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為什麽要救我
為什麽要救我
唇齒間和右臂處傳來的強烈痛感讓沚汀清醒的意識到她所憶起的一切都不是夢,是三日前真真切切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她想,當是那位黑衣郎君及時救下了她,讓她不至被賊人勒死,說起來,自己已經欠了這位不知名的恩人兩條命了。“又英,就是和我一起的那名女子,她怎樣了?”沚汀猛然想起當時自己正在給又英包紮,她被救下了,那又英呢?又英還活着嗎?
“姑娘放心,”見她神色驚惶,小丫鬟急忙安撫道:“那位姑娘,是叫又英姑娘吧,傷勢雖重,但并未觸及腑髒,我們徐大夫,號稱華佗再世,已經替她診治過了,現下已無性命之憂了,您且放心吧。”
沚汀聞言,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又英是家生子,從小陪伴她長大,名義上是侍女,情分上卻勝過姐妹,若是因為保護她而死,她這一生都将跨不過這道坎。
“你方才說,這裏是右骁騎将軍府,不知你家将軍,該如何稱呼?回頭一定請家父親自來府上謝過!”沚汀猜測,這位右骁騎将軍,當是那日在麓山上救過自己的郎君,救命之恩本無以為報,更何況對方還救了自己兩次,再加上又英的命,饒是她平日裏甚有主見,一時之間竟也不知該如何報答,金銀財寶太過庸俗,升官加爵亦非她能做主,身為女子又身無長物,只得請爹爹親自上門謝過,方顯誠意。
“我姓衛”,小丫鬟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聞得門外傳來一道低沉清冷的聲音,沚汀聞言轉頭望去,隐約見得是一位年輕的郎君,看去約莫二十餘歲,一身黑色直裰,襯得削肩勁腰,頭發束起,顯得幹淨利落。因是逆光,她只能看到大概的輪廓,待得那男子進得室內,沚汀才看清他的面貌。
世上竟有這樣的一雙眼睛,這是她在看清來人後,于心底發出的一聲喟嘆。她年紀小,自然稱不上閱人無數,可平日裏往來者卻都是達官貴人,身居上位者,或養尊處優,或一呼百應,她見過清澈純善的目光如霁蘭蘊兒者,也見過洞察世事看透人心的目光如爹爹那樣,可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初看如平湖秋波,了去無痕,卻令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可當真去細看之時,卻發現那雙眼睛裏熠熠生光,似乎連目光都帶着一種力量,然而這種力量卻不像爹爹那樣讓人無端生出壓迫之感,只莫名讓人感到值得信賴。
或許是因為年輕,這樣平靜無瀾的目光裏,卻透出一股赤誠和活力。沚汀察覺到自己盯着對方看的時間略長,不覺失态,不好意思的垂了眼道:“衛将軍安好”。
“顏姑娘客氣”,年輕的将軍颔首到,對上沚汀疑惑的目光,他露出一點了然的表情,“我知曉你的身份,原是因為在麓山救你之時,看到了你的玉牌,”他解釋道,“我與顏大人同朝為官,素有來往,見他平日裏多有佩戴這塊玉牌,也知他有一獨女,是以不難猜出你的身份。”
“這樣說來,确實是将軍救了我,”沚汀道,“那日情形屬實兇險,多虧将軍及時趕到,否則,否則......”沚汀一時哽咽,竟無法言語,只得深吸一口氣,略略緩和一下才道:“将軍的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既然将軍已經知曉我的身份,他日必當請我父親親自登門道謝,将軍但有所求,我父親必當竭盡全力相報。”
“你的身體,現下感覺如何?”衛槊沒有直接回應她的話,反而問起她的情況。
“已經好多了”,沚汀認真答道,“府上的大夫很好,伺候的丫鬟也很用心,現下除了手臂這處,已無大礙,”她不願多言自己尚處于高熱之中,“不知将軍可否幫忙,派人去通知我的父母,算起來我已有四五日不曾歸家,他們一定很擔心我。”她看着衛槊,目光裏帶着殷殷期盼,想着他已然救過自己兩次,應當不會拒絕這麽一個小小的要求吧,再者說總得讓她父母知曉,才好接她回家。
話音未落,卻見衛槊的臉上露出一點悲憫的神情 ,他抿了抿唇,似乎是在想着怎麽措辭,“我問過徐大夫了,”他還是沒有答應抑或拒絕她的請求,仿佛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反而是聊起了她的身體,“你的外傷并無大礙,只是還需靜養,不如你先好好休息幾天,再聊以後的事情。”
衛槊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她沒來由的感到驚慌,陣陣不安從心底彌漫上來。她雖然天性單純善良,卻也聰慧敏感,這位年輕的将軍不肯回應她的訴求,是他不願,還是不能?
“我的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她略帶焦急道,“我擔心我的父母,想必他們也一直惦念着我,不知将軍可否代為傳話,請他們派人來接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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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如此堅持,衛槊也不再猶豫,只靜靜看着她道:“你已經沒有家了。”
“轟隆隆——”随着他的話音,又一道驚雷滾過,她只覺得這道雷仿似打在自己心上。似是沒聽清衛槊的話,她又不管不顧的問道,“您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煩請您再說一遍?”
“你已經沒有家了,”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麽冷漠寒涼,語調平靜到近乎無情,“就在你于麓山遇襲的當夜,尚書府潛入了一批刺客,尚書令及夫人均被刺客所殺,随後為了抹去蹤跡,刺客點燃大火,整個尚書府為火勢所吞沒,幾乎沒人逃出來。”
她似是聽懂了,又仿似沒聽懂,直直的盯着他道:“那我爹娘呢,我爹娘如何了?”
衛槊抿了抿唇,似是心有不忍,但他心裏清楚,長痛不如短痛,遲早有一天,她必須直面這樣血淋淋的事實,“我說了,尚書令及夫人,均被刺客所殺,因為院內起火,光是撲滅大火就用了兩天兩夜,我們并沒有找到他們的遺體,想是已被燒盡了。”
她仍是直直的盯着他,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麽,眼神裏甚至帶着點迷惘和難以置信。她希望他告訴她這是一個玩笑,他和她爹爹于官場上有過節,他不想就這麽輕易送她回去,必要她爹爹拿出十足的誠意來才肯送她走。但是衛槊的目光讓她感到失望,眼前這位年輕的将軍看起來那麽冷淡平靜,漆黑的瞳孔裏泛着冷冽的光——她很難說服自己相信他是那樣的人。
“你不必懷疑我的話,”他繼續說道,“我沒有騙你的理由。細論起來,我本不必多管閑事,救你也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他指了指那塊玉牌,當時就是憑着它認出了她的身份,“你爹曾經有恩于我,救你就當報答他的這份恩情。至于你信不信我的話,”他頓了一下方道,“你若能走動,回去一看便知。”
他的聲音冷冽,不疾不徐,鑽到她的耳朵裏,好似一把利刃在切割她的心。她感到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個深淵,周遭冷極了,一個人也沒有,惟餘她自己在不停墜落。她的身體也再感覺不到任何外傷的疼痛,僅存的一點認知讓她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她無比後悔,為什麽自己沒有在那個遇襲的夜晚死掉,哪怕不是死掉,而是被賊人劫走,失去清白也好,淪為奴隸也罷,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茍且偷生,懷揣着有朝一日重回父母身邊的企盼,最重要的,永遠不會聽到這樣的消息。
殺人莫過誅心。
她第一次覺得,死了比活着好。她曾經是那麽勇敢的人,哪怕是站在生死邊緣,也有與賊人一同墜崖的勇氣,并渴望掙得一線生機,可是,她承受不了這樣失去親人的痛苦。臨行前還好好地與父母拜別呢,怎麽竟就成了最後的訣別?父母的殷殷叮囑尚言猶在耳,可是他們的人,已經沒了,甚至沒能留下一絲痕跡。
她的心痛苦的揪成一團,呼吸也變得艱難。鋪天蓋地的疼痛過去之後,便是滔天的恨意。
她恨自己為什麽不聽爹爹的話,非要去法華寺,她留下或許改變不了什麽,但是他們可以死在一起。她恨自己帶走了爹爹的貼身侍衛,是不是留下他們,爹娘就能有一線生機?她恨那些刺客,她爹娘明明是那麽那麽好的人,他們怎麽下得去手?她甚至恨衛槊,恨他為什麽要救自己,不如讓她就在那裏死掉,現下一家人也能團聚,她也不必獨自承受這樣的痛苦。
她的雙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眼裏迸出瀕死的絕望。
沒有了,沒有什麽活下去的理由了,太痛苦了,不如死去。她向來心志堅定,卻從未想過有一天,別人短短的幾句話就可以擊垮她的所有意志,摧毀她的整個人生。
她以為麓山的遭遇已經是此生最大的意外,卻不知人生際遇沒有最壞,只有更壞。跟眼前的境況比起來,那時候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幸福,至少雙親還在。如果可以,她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取他們好好活着,不,那樣也不行,他們會承受自己現在所承受的痛苦,所以最好的結局就是,要麽一起活着,要麽一起死掉。
衛槊一直注視着她,覺察到她的眼神漸漸發生了變化,從一開始的懷疑震驚,到痛苦失望,到憤怒掙紮,再到現在竟然慢慢趨于平靜,只是那雙漂亮的眸子裏,空洞麻木,再也沒有了生的欲望。
他不由微微蹙眉,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她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于情,她父親對他有恩,他理應救他唯一的女兒;于理,顏尚書的死因尚未調查清楚,刺客竟然能在京畿重地刺殺天子近臣,若說背後沒有暗手,他是萬萬不信的。尚書府現下已經找不到活口,顏沚汀幾乎是他唯一的突破口,所以,他必須救下她。
“去叫徐大夫快點過來,”他吩咐小丫鬟道。話音剛落,沚汀又嘔出一口鮮血,再度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