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唐、孫”二姓匠人
第五十二章·“唐、孫”二姓匠人
晌午後一行人順着邬寨後山往昆山深處行去,去歲霜降時剛剛給無名村送過糧物,照理說本不必現在就再去,只是若不打着送糧物的名頭,去得頻了怕是平白惹得他們擔憂。
因前幾日山中剛下過一場雨,路比尋常要更難走些,縱然這般不停,也走了七八個時辰方看到遠處亮着的幾盞燈,那燈光被罩在竹篾編織的罩子中,任山風打着旋兒吹也不晃不滅。
待再走近些,石千山縱然懂些工匠之事,也看得甚驚訝,并不比第一次來此的赫連燦更淡定些。
“天下間竟有此等高超之技藝,竟是從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邬寨主,這是何處?”
石千山忍不住發問。
邬落棠沒回答他,只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又沿着有此燈火之地再行幾百步,錯開一道障目山丘,眼前便又是另一番景致。
只見荒山野嶺之間,憑空現出一個村落,村落入口處一座牌樓高立,上面書四字--無名而隐。
邬落棠轉頭對石千山道:“這是無名村,一會兒進到村裏無論見到什麽都不需驚奇。這裏應當會有人解你的困惑,亦會與你想法投契。”
至此時,石千山已是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他實想不到,區區一個匪寨,其後竟連系着這樣一個了不得的地方。
因此時不過寅時末,尚還不到卯時,天色并未大亮。整個無名村中安靜異常,連狗吠都不曾聞。
邬落棠轉身吩咐後面随着的兄弟們入村時輕聲些,莫要擾人好眠,故而連板車都推得小心翼翼。
無名村中沿街懸燈,街道井然,正當村口不遠處還立着一個好大的家夥,似人形又似鐵砣,石千山振袖快行,待走至近前先上下打量了一遍,再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去觸摸。
邬落棠正想出聲提醒,那鐵人不知被碰到何處機關,已然開始輪動鐵臂,将兩只鐵掌間扣住的一把竹掃帚左右橫掃,且邊掃邊行。
鐵人每行一步,便發出喀拉喀拉地聲音,若放在白日不算什麽,但是在這天還未亮的早晨卻格外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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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很快就有一兩聲狗吠傳出,繼而便是有人開門走出來,人還沒看清便亮出大嗓門喊罵着:“哪個天殺的小子幹的,這般早便使喚鐵哥兒清掃,着急忙慌的是趕着去死啊!”
這人的大嗓門比鐵哥兒掃地的聲音可大多了,轉頭就有愈多人被吵醒,很快打開了自己院門。
“竟是落棠嗎?你怎麽這時候來了?”
先前喊罵那人終于認出了邬落棠,立馬笑着迎上前,不是旁人,正是唐粟的娘,邬落棠當是叫她一聲“舅母”的。
說着話時,她那位表哥唐粟也從院中探出頭來,直呼道:“落棠,落棠,我又造了個新玩意兒,正打算等你來時送你。”
邬落棠只笑着沖着唐粟擺了擺手,道:“好,我一會兒便去拿”,又轉頭鄭重對舅母道:“勞煩舅母和舅舅将孫家幾位叔伯嬸嬸們尋出來,我帶了一人過來,想要向村中諸長輩們請教一些事情。”
舅母爽快道:“好,你且等着。”
說罷便當真挨家挨戶敲門去了。
黃無有和範僧帶着邬寨兄弟們依慣例,去将板車上的糧物推到村中一處谷倉裏卸下。
邬落棠則與石千山等在牌樓前的那片空地處。
很快就有幾個年長些的叔伯大嬸們從村巷中走出,與舅父、舅母一并面帶茫然地聚齊在空地處。
這是邬落棠頭一次帶旁人進來,此地隐蔽,已是許多年不見外人。這些舅、母、叔伯們曾經也俱是工匠能手,當年火噴出圖時,他們也都各自親涉于其中,或多或少都曾出過幾分力。
自隐居無名村以來,縱然山中資材匮乏,也不曾令他們因避世而停下對工造一途的探究。
“石先生,人已在你面前,不若将圖紙取出,或許你的困惑今日便可解。”
邬落棠向石千山提醒到,他方瞬間醒過神來,從懷中取出那沓火流星弓//弩//的圖紙,許是太過激動,他的面色發白,雙手都是顫抖的。
他神思激蕩,幾乎連紙都拿不穩,那沓圖紙被風一吹眼見着就要四散飛走,還是孫家一位大嬸眼疾手快将那沓圖紙攥住了。
孫大嬸拿在手上随手翻了翻,又向旁側站着的叔伯們展示了一下,衆人觀看一番,繼而七嘴八舌地讨論道:
“這弓弩設計想法倒是好的,就是有點舍近求遠,你看此處,用三齒卡扣雖增長了些許射程,卻限制了弩箭的流暢,倒不如直接以輪齒更替。”
“還有此處形狀,這等形狀不适合手持發力,需做些改進才行。”
“不對,看這後邊幾張,這連弩尚未成型,當是後面有幾處還并未想透。”
“落棠,這圖紙可是這位先生親手所繪制?”
唐家舅舅問起邬落棠,她還未答,石千山便躬身長揖道:“此圖确乃我親手所制,只是很多想法不甚成熟,有幾處總是想不透,乃至此圖不倫不類至今竟始終難成型。”
“以一人之力能研探至此處已是十分不易,我家中煮了熱茶,不如去我家中咱們邊喝茶邊聊此圖。”
孫家一位大伯提議道。
這些人但凡一提起工造之事,總是格外來精神,倒也不問石千山是何人,又來自于何處。
石千山此時面色回緩,又從白轉至漲紅,激動地說道:“想不到這世間非止有唐、孫二家有此工技,今日得見無名村諸位,若能再得諸位指點,我石千山縱是真死也無憾了!”
邬落棠一笑,道:“虧着石先生口口聲聲“唐、孫”二家,此時竟還不知你面前的便是“唐、孫”二家嗎?”
石千山終是再恍然大悟道:“想不到諸位竟是、竟是、”話未說全,緊接着又連着道:“難怪!難怪!”
當年“唐、孫”二姓匠人自火噴之事後便舉族逃走,朝廷悄然派了兵馬去追,至于後來是生是死也并未明言過,以至于他實在想不到此處無名村的諸位便是傳說中的那“唐、孫”二姓匠人。
邬落棠轉而向舅父道:“此人逃難至邬寨,外面已無容身之地,勞煩舅舅給他安置個住處,從此便讓他在此住下吧,省得在我邬寨外面日日拆機關、拓圖紙。”
舅父亦向舅母道:“住處好說,咱們後院中還有一間閑屋,只消稍作整饬,讓這位先生住下就是了。”
舅母笑着點頭應允。
石千山自是樂意非常。
這世間再沒有比游魚入海、飛鳥還林、石千山進了無名村更歡悅之事了。
目送石千山被唐、孫二家長輩們當貴客似的簇着進了孫大伯的院子喝茶去了,邬落棠便要往汝三哥院中去,還沒走出幾步,反被他從院中迎了出來。
“方才聽着外面喧鬧似是你們來了,我便起身,只是穿這鐵腿時費了一些時間。”
汝青巒穿着一身水洗得泛白的圓領藍布夾絲綿袍子,襟領上最後一顆扣子還沒扣齊整,兩筒袖的袖口挽着一條邊,應是剛剛洗面淨手,手背上尚帶着些許未擦幹的潮濕意。
邬落棠笑着道:“你不尋出來又能如何?我還不是要進院裏來的。”
汝青巒便也笑,“是是,是三哥多此一舉。年前不是方送過一次糧物,這才過了幾個月,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可是有其他事?”
兩個人說着話一塊兒進了汝青巒的院子,院中有很重的藥草香味,皆是去年秋季新采,經過了一些曬幹或碾末或脫皮去木骨等處理,盡數分類鋪陳在院中的各個竹編笸籮裏。
靠壁木架上還擺着一些壇壇罐罐,裏面也不知都裝了些什麽,縱然以前汝青巒還幾番慫恿過邬落棠,但她從來不敢輕易打開去看。行醫人的行當,什麽稀奇古怪的藥材都是有的,若是不當心看了些驚駭的,怕是以後都不敢讓他瞧病用藥了。
兩個人穿過前院往後面去,邬落棠邊走邊說道:“我這次除了送糧物過來,其實還有件事想要問三哥。”
二人到了後院,進了一間小廳,這是汝青巒平日呆得最多的房間,看藥書、寫各種方子以及吃飯等事幾乎盡是在這裏做。
汝青巒邊引着讓她坐下到一把未漆過的木圈椅中,一邊提了一把銅壺去添水,再座到紅泥火爐上引火煮茶,并口中詢問道:“是什麽事,還讓你特意跑這一趟?”
邬落棠見他明明似常人一般站着行走,可偶爾僵滞的腳步、以及那不可避免的鐵足撞擊地面的聲音,仍是令她心裏不舒暢。
她想了想,還是先将雲襄公主的事壓回嗓底,而只是開口問他道:“三哥當年外出時,可是曾見過北琰的那位承天上将軍穆九重?或者說,三哥你可是認得他?”
汝青巒彎身用火剪子向爐道添置煤炭的手一頓,反而回頭問她道:“怎麽樣算是認得呢?只彼此見過幾面,互相叫得出名字,這樣算是彼此認得嗎?”
邬落棠點頭道:“自然算是。三哥既如此說,那你與穆九重便當真是認得了,可從前怎麽也未曾聽你提起過此事?”
明明上兩次相見,言語間都曾随口聊起過“穆九重”這個名字,甚至于上次平安城翠樓時穆九重便就在樓下,可汝青巒依然不曾對邬落棠說起他們二人相識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