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勇氣
女法師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枚骨色的月亮剛剛升起， 落在她那過于蒼白的嘴角， 幾分不詳的意味。
商人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
他本能地回頭地尋求同伴的目光， 想要從他們那裏汲取一點勇氣。
然而幾乎所有人都是一碰到他的目光， 就冷漠地移開眼去，根本沒有一點回應。唯一有的幾個， 也很快就從從他的身上， 落到女法師的臉上， 顯出幾分不忿的神色。
弗蘭克只覺得一陣無力。
——又是這個樣子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 這種聯合商會組成的隊伍， 不會有什麽團結之處。要不是需要尋找的那樣東西實在是太過重要——又沒有商會放心直接委托給冒險者，所以才會有了這樣一只奇怪的隊伍。
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曾經都擔任過冒險者——但也只是曾經而已。本以為經過冒險者公會評估，再加上一些雇傭的護衛，基本就能夠應付這裏的一些怪物，但是像剛才那樣突發的情況就顯得十分無力， 甚至可以說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所幸安吉利亞的神明隔着遙遠的星界還是庇護着他們，天降了這樣一個強力的女法師。
然而不知道這群家夥是怎麽想的——從女法師出現開始，就對她抱持着淡淡的敵意。
弗蘭克多少能猜出來一點原因。
因為先前他開的條件過于豐厚， 所以自然有人不滿， 覺得這是無故多出一個家夥，要去分尚且無法估計的利益。
——“這種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東西， 誰知道是不是怪物變的， 故意來騙取我們的信任。”
甚至還有人趁着女法師和剛才的金弓交流的時候， 小聲嘀咕。
但弗蘭克卻不贊成。
道理非常簡單——如果有那樣甚至能得到金弓承認的強悍實力， 對他們這群家夥又有什麽圖謀，那麽只要她願意，根本不需要使用騙的手段，直接搶就行了。
最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在這裏徘徊了很久了，也沒能找到入口。當然，他曾經提出跟着金弓的冒險者的隊伍，但對方顯然并不願意幫助他們。
這位女法師雖然看起來隐約有點古怪，但卻似乎十分容易交流。而她兩個随從雖然沒有動過手，但看起來也不算是難以相處的人。
既然她願意幫忙，還主動提出來轉轉，那麽簡直再合心意不過了。
“讓，”弗蘭克朝着護衛中的一人打了個手勢，“你來帶路，我們先前覺得可疑的幾個地方，記得多停會兒。”
于是就這樣，一群人開始在遺址裏慢慢探索了起來。
這座遺跡的不算是太複雜，大體是巨大的三重圓環結構，最中間那一環最高，應該是小半座破損的塔樓——這也是推斷此處從前應該是法師塔的重要理由。
其他地方大概是花園或者庭院的圍牆，除了枯死的、已經石化了的灰白樹木之外，其餘部分都損壞十分嚴重，因此能直接通過的地方不少。
自稱為珍娜的女法師看起來心情十分不錯的樣子，一邊不時地停下來觀察一下，甚至還有閑心和弗蘭克閑聊。
“像您這樣應該待在鎏金辦公室中的大商人，為什麽會來到這樣的地方呢？”她半開玩笑似地問着。
“當然是為了魔石了。”弗蘭克苦笑一聲，“不怕和您說，今年冬天整個王國的供應都十分緊張，基本上所有的商鋪裏面都處于一個斷貨的狀态，庫存的話大概足夠支撐大半年，但是如果沒有進一步補充的話，不知道什麽時候，大概就會消耗殆盡。
我們倒是想囤積一些，但不管是國王還是神殿都不會允許的——更何況我們也正在準備和矮人打仗，基本很難省下來——黑晶再多也沒有用，沒有人想被打成異端。”
“啊，我多少有些耳聞。”女法師感嘆，“聽起來确實非常困難呢。”
“所以如果您有多餘的魔石的話——無論多少，我們都願意收購。”
女法師像是絲毫沒有注意到商人言語中故意模糊的價格和試探的陷阱，只是微笑的點點頭，做出一副仔細聆聽的樣子。
雖然沒有得到許諾，但反而激起了弗蘭克進一步傾訴的欲望。
“其實我們也不想這樣子的，但是真的是沒辦法，這真的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
“就是你們說的法師的秘寶嗎？”
弗蘭克苦笑：“我們并非有意要隐瞞——但假如真有法師的秘寶的話，裏面确實有一樣東西是我們想要的。不怕現在和您說在前面，假如您到時候也想要的話——我們願意不惜一切代價買下來。”
“哦，确實讓人十分好奇。”
他們就這樣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在遺跡當中逛了整整兩圈，跟着向導，将遺跡裏裏外外都摸了一遍。
中途碰到了些零碎的骸蛛或者雙頭食腐鴉之類的東西，還碰到幾團粘液怪、迷失的幽魂一類的東西，但基本上都有驚無險。甚至都用不着法師動手，她的随從就給順手清理了。
而當他們第三次來到先前出發的地方的時候，已經是接近晨曦時分，身後的商人有些已經開始大聲抱怨走不動。
“弗蘭克，你找的都是些什麽人？”其中一人吹着兩撇胡子，十分不客氣地哼哼，“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們累死然後好獨吞好處？還有你，不知道怎麽帶路的話就趕緊滾蛋。”
他那後半句話表面上是對着向導讓說的，但話頭所指卻很明顯是沖着女法師。
弗蘭克露出尴尬的微笑：“那個實在是不好意思……我的同伴有些着急了，其實我們已經在這裏轉了很久了。不過沒事，您可以慢慢觀察……”
女法師擡眼，嘴角帶着幾分玩味的笑：“慢慢觀察？您不餓嗎？我挺餓的。”
“那……”
“難道你們是想讓我快點找到入口？可我也不知道在哪裏啊？”她微微瞪大了眼睛，做出驚訝的表情，“可你們不是有向導？不應該是你們帶路嗎？”
話音剛落，周圍的氣氛明顯冷了幾分。
弗蘭克勉強打了個哈哈：“您可真是幽默。”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她漫不經心地将戴在手腕上的月長石手環捋了下來，放在手心中把玩，“那個遺跡……如果連你的‘同伴們’也不知道在哪的話，那可真就沒人知道了。”
弗蘭克愣住了。
然而他身後的同伴反應卻很快，當即不滿地嚷嚷出聲：“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們怎麽可能會故意隐瞞入口的消息？”
女法師卻是不理，而是繼續朝着弗蘭克說道：“其實這位好人先生，我真的很佩服你——像你們這樣所謂大商會的合作，這麽多人——才帶這麽幾個護衛，不覺得害怕嗎？不會感到奇怪嗎？即使你不害怕，那你的同伴呢？他們為什麽還能那麽冷靜？尤其是在轉了那麽久以後？”
弗蘭克的臉色迅速變白。
然而女法師卻還是沒有停下。
“說實在你們的演技還行，”她感嘆，“尤其是在這位好人先生的配合下，連我都差點被糊弄過去了，人是真的，貨也是真的，記憶和反應也是真的……要不是你們使勁把我往岔路上帶，帶我避開了所有洩露出來的魔力流，真的很難判斷。”
“你這是什麽意思？”商人們紛紛嚷了起來，“你要是看我們不順眼，就去找金弓他們好了。”
“那可不行。”女法師微笑，雙眼眯了起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抓到你們的尾巴——到底是誰給你們的勇氣，覺得還能把我給甩掉呢？”
弗蘭克先是臉上一片茫然，随即才意識到法師究竟在說什麽。
然後還沒等他想要要怎麽動作，就看到女法師合攏了那只把玩着月長石的手。
[Siphon Mana] （法力虹吸）
伴随着她的吟唱，瑩白色的石頭在她掌間化成黑灰。
她擡手，将那灰抹在眼睑之上，在眼角劃曳出一抹妖嬈而不祥的墨痕。
接着那細長的眼一轉，轉向弗蘭克，再無半分笑意。
弗蘭克心下一涼，下意識地就像往後退去。
然而動作終究還是慢了半拍。
女法師顯露出了與她法系職業不相符合的敏捷，不過輕輕一躍，就來到了他面前。嘴唇開阖間，擡起的手心裏赤紅一片，徑直朝着弗蘭克的方向按來。
他因為恐懼而只得閉上了眼，等待突如其來的殺戮。不想被一股大力往邊上一拖，避了開去——灼熱的火焰幾乎是擦着他的臉沖了過去。
[Frange ut iubes] （我命令你粉碎）
伴随着清脆的爆裂聲，短促而沉悶的慘叫在他背後響起。
弗蘭克想要轉頭去看，卻被人直接将腦袋扳回。他這才發現，救了他的竟是女法師的那個看着瘦巴巴的戰士随從。
那家夥把他的拽到了一邊，非常淡定的說道：“不要吵，噗叽大人不喜歡在幹活的時候別人吵。”
這說的是什麽？
商人之覺得一片茫然。
唯一反應過來的就是，剛才好像攻擊的目标并不是他。
然而眼前亂作一團，光和火焰亂飛。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那些從商已久的同伴，居然勇猛如斯——一個個面目猙獰，呼號着沖向法師，然而卻沒有一個能真得傷到她袍角半分。
她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弗蘭克以前也算是個老練的戰士，卻根本看不清她施法的動作。
所有妄圖接近她的人，都在靠近她一臂距離的地方，直接被她按上炎爆術炸成了碎塊。
偶爾真有顧不上的，就由她邊上的随從解決。後者安靜地跟随在她的身邊，不時張起護盾，或者把撲近的家夥給踹下去。
而他身邊的戰士看了一會兒，似乎忍不住了的樣子。
他抄起白鐵寶劍，徑直沖進了戰局當中，橫劈豎砍，将那些來不及反應的家夥的腦袋掀飛了出去，剁成了碎渣，一路沖到了法師面前，為她掃清障礙。
弗蘭克驚呆了。
直到又一具魔偶碎成渣，半邊沒了眼睛的碎片飛到他面前，無聲地瞪着他，弗蘭克才反應過來——法師還有她的同伴，他們正在屠殺自己的同伴！
“等等，你們這些惡魔，你們要做什麽？”他激動得大吼然而還沒等他動作，身前就張起了一面頗有彈性的護盾。他再次被人攔住，“你和她是一夥的！你們要做什麽？回去之後我要上訴神殿！你們這是屠殺！”弗蘭克有點情緒失控。
然而法師的另一個護衛，那個瘦高個的長卷發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替換了下來，對商人張牙舞爪的激烈反應還是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幫不上忙的時候，就不要上去添亂懂嗎？你看，我知道大人最讨厭人多和礙手礙腳，像我這個樣子就很好。”
這個奇怪的随從似乎很為自己的察言觀色能力而感到洋洋得意。
弗蘭克咬牙，抽出腰間的劍，死命往前沖——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往前沖到底能幫上什麽忙。
“又蠢又固執到你這個份上的可真是少見。”女法師居然還有閑情側過眼來，沖他陰陰一笑，“不過你真的不好奇嗎？還是不想知道，替代你死去的同伴的——到底是什麽樣的玩意兒？哎。”
她一邊說着，一邊張開五指，按上一個新撲過來的家夥——然後只聽咔嚓一聲，那張臉在她的手下粉碎。
她甚至沒有使用魔法。
“真難用，”她收回手的時候咕哝了一句，“太小了，還短，唉。”
弗蘭克快瘋了。
然而不等他有進一步反應，那個瘦高個的男人照着他主人女法師的動作，以同樣的手勢按上了弗蘭克的臉。
——終于要對他動手了嗎？
弗蘭克動彈不得。
只覺得那冰涼的手指按在臉上，如同刀架在喉嚨之上，刺得他甚至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對像這樣窮兇惡極之徒，說什麽都是沒有用的吧？
他想。
不過是因為一時的僥幸，還有一點占便宜的心理，居然就招來這樣的麻煩——現在想來，這個法師不願意和金弓走，沒準也只是為了挑軟柿子捏而已……
可即使如此，法師……這個法師到底圖的是什麽呢？難道就是為了，這樣一場殺戮嗎？
弗蘭克感覺到一陣絕望，他能預感到自己大概下一秒，腦袋就會像一只玻璃球一樣，砰的一聲爆炸，變成齑粉……
然而那修長的手指只是拂過他的臉，很輕，像是根本不願意碰觸那樣，并沒有帶來預想中的恐怖。
可還沒等弗蘭克終于劫後餘生的感動中回過神來，就發現周圍的景色完全變了：原本灰白色的谷地變得肉紅一片，就像是白骨上面新長出來的那種顏色。
所有的斷壁殘垣都像是包覆上了一層肉色的膜——如同活着一般，随着呼吸的節奏不斷鼓動着。
而在大團大團的肉塊和肉塊之間，死白色的蛛網像是未曾切斷的筋絡脂肪一般，帶着黏膩的質感垂挂在膜與膜之間。
弗蘭克沒敢說話。
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口水，望向女法師的方向。
仿佛感覺到他的視線，女法師微笑着轉過眼來，點頭致意。
手中卻沒有停下，抓起一只頂着魔偶頭顱的骸蛛徑直捏碎，拍掉。
直到這時候，弗蘭克才注意到，女法師腳下已經堆滿了白骨還有無數碎裂的魔偶頭顱，有不少看着十分眼熟。
他再也沒忍住，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
另外一邊的金弓冒險者顯然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他們一直綴在女法師所在的商隊後面，跟着他們繞了差不多有兩圈——再蠢也能意識到是情報出了問題。
就在舍維爾打算放棄這個毫無眉目的任務，重新尋找真正的遺跡入口之時，異變發生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女法師直接沖着商隊裏面的人出手了。一旁的薇薇安憑借着視界術，顯然也看清了。
她啊了一聲，就立刻捂上了嘴巴，看向舍維爾的眼中有迷惑、不解、驚慌還有祈求。
——救他們？
薇薇安動了動嘴唇，詢問一旁的隊長。
然而隊長只是擺了擺手，示意她繼續觀察。
薇薇安不甘心地抿唇。
她知道舍維爾是對的，作為獵手必須要有耐心——尤其是在捕獵魔物的時候。
可這樣就要讓普通人去做餌嗎？
她懷疑。
“不對。”
然而還沒等她質疑隊長的決定，舍維爾就開了口。
接着像是驗證他的話那般，從女法師的方向傳來了一股像是肉類烤焦一般的味道。
而從那一陣惡臭開始，整座遺跡仿佛變成了什麽十分難以忍受的地方。
——是腥味。
舍維爾皺眉。
這種好像身在一堆胃酸似的黏液間的感覺十分可怕。
他又順着肉味傳來的方向看了幾眼，又抹了一把手下的牆壁，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某種判斷失誤。
“薇薇安！”他壓低聲音，飛快地命令道，“祝福之水！”
牧師愣了愣，但立刻照搬，取出了一只透明的小瓶子。所有隊員立刻飛快地在他們的眼睛上抹了一些。
然後周圍的景象就變了。
他們像是突然掉進了骸蛛的巢穴之中，到處都是蛛絲，還有未成型的繭。
舍維爾稍一琢磨，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入口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他們早就身在遺跡之中，卻因為幻術而不得其真相。
——可這樣恐怖的、足以覆蓋整個山谷的幻術……
“那個！”薇薇安輕呼，打斷了他的思索，“舍維爾，你看，那個是什麽？”
舍維爾下意識地看了過去，然後看到法師他們所在的後牆，有一座小山似的陰影悄然顯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