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我都一樣

你我都一樣

這天忽聞窗外有鳥鳴之聲,聲聲清脆入耳,沚汀為這聲音所吸引,突然想下地走走。

自那天與衛槊長談以來,她便一直卧床養病,無論徐平開出的藥方有多苦,她都能面色平靜的一口氣喝完,那雙秀氣好看的眉毛甚至都不會微蹙一下。

實則每每喝藥之時,沚汀心裏都會憶起種種過往。

小時候的她不愛喝藥,每逢生病,最難的便是母親——不僅要衣不解帶的照顧她,還須想盡辦法威逼利誘她喝下湯藥。每次喝完湯藥,母親都會笑着獎勵她一顆饴糖,那甜蜜的味道萦繞在唇齒舌尖,足以沖淡一切苦澀。

所憶皆傷人,如今這世上已無人會再喂她饴糖,她也漸漸接受了湯藥的味道。只是她不敢再吃饴糖,不敢再去感受那種甜蜜,那些曾經的美好已然離她而去,一旦試圖去回憶,她就會變得軟弱——她不能軟弱,不能陷在回憶裏,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沚汀沒有叫丫鬟,她一點一點艱難地挪動雙腿,将雙腳慢慢放到地上。算起來,在床上已經躺了月餘,雖身體已然大好,但長久的缺少活動還是讓這樣的動作對她來說稍顯吃力,仿佛雙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穿好鞋子,她撐着床沿慢慢的站了起來,緩了一下,才敢嘗試着挪動腳步。在大病一場之後,她整個人變得像個蹒跚學步的孩童,只能扶着櫃子慢慢往前挪。她不禁失笑,心底卻一片黯然——死過一次,又活過來,連走路都要從頭開始學呢。

及至挪到了門口,她輕輕推開門,一股溫潤的帶着春天氣息的風撲面而來,她甚至聞到了風裏夾雜的些微草木香氣。一抹笑容在唇邊淡淡漾開,她想,再凜冽的冬天,終究都是會過去的。

這是連日來她第一次走出寝閣,一覽衛府的景致。對她而言,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處處充滿了未知,就像自己接下去要走的路。

她所住的這個院子,是一處僻靜之所在,正适合她調養身體。正值春光明媚,鳥鳴婉轉,處處充滿了動人的生機。沚汀繞過影壁,來到了前院,剎那間,遮天蔽日的紅色籠住了她。

那是一株開的極其茂盛的西府海棠,冠葉之繁雜,幾乎大半個院子都在它的籠罩之下。她擡頭望去,點點日光從枝葉間撒落下來,耀的她睜不開眼,散落在地上,似是給青磚地面鑲上了金箔一般。大朵大朵紅色的花朵團簇在一起,争相向這春日展示自己的美好。

這樣旺盛的生命力,帶給她極大地震撼,仿佛枯燥幹涸的心裏湧進了一眼細泉。“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她不禁感嘆命運的無情,想起枉死的爹娘,再看這勝火的景致,原來不管世事如何變化,四季依舊輪回如常。

“焉知你是那沉舟還是那千帆,是病樹還是那萬木呢?”衛槊走進院子的時候,正好看到沚汀站在海棠樹下,擡頭仰望。

她穿着一身白色裙裳,素衣淺淺,不施粉黛,如絲緞般的黑發不挽不束,堪堪披散在後背,随着她擡頭,幾乎墜到了腰間,纖腰不盈一握,仿佛一陣風吹過都能搖曳生姿起來。

聽到他的聲音,她轉過頭來,日光毫不吝啬的灑在她的臉上,為她瑩白的面容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令她周身散發出一輪淡淡的光暈,只似畫中人。饒是他已見過她多次,卻仍是被這樣一幅場景震撼到,原來世上竟真有動人心魄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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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棵西府海棠在此間已生長多年,年年開花結果,皆是司空見慣之場景,他卻從不覺得能如今日一般,如此入詩入畫。只不知是她成就了海棠勝景,還是海棠映襯了她這人間仙子。只是仙子眸子裏淡淡的憂郁令她墜回凡間。衛槊知她心裏所想,不忍佳人傷懷,遂出言開解。

“請将軍安”,沚汀微微福了一禮才道,“将軍放心,便是沉舟抑或病樹,也不會覆亡在此刻。”

他走至近前道,“這顆西府海棠在此間生長已有二十餘年,”他指着它道,“是我母親在我出生那年,親手移植過來的,如今已亭亭如蓋矣。”

“你母親将它照顧的很好”,她眼裏流露出欽慕,她也是愛花之人,只可惜空有一顆慕花之心,卻是養什麽敗什麽。

“她已去世多年,”他淡笑道,眼角有淡淡的失落,“它是靠着自己長得這樣好的。”

沚汀頓覺失言,眼裏流露出無措,正欲道歉,卻聽他接着道,“無妨,這本不是什麽秘密。當年玉門關一戰,我爹娘雙雙戰死沙場。論起來那場戰事已經過去十六年了,想是當時你尚未出生,是以并未有所耳聞。”

玉門關一戰,如何會沒有耳聞呢?當年那場戰事的慘烈程度,令人聞之色變。她雖生不逢時,卻是常常聽到爹爹提起,盛贊當年衛濟将軍與廣月公主是如何力挽狂瀾,救下邊關數萬百姓,使他們免遭被突厥屠戮的命運。

當年玉門關被突厥圍攻數月,戰事吃緊,守城大将許勝力有不逮,日發數信向京城求援。衛将軍自請出戰,其夫人廣月公主也請求随夫出征,帝允,他二人便于領旨當日整兵出發,火速馳援邊關。

他們星夜兼程,趕到玉門關的時候,突厥已即将破關入城,一旦入城,必是要屠盡城內所有百姓才肯罷休。衛将軍與廣月公主不及休整片刻,立馬投身于戰事,城內百姓看到援軍到來,也是信心大振,紛紛拿起農具加入了這場保家衛國的戰事。

大戰持續了三天三夜,死傷無數,最終是以極大的代價将突厥遏制在了玉門關以外。經此一戰,突厥損傷大半,數年內已無力量堪與帝國一戰,只剩一些散兵游勇不時騷擾邊關,搶奪物資。為了肅清邊境,以絕後患,衛将軍與夫人并未在戰事告捷後回到京城,而是駐紮在那裏,他們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将突厥殘餘力量一網打盡的機會,而這一天很快被他們等到了。

這日,衛将軍接到線報,突厥殘部已經在卧馬河畔集結起來,準備發動最後的反撲。因消息是親信所報,且人數地點與他們對突厥的了解皆甚是吻合,是以衛将軍不疑有他,與夫人廣月公主提前趕到卧馬河畔,準備打一場伏擊。

豈料,這竟是一個精心謀劃的圈套。當他們趕到那裏時,已被突厥殘部包抄,衛将軍與夫人戰至力竭,終因寡不敵衆而被突厥斬殺,一代名将,一世巾帼,就此隕落在塞外苦寒的戈壁。

許勝趕到時,卧馬河畔已是伏屍遍野,河水都被染成了紅色,他從屍山血海中挖出了衛将軍與廣月公主,二人至死緊緊相擁在一起。許勝無法将他們分開,也不想将他們分開,不能騎馬,便和副将背着他們,一路走回了大營。

消息傳回京城,舉國震驚,衛将軍年少有為,是不世出的天才将領,而廣月公主更是當今皇帝的親妹妹,太後最寵愛的幼女,這樣的兩個人,最終卻落得馬革裹屍還的下場。

皇帝龍顏大怒,勒令許勝一日不查清此事,一日便不得返回中原。其實根本不用他下旨,許勝自覺愧對衛濟和廣月,已于數日前查出了那個報信的叛徒并于陣前斬殺。在接替衛濟肅清邊關突厥殘部後,才在皇帝的默許下攜家帶口回到京城請罪。

這些前塵往事,沚汀本都是當作畫本在聽,她佩服衛将軍的一腔孤勇,也傾慕廣月公主的巾帼情懷,更是羨慕他二人伉俪情深,生死相随,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能和畫本子裏的人物有了交集,她不禁脫口而出:“廣月公主,竟是你的母親?”衛槊點頭,“不過,我四歲的時候她便故去了,是以對她的印象并沒有很深。”

撒謊,她心裏默念,四年,足以記住一個人,尤其是對于孩童來說,母親便是自己世界裏的全部,怎麽會沒有深刻的印象呢?她看着他,心裏沒來由的多了一分憐憫,說不清是對他,還是對自己,亦或兼而有之。

他是年少有為的将軍,于人前也總是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誰能知曉背後的身世竟然也是如此凄苦。與他相比,自己的遭遇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幸福了,至少,父母陪伴了她十幾年,護她長大成人。她無法想象一個孩童,失去了父母的庇佑和愛護,要經歷多少苦難,忍受多少孤獨和思念,才能長成今天這樣?

“不必這樣看着我,我過得很好”,他輕輕一笑,“就像這棵樹一樣。”

似是受到他的感染,她也忍不住輕笑開來,淺淺的梨渦浮現在頰邊。為了緩和這略略悲傷的氛圍,她主動問道,“不知今日将軍找我,所為何事?可是我爹的案子有些許眉目了?”

“算是吧”,他道,“發現了一些新的線索。”

沚汀聞言立時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裏的絲帕。

衛槊見狀只覺好笑,所謂關心則亂,若是給她一副長耳朵,現下怕是也要豎了起來,但也知此刻不是調笑的時候,方正色道,“還記得上次于麓山襲擊你的那夥賊人嗎?他們并不是普通的盜賊,”他這才緩緩說起了那日沚汀暈厥之後的事情。

原來那日,正當沚汀被那為首的賊人勒暈過去之時,衛槊再次注意到了她,千鈞一發之際,他騰出兩手,挽弓搭箭,一箭射中那賊人的命門,送他上了西天。

待得與一衆武僧解決完這些盜賊之後,他正欲親自審問那些被擒住的活口,誰知他們竟紛紛咬破齒內所□□藥,飲藥自盡。此等行事之法,哪裏是江洋大盜,分明是一批訓練有素的死士,非達官顯貴不可用也。然這樣的死士,卻佯裝成盜賊來襲擊顏沚汀這樣的弱質女流,背後的動機,屬實令人生疑。

“不知你可否留意到,那些死士身上有何特殊之處?”衛槊試探性的問道,他其實不抱什麽希望,當時那種境況,她能想出辦法自保已實屬難得,再追問這些,已是強人所難了。

沚汀努力回想,盡管這是她竭力想要遺忘的噩夢。當時的境況太過兇險,她也只是勉強留意到那些賊人身手很不一般,但既是死士,也便合情合理,至于其他方面......

“氣味”,她突然靈光閃現,“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膻味,似是經常食用羊肉留下的痕跡。那種味道,并不是從嘴裏,而是從周身散發出來,必是經常食用羊肉之人才會染上。”她曾兩次被那賊人禁锢,與他貼身相搏,加之她素愛玩弄香料,嗅覺比普通人更加靈敏,是以能分辨出汗味血腥味裏夾雜的其他味道。

衛槊在聽到她這番話後,臉色頓時起了變化。時下裏,羊肉可不是人人都能食用得起的,能頓頓食用羊肉者,便是京城,也是屈指可數,豢養這些死士的人,定然非富即貴。更重要的是,中原普通百姓并無食用羊肉的習慣,為何這個看起來長着一張典型中原漢子臉孔的男人,會有這樣近似突厥的習慣?

沚汀對突厥卻并沒有他那般了解,看到他驟變的臉色,忍不住問道:“可是有何不對之處?”

他搖了搖頭,“現下還不好說。但若真如你所言,這些死士恐怕跟突厥有關。”

突厥于他,似是一塊不可觸碰的逆鱗,這兩字出口,他起初還溫煦的臉上瞬間陰雲密布。

沚汀小心地觀察着,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論是否與突厥有關,單論這些死士僞裝成江洋大盜來劫財劫色,就很是說不過去。如果只是想要我的命,直接刺殺我豈非更容易,何必多此一舉?再者如你所言,有能力豢養死士者,必是身居上位且非富即貴,此等身份何須為難我一個弱女子,思來想去還是同我爹爹有關。依将軍所見,這幕後之人,跟害我父母之人,可是同一人?”

衛槊聞言,只覺她心細如發,一眼就看到問題所在。他微微颔首道,“我也有此懷疑。只可惜那批死士已盡數死掉,這條線索已經斷了。”他深知這些人的行事風格,若無人回去複命,只怕幕後之主會派人再度前來尋釁。是以當日在麓山之上,為絕後患,他将現場僞裝成打鬥墜崖的慘狀,便是對方不肯善罷甘休,也需花些時日來一一徹查,為他們的計劃多争取些時間。“不過我有一個新的計劃,不知你是否願意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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