起來,覆住那紙訃文堆到邬落棠面前,“我前些日子偶然發現你這邬寨中頗有些巧妙之物,例如寨子之外所設陷坑及屏障,設法之獨特都是我從前見所未見的,我畫了些草圖想要複刻,卻總有幾處想不明白。我問了許多人,包括邱致,都不像懂工造的樣子,便盼着寨主回來給我解惑。”
邬落棠道:“不過是當年請了外面的工匠過來所設,我又哪裏懂得?”
石千山仍不死心,“工匠是何處請來的?可有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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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寨是前寨主也就是我爹立的,縱然工匠有名姓,我爹人都入土多年,哪裏找去。”
雖然石千山此後只得依附邬寨,不會有什麽威脅,但是無名村之事,能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人知道。等閑她是不願說出口的。
石千山面上一瞬間現出巨大失落來,失神了半晌,方長嘆道:“我只當終于有法子能解我多年遺憾,沒想到終究還是徒勞啊。”
說完他似有些負氣地從懷中将一個卷起的紙筒掏出來棄于地上,“罷了罷了,還研究這勞什子作甚,早該一把火燒了幹淨!”
說着竟真滿身摸起了火折子。
邬落棠好奇心起,彎身将那紙筒展開,仔細地瞧了一遍,不敢置信地問道:“這是?”
石千山身上不曾找到火折子,正洩氣,聽她問,便不以為然答道:“只是一架破弩罷了。”
他雖這樣說,可邬落棠倒看出了些許門道,“你可是要将此弩做成火流星那般的弩?”
石千山忽然停住了手上找火折的動作,不可置信地擡頭看她,嘴唇翕動着想要說什麽,可又很怕希望落空似的,半晌才說道:“不止是火流星那般的弩,它要有極強的穿力,可于數百步之外透過一點瞄住對方,縱使想躲,亦不能夠。當然這只是一個初步的設想,有很多虛妄之處,我總是百般琢磨不透,可惜我北琰除“孫、唐”再無巧工,這世上怕是無人可解我困惑了。”
在他口中乍然聽到“孫、唐”二姓,有些意外,可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先輩那樁事只是過去了二十幾年而已,以石千山的年紀,那時當正是初入朝廷的時候。
邬落棠避開那話頭,只是指着紙上線條道:“可此物若現世必是兇險之器,研究來有何用?又不知要傷多少人性命,倒不如就此毀去。”
石千山方才還滿身找火折子欲親手燒毀這圖紙,此時聽她這般說,卻又起了辯駁之心,嚯然起身道:“器之兇險不在于器,而在于人。若人無道,天下之器盡可殺人性命!莫說以刀劍為首的百般兵刃,便是一塊石頭一截木頭,或是身下這只杌凳亦能做殺人兇器!”
他說着話神情愈加激動起來,“匠人之心豈可以兇險二字論處!若無匠人,天下樓閣盡倒、農耕盡廢,無燈燭可燃亮、無碾磨可推米,天下之間大小瑣事,何處不用匠人?既為匠人,便該有探究之心,豈能因畏懼而裹足不行?!”
邬落棠也起了一些火氣,手指這松風廳裏四處散落的紙張再問道:“若因這匠心而讓家族覆滅、家人慘死,潑天大禍都降臨在身上,有腿不能行、有口不能言,終身做個不敢現世的聾子、啞子,你當怎麽說!”
這槌心一問令石千山呆愣當場,許久不能言。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神情不再激動,反而有些頹靡。
身體似是無力般坐回杌凳上,想了許久,才終于再開口,已是不複方才那般言辭鑿鑿。
“我想這世道,總不能一直是黑,遲早有一日有明君現世、賢者立朝堂,将律法明确,令妄殺不再,這天下能工巧匠再不必躲躲藏藏,有自主之權利,有行事之自由。再不令因懷才而罹屈辱颠沛、遭無妄之災。天下亦不會因重器現世而頻起征亂。但縱然如今這世道還不曾變好,可該改變的只能是這世道,千秋萬代之間,就算我等只能做一顆承世道之重的榫卯,便就做這一顆榫卯,向着這世道狠狠楔下去就是!然匠人的探究之心,卻不能有所改變。不然後世代代便當真皆成了聾子、啞子。”
匠人之心不能改?
匠人之心不能改···
好一個匠人之心,不能改!
邬落棠自桌邊起身,冷笑道:“石先生之高見,恕我不敢茍同。我雖與你話不投機,但這世上也确然非你一人性軸至此,你的想法總有人會認同。我這邬寨廟小,怕是容不下你這等覺悟之人,不若便将你這些草圖理一下,待用過飯後就與我一起走吧。”
石千山擡頭道:“你不是剛自外面回來,這是還要去何處?”
邬落棠道:“自是去送你找可解你困惑之人去。”
說罷便再不理石千山,轉身打起竹簾出了松風廳。
打從松風廳所在半山坡處下來時,又見着了黃無有和範僧。
自上次談過一場後,再見邬落棠時黃無有面色總比以前柔和些許,他特意駐足向邬落棠道:“這次若要進山給無名村送糧物,不必勞動寨主,我與範僧便帶着十幾兄弟去一趟。”
邬落棠原本也是有此意,黃無有和範僧都是性情謹慎之人,有他二人去她再是放心不過。只是若帶着石千山,她便必得也走一趟才行。
“我與你們同去,正巧有件事還想要問一下汝三哥。”
三人說定時間,又由範僧去指派管糧倉的兄弟開倉取糧物許多,又備下了專于山間通行的細窄的雙輪板車。
剛到晌午,就聽赫連燦隔着大老遠開嗓子喊道:“兄弟們,開飯啦!”
邬寨這幫兄弟們,旁的事不一定上心,但吃飯這件事一向是最上心,乍聞這一聲兒“開飯”,無論手邊在幹什麽,都必是要抛了去,徑直往庖廚方向大步走。
阮嬌嬌的庖廚之藝當真是無敵,雖之前指使兄弟們宰豬、攆雞好一陣鬧騰,可此時整個邬寨上頭似都被一陣肉香籠住了。
不過是一頭豬,她竟可做出百般花樣,油汪汪香而不膩的雜菜炖肉糜、以黃豆做佐菜烹煮至軟爛脫骨的豬蹄、以及切成條狀以椒絲覆其上的焖豬筋,就連随意煮炖的大塊豬骨,都配有專門的佐料,吃起來鹹香耐嚼。
除此之外,更莫說別的菜食,雖不精致,卻甚可口,口味亦雜糅南北之所長,無論是自南地長起的邬寨衆位還是純自北地而來的石千山,俱都要豎一截大拇指,無人吃得不樂呵。
至後來邬落棠只覺今日這頭豬殺得甚值,從來竟不知豬肉亦能如此美味。
她甚而又開始盤算起來,眼下正是開春好時節,回頭當要再叫人去山下平安城再多買入幾只小豬崽,便就放在後院豬欄裏一直養着,待來年養足了膘,最好将無名村裏的叔伯大嬸們一塊兒叫來,再開一桌熱熱鬧鬧的全豬宴。
吃過飯後,邬落棠也不耽誤,便召集兄弟們将糧物搬上數架板車,再将每次進山必備的避瘴藥給了石千山,又細細囑咐了他一番山中行路所要注意之事。
期間邱致也過來相問,若無重要事,他可代她進山。
邬落棠自是知道他穩妥,可有一事邬落棠并沒有對邱致提過,她很想再親自問一問汝青巒,那年他遇到雲襄公主究竟是個什麽情形。
那日于棠花弄中,穆九重有所試探,她聽得出來。
她心中也有些許懷疑,便是穆九重和汝三哥曾經可也是彼此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