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只羔羊

第六十六章·一只羔羊

論天下之民,無不聽聞曾經的承天上将軍穆九重的二三事,他十七歲于軍中嶄露頭角,而後靠着自己戰功一路自普通之兵封到上将軍頭銜,讓人不得不感嘆做将軍之事也是需要些天賦的。

他當年曾以一千兵破外敵三萬人營帳,也曾亂軍之中斬殺敵軍主将。北疆域外三百裏雲崖山上有他刀劈過之石,界河北岸鹘鷹族五部深處的胡楊林有他箭射過之樹。他是邊民的倚仗,也曾是将陷落的國土收複的一把标尺。

天下萬民的心中自是有一杆秤,穆将軍的威名也絕不是多少朝廷的封號、恩賞可盡述的。

北疆王的一紙檄文,洋洋灑灑總有數千字,上至天子一人,下至百姓萬民,陳當今朝廷法令之利弊、斥佞臣奸妃之是非。其中不乏激烈罵辭,可謂将左家罵了個酣暢淋漓。

其實所謂戰前檄文,說白了不過是為了己方出師有名,堵悠悠之衆口罷了。

此時北疆大軍的王帳中,北疆王鐘離雲廊面上難掩慌張,心知那檄文一發,再無可回寰餘地。

這時穆九重和辛順二人自帳外而入,北疆王踱步砸手道:“穆九重,你、你、你、你如今可如意了?本、本王這次可是被你逼、逼、逼上梁山的。”

辛順默默側頭憋住了笑。

那日夙玉城客棧被刺殺不成,穆九重既說了改日親自登門拜訪北疆王,他倒是說話算話,隔了不出三四日便渾然無視北疆王府的閉門羹,而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翻牆進了北疆王府中。

鐘離雲廊本想命人将他二人轟出去,可奈何通府上下武夫皆出依然打不過,幾乎是被脅迫着終究坐下來與穆九重相談了一番。

原本鐘離雲廊有如今的安生日子并不容易,乃是母家百般籌謀才将他喚回北疆承襲了王位,而不至在昀京城宮中的虎狼窩中遭人謀害。

故而他既知穆九重來意,又知宮中動蕩、自己兩位弟弟争位,以及左家所做斑斑劣事,卻仍是只想獨善其身,抵死不願與他坐下同謀,

穆九重不動聲色,只說行路乏累,想讨北疆王一只羊吃,待吃完了羊,北疆王若仍不願同謀,他便立即離去,絕無二話。

鐘離雲廊想着要趕緊送走那瘟神了事,左右不過一頭羊,自是應下了,可穆九重得寸進尺,說自己口味刁鑽只吃現宰殺的活羔羊,偏要他堂堂北疆王引着去親看殺羊。

王府中自是有手法利落的屠手,進去時,正看那屠夫磨刀,而那羔羊四肢便被幾個仆人仰面按在一壁光滑石砧板上,叫喚着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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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那屠手手持一把尖刀,手法利落地刺穿羊頸血管,用一只大盆将尚噴着熱氣地鮮羊血接着,那場景簡直觸目驚心。

這些王公貴族素來只食熟羊肉,不曾見殺羊的過程,鐘離雲廊見不得那情狀轉身欲走,硬是被穆九重扯住了手臂,手指屠夫刺入羊頸的手中刀,那等鮮血淋漓的場景,穆九重這樣久經沙場之人自然習以為常,可這位大皇子卻不曾見過這般場景。

穆九重難得攢起來個好笑容,耐着性子道:“王爺且看,這屠手磨刀霍霍,是不是像極了那左姓賊人?”

他又一指尚在被放血而垂死掙紮中的羔羊,嗤然一笑,再道:“而王爺你,便似這砧板上的羔羊。這羊大約是不知自己何錯之有,可肉質鮮美又無鋒利爪牙便是它的過錯。你瞧,它尚不知自己要死了,還在掙紮。就算屠夫此時放過它,它還能活得幾時?”

在左家屠刀之下活得幾時不好說,但是鐘離雲廊弄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若是這待宰的羔羊,那他頭上懸着的除了左家屠刀之外,還有一把便是他穆九重架上來的、一把比左家更近、更鋒利、容不得他半點逃脫、反抗的更要命的刀。

許是被穆九重吓得狠了,說來也是甚怪,自那日之後這位北疆王便忽然得了個口吃的毛病,說話便沒有再順暢過。

如今檄文已發,大軍也已出,鐘離雲廊再反悔是不能了。

穆九重對北疆王拱手道:“王爺所行是清君側、誅奸佞、順應萬民之舉,何來的被臣逼迫一說,臣請王爺慎言!”

鐘離雲廊仿似嚼了滿嘴的黃連,那神情分明是咽不下去吐不出來的一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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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的時候,邬寨的八頭小豬崽在兄弟們的精心喂養下,已經長成半大的小豬,個頂個的壯實。

邬落棠每每見到都要肉疼地嘆一聲,“糧食都貴得快吃不起了,居然還要喂這幾頭豬。”

豬是赫連燦做主買的,真該在他的日常口糧中扣下。

話雖如此說,但只要想到阮嬌嬌的庖廚之技,她轉瞬又原諒了赫連燦。

五月底的時候,去頃州城打探消息已經有半月的赫連燦和阮嬌嬌同回來了,給邬落棠帶回來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是關于北疆那邊的動向。

自北疆王的那一紙檄文發布于天下後,北疆的十萬大軍以雷霆之勢,已然過了六城,其中有兩城不戰而迎北疆王。另有,一城少戰半個時辰,不敵之後退走時因過于慌亂不及關住城門,而導致被北疆王大軍緊随入了城;一城副将嘩變綁了主将,主動将北疆王軍迎入。六城中僅餘兩城抵抗了些許時日,可夜間守夜的兵差懈怠,半夜不知被何人悄然開了城門,待主将夜半醒來時,城中已盡是北疆軍。

如今算下來,北疆大軍已是陳兵汝州城外,待過了汝州,便就是頃州了。

赫連燦道:“要我說外面愛咋打便咋打去,左右咱們邬寨就是個匪寨,在這昆山裏也是安生的,何必還去探穆九重那厮消息。寨主忘了前陣子昀京城那穆九重是如何給兄弟們下迷香,把咱們給抛下的嗎?”

赫連燦一向不長腦子,凡事只要不掰碎了給他說,他便一概不知根本。

她想探聽的消息雖明着是有關于北疆軍的動向,看似和穆九重相關,但其實本和穆九重是無關的。

昀京城那日穆九重說得對,這北琰天下一旦入了他們左家人的囊袋,非止是百姓不好過,就算是遠在昆山的邬寨之匪亦恐會遭受牽連。

劉柏五谷樓那日既認出了邬落棠,目前看找出邬寨來也是遲早的事,而邬寨之後的無名村是絕對不可暴露在左正逢和劉柏那等人面前的。

第二個打探到的消息便是關于頃州城的動向。

司馬劉柏之前将頃州境內的有名工匠俱都囚禁起來,還大肆搜集了硫磺、硝石、火油之類,據說是做出了一些火器,至于殺傷力如何,目前并無人知,不過另有一事甚是可疑。

阮嬌嬌說頃州城前幾日處置了一大批牢中關押了許久的囚犯,據傳這些囚犯中原本有些所犯律令不過是些偷盜之事,本不至于死,可竟也都被一并處置了。

幾百人分批拉去城郊的荒山裏焚燒,有的屍體并未燒盡,阮嬌嬌曾偷偷去看過,死狀甚是可怖。

而且周遭有一股古怪的氣味,雖然已經散得很淡,但聞之身體疲乏、兩日欲嘔。

阮嬌嬌曾經身為殺手,見識甚多,她道:“火器這種東西就像是我們手中的兵刃,雖殺傷力大一些,其實也并不可懼。說起來曾經我在別處見識過一種毒粉,只消一指甲蓋那麽多,便可毒殺幾百人性命,若焚燒成煙氣則更是可怖。”

邬落棠心中悚然一驚,若兩軍對陣中用上了這種歹毒之物,又當如何應對?

阮嬌嬌見她沉默,便再問道:“此事寨主怎麽看?”

究竟是偏安一隅,做這昆山裏保命的土匪,還是在這亂時摻上一腳?

邬落棠一時想不出個答案。

她自是不想左正逢和劉柏得勢的,以二人性情,必要再大肆搜羅工匠,若那般,往後邬寨及無名村都不會安生。

可若摻上一腳,她亦不能保證是否會連累這一寨兄弟,以及身後的無名村。

這時候赫連燦又咋咋唬唬開口道:“我還聽說,就連那鹽蹊的行商都和汝郡水匪勾結在一塊做起了反朝廷的起義軍,我們邬寨也有百十來人,要不幹脆不做土匪了,也去做那起義軍反他爺爺的北琰朝廷去!”

赫連燦說的話雖荒誕可笑,卻也不是一點道理都無。

如今這北琰朝廷勢頭,皇帝一直稱病未出,朝臣無主,唯奉左家為首。太子雖無明确旨意被廢除,然而已是只剩名頭,其他與廢除無異了。

三皇子有左家做倚仗,太子之位看起來簡直唾手可得。

可聖旨一日未下,他便也只能是三皇子,就算皇帝死了,他被推上帝位,說起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與其不作為,不若便借着北疆王此番清君側、誅奸佞的勢頭,哪怕是做一次旁側煽風的扇子、點火的鐮,也好過畏縮在這昆山邬寨中聽天由命!

邬落棠心中将這些事過了一瞬,再擡頭看向阮嬌嬌時,她已是意會,笑着道:“寨主若做了決定,這幾日我們當要再去頃州探一探虛實才是。”

赫連燦茫然地看向邬落棠,再看向阮嬌嬌,道:“啥?寨主做了啥決定?幾時做的?我赫連就站在這兒怎麽都不知道?”

邬落棠道:“赫連,去将黃大哥、範三哥和塗大雷一塊兒叫到松風廳中,我有事商量。”

赫連燦雖仍是茫然着,卻還是聽命尋人去了。

待他走後,屋中只剩邬落棠和阮嬌嬌二人。

邬落棠對阮嬌嬌道:“此番若再去頃州,當要耗費上些許時日。可世道眼下正是亂時,邬寨和無名村我終究是不放心的。”

從前邬寨還有邱致,現在邱致也不知去了何處。

現下這一百多兄弟,盡是些心中無謀算的,若邬落棠決意去頃州城,那邬寨總要留個可靠的人在才好,而眼下這最可靠人選,只有阮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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