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救你一次
再救你一次
“救不了,”徐平生氣的甩手到,“她是心病,藥石無醫,除非老天爺顯靈讓她爹娘還魂,我等凡人只能救她肉身。”
想他一介杏林聖手,人稱華佗再世,多少人求他看病都不得見,卻要浪費時間在這樣一個一心求死的人身上,真真是玷污他的醫術。若不是至交好友衛槊相求,他甚至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這樣的人,自己不想活,死了又有何可惜。
衛槊心知現下逼他确是強人所難,只道,“那便罷了,不求你救活她,但用湯藥先吊着她,心病還須心藥醫,還得另尋他法。”
徐平斜着眼睨他,不懷好意的道,“救了她的人還不行,還要救她的心,我竟不知你何時變得這般好心,這還是戰場上那個殺伐決斷的衛将軍嗎?別是看人家姑娘長得漂亮,動了歪心思吧?”
衛槊無語,懶得跟他計較,“能施針讓她清醒嗎?還得讓她保持清醒狀态,不至于再度暈厥過去。”
“這有何難,”徐平啜了口茶,“只是你可別再刺激她了,”他微微正色道,“她現下的情形,若是再受什麽刺激,便是失心瘋了也是有的。這麽漂亮的小娘子,若是瘋了,啧啧,也太可惜了。”
家破人亡,最在意的人化為灰燼,還有什麽比這更能傷害一個人的呢?衛槊想,她其實算是很堅強了,沒有在聽到這些噩耗的那一刻瘋掉。若是能挺過這一關,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麽能傷得了她了。
“那便施針吧,”他道,“然後再去看看她的侍女,想法子讓她也清醒過來,我有後用。”
徐平應了。他為人雖有時不着四五,醫術之高明卻不容置喙。一刻鐘過去,沚汀便幽幽醒轉過來。及至她醒來,徐平便又去瞧又英了。衛槊揮退下人,房間裏此刻只剩下他們二人。
“不必這樣看着我,”他瞧出沚汀眼裏的恨意,“滅你全家的人不是我。”
“但是你救了我,”她道,“我恨你救我。”
“你以為我很想救你嗎?若不是你父親有恩于我,若不是他的死因還有諸多疑點,我倒也不必費這些事。”
“死是最容易的事,難的是活着,”他嘆道,“從現場殘留的痕跡來看,刺客武藝高強,便是你父親身邊再多出十個護衛,恐怕也無濟于事,”他猜出沚汀的心結,緩緩道,“他們膽敢在天子腳下刺殺朝廷重臣,且能全身而退,必然是有萬全的謀劃,不成不歸,是以你和你的護衛們在或不在,于結果并不會有任何改變。”
“可是我想跟他們死在一起”,她的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此刻終于傾瀉而下,“好過我一個人活着,我恨啊——”
美人燈下垂淚,本該是一幅美景,可是此刻他卻只看到了滿目的凄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樣的境況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足以将其壓垮,更何況她只是一個養在深閨的貴族小姐,惟其如此,更顯其命運的渺小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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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罷了,”衛槊道,“你父母絕不會這樣想。如果你也在那裏,他們一定會竭盡全力讓你活着,護你周全,但同時他們也是做不到的,你也不想讓你父母看着你在他們眼前死去而無能為力吧?你忍心将這樣的痛苦加諸在自己父母身上?”
她雙眸含淚,怔怔的看着他。從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濃重的痛苦之中,她無暇也無法從父母的角度去思考,如果讓父母看着她在眼前死去,如果讓他們也經歷這樣的一番痛苦煎熬——她甚至不敢去細想那樣的情形。
“我相信他們是安心的,”他繼續道,“他們那時一定慶幸把你送了出去。你父親一生為人正直,能夠以清正廉潔的名聲結束自己沒有污點的一生,亦是人生一大幸事。而你母親,至死能陪伴在自己的愛人身邊,哪怕是一起共赴黃泉,想必也沒有太大的遺憾了。”
“可是,”她哽咽道,“可是他們還沒有看到我及笄,看到我成婚生子......”
“所以你更不能就這樣死了,”他緊緊盯着她,眼裏跳動着一簇簇火苗,充滿了鼓舞人心的力量,“反而更要好好活着,去參加及笄禮,覓一良人,生三五孩童,為你自己,也為天上的他們,好好活着。”
沚汀喉頭晦澀,她也曾天真幼稚的幻想過以後,她也曾心裏裝着那樣一個人,只是遭逢遽變,這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了。她心裏明白他說的是對的,如果爹娘還在,一定希望她能好好活着。他們費盡心思護她周全,而她卻只想一死了之,結束自己的痛苦,這不是自私是什麽?
見她眼裏的絕望散去一些,神志也漸漸清明,他覺得時機到了。僅僅讓她意識到為了父母的遺願好好活着是不夠的,那樣的信念還不足夠強大,必須有一個理由,能夠支撐她一直堅持下去。
“再者說,”他微微放慢了語調,帶着試探和誘惑的意味,“你就不想查出幕後真兇,為你父母報仇嗎?”
“報仇?”她默念着這兩個字,胸腔裏似是燃起了一把火,熊熊火焰炙烤着她。想啊,怎麽不想,只要想到那些刺客和幕後的黑手,她就恨不能食其肉啖其骨。她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那樣瑩白無暇,柔弱無骨,她要怎麽做,才能用這樣的一雙手為父母報仇?從小金尊玉貴,錦衣玉食,被呵護在父母的羽翼之下,甚至連坊間都不曾去過幾回,不知人間疾苦,不問世事滄桑,這樣的她,有什麽能力為父母報仇?
她的恨意裏,有很大一部分也正來源于此——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她渴望自己是一名男子。
她從小就知道父母的遺憾,雖然他們從不曾在她面前表現出來,可是自打她記事起,就發現母親明明身體健康,卻一直在偷偷服藥,還有她在寝閣間偷偷藏起來的送子觀音。她不服氣,憑什麽女子就不如男子?是以無論父親對她要求多麽嚴格,她也從不抱怨,總是盡自己的全力去做。她也的确做得很好,時時讓他們刮目相看。
但就在她以為自己甚至能勝過男子時,麓山上發生的一切讓她徹底的清醒,當她被賊人禁锢在懷裏的時候,無論是男女力量上的懸殊,還是對方的陰險狡詐,都讓她感到無邊的恐懼,讓她意識到自己昔日的認知是多麽的可笑。正是這種不合時宜的清醒,讓她絕望又無力的看到憑她一己之力完成複仇的無望,而這種清醒和無望逼得她只能選擇死亡。
“看來你想過這條路,并且知道有多艱難。”衛槊察言觀色,臉上甚至流露出些許嘉許的神色。眼前的女子看起來美且柔弱,卻不乏聰慧,即使遭遇了那樣足以毀滅一個人的變故,也依然能清醒的認知到事實,若說還有什麽不足,那便是心智裏還缺少一分堅強。
只是堅強這種品質,卻不是與生俱來,若不是際遇坎坷,誰又能生來堅強?她是深閨裏的小姐,原本這輩子只需在父母愛人的呵護下,安然度過這一生便可,如果不是家族遭遇滅頂之災,她這輩子,又何須堅強?
“我可以幫你,”他适時地抛出了橄榄枝,“前提是你必須與我合作。”事實上他要走的路,也并不比她的複仇之路輕松,現場的種種跡象表明,那隐藏在幕後的黑手,是一股足以颠覆朝局的力量。他們熟悉京畿的布局,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刺殺朝廷重臣,且能全身而退,致使此刻京城裏的官員們人人自危,這股勢力若不能及時鏟除,将後患無窮。他身為右骁騎将軍,負責京畿防衛,這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前路艱難,敵暗我明,憑他一己之力雖有些許進展,進度卻着實緩慢,然他又不能大刀闊斧的展開調查,那樣會打草驚蛇。是以與其說是幫沚汀複仇,不如說他更需要借助沚汀的手來布一條暗線,幫他找出幕後元兇。
然她尚不解其中緣由,只帶着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似是不明白他為何願意伸出援手,也不知道所謂的合作,需要她付出怎樣的代價。她雖純善,卻也明白天下無嗟來之食,即便是自己的爹爹曾經有恩于他,他幾次三番相救也足以報答,斷不需陪她走上這條前途未蔔的複仇之路;再者說,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還有什麽是值得他利用的呢?
“放心,我不會迫你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似是看出她的疑慮,他淺笑道,眼角微微彎起,形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周身冷淡的氣息也随着這溫煦的一笑散去不少,“你只需知道,抓捕刺客是我職責所在,我與你目标一致,我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她心下略略了然,暗忖他的動機卻也合理,至于代價,她慘然一笑,兩行淚順着白皙的臉頰滑下,為了複仇,她再沒有什麽是不能失去的了。此刻,能看到一點複仇的希望,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無所畏懼。她是死過一次的人,無所謂再死一次,到最後即便是玉石俱焚,她也要拉着那些人一起陪葬!
“我願意,”她看着他,目光裏充滿了堅定,“只要能找出那些殺害我爹娘的人,我什麽都願意。”
“即使你的身體要承受千刀萬剮的痛苦?”他問道。
“如果這就是複仇的代價,我甘之如饴”,聞他所言,她心裏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原本擔心這種代價要殃及無辜之人,卻原來只是要她自己承擔肉身上的痛苦,雖然不明白為何要這樣,但是這于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千刀萬剮又如何,肉身上的痛苦,不及靈魂煎熬的痛苦之萬一。選擇活着就是選擇承受這些痛苦,多一分少一分,于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麽。
他凝目注視着她,她目光裏的堅定讓他相信她說的是真的,他也相信,她會成為他最得力的幫手。在麓山上,他看到了她的臨危不亂,在賊人的圍追堵截下還能派車夫去寺裏尋求救援;他也看到了她的果斷決絕,在賊人禁锢住她的時候選擇跳崖來放手一搏,很難相信她是涉世未深的貴族小姐,顏尚書将她教導的非常好。
“那我們便如此約定了,”他道,“現下你傷勢未愈,還需好好休息。待你身體恢複,我們再談接下去的計劃。”
言罷,他推開門,吩咐門外侍候的丫鬟道,“去把她帶過來吧。”丫鬟應聲而去,他轉身對她道:“你一定很想見見你的侍女吧,她這便過來了,我就不打擾你們敘話,先告辭了。”言罷便轉身離去。
他剛離去不久,又英便被丫鬟攙扶着蹒跚走了進來,主仆相顧,均是淚眼婆娑,一時竟恍如隔世。又英哭倒在她的床前,其時她只知自己金尊玉貴的小姐為賊人所逼差點香消玉殒,還不知她們的家已經被付之一炬。
沚汀含着淚,将這幾天發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又英,又向她表明了自己要舍身走上複仇之路的決心,“這是一條不歸路,”她道,“你不是顏家人,不必陪我踏上這條路。等你身體恢複,我會求衛将軍為你尋一個去處,此後便忘了過去,安穩度日吧。”她舍不得又英,又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與曾經的那段過往唯一的聯系所在,可是再舍不得,她也不願拉她一起走上這條路。
“小姐為何這樣說,”又英泣道,“奴婢從小在顏家長大,老爺夫人也從沒拿奴婢當外人,奴婢伴着小姐一起長大,怎能在這種時候一走了之?奴婢與小姐雖名為主仆,可是在奴婢心裏,說句谮越的話,一直當小姐是自己的親人,”她擦了把眼淚,接着道,“再者說,若如衛将軍所言,那晚的大火沒有留下活口,那麽奴婢的爹娘也是被燒死在府裏了,奴婢也要為他們報仇,小姐要走的路,也是奴婢要走的路,請小姐不要趕奴婢走,帶上奴婢吧!”
“又英啊——”沚汀再也忍不住,抱住她大哭起來,她再不想讓她離開。原以為這個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卻忘了還有又英在她身邊。既然天意如此,那就讓她們一起互相攙扶着走下去,直到手刃仇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