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接受改變
接受改變
沚汀毫不猶豫道,“将軍但說無妨。”
衛槊正色道,“實不相瞞,你爹的案子,我現下并沒有很好的突破口,幕後黑手十分狡猾,手段異常幹淨利落,幾乎無從查起,”他不無遺憾道,“但是,如若從結果出發,單看你爹身死之後誰是最大的受益者,那便不得不提尚書省的左右兩位仆射了。”
尚書省的兩位仆射,便是霁蘭和蘊兒的父親——從小看她長大的宋伯父和厲伯父了。
沚汀搖搖頭,忍不住辯駁道,“我爹是尚書令,按律尚書令若無法履職,不問是何緣由,由左仆射替任,然右仆射升任左仆射,也是情理之中。依我的愚見,這是我爹身死之後的必然結果,卻不足以成為殺人的動機。”
她嘴上這番說着,然而衛槊的話,到底是在心裏驚起了一道波瀾,她與宋霁蘭和厲蘊情同姐妹,從小一起長大,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他們的爹爹會是殺害自己父母的兇手。
“我沒有說他二人便是殺人兇手,”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衛槊解釋道,“只是他們是否參與其中,現下還很難定論。”她是內院女子,對于前朝的政局不甚了解也是情理之中,其實左右仆射與尚書令大人在與突厥主戰主和的問題上一直政見不合,有幾次甚至在禦前争執起來,他是結合了這些再從結果推測,猜測他們可能與此事有關聯。
“只是我乃武将,為了避嫌,不得與文臣走的太近,是以很多事情很難插手,”他道,“我知道你與宋厲兩家關系匪淺,想借你之手從內院這條線查起,不知你意下如何?”
沚汀聞言,內心陷入了糾結。一邊是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她願意為了查清父母的死因去做任何事,另一邊是從小到大的總角之誼,她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把兇手與宋厲二人聯系起來,可是,眼下卻是沒有更好的切入點了,“那就當做是為了證明他們的清白去做這件事吧,”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我願意,”她思定之後,給出了肯定的答複,“只不知将軍想要以何種途徑安排我進入內院呢?”
“當然不能是再以顏沚汀的身份了,”他道,“還記得我在麓山布下的局嗎?顏沚汀,已經墜崖身亡了。”他布下這個局,就是為了保護她這個顏家唯一的活口,若是讓她以這個身份回去,豈非再度讓她成為刺客的目标,白費一番苦心?
“是啊,已經死了”,她嗫嚅道,遇襲之後,她尚未來得及告知霁蘭和蘊兒,就接到了家破人亡的噩耗,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掙出一條活路,又背負上了替雙親複仇的重擔。從那一刻起,她就與她們不同了,她們依然是金尊玉貴,高高在上的嬌小姐,依然可以沿着從前的路走下去,而她,只剩獨自一人,踽踽前行在布滿荊棘的複仇之路上,前途未明,也随時可能身死。
何必讓她們再傷心一次呢?她想,就那樣死去,與過去告別,與她們告別,便是最好的選擇。
衛槊見她面露惆悵之色,知她想起了從前,便道,“你若後悔,現在還可退出。”
她苦澀一笑,便是退出,也再回不到從前。從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她便沒有了選擇的餘地,“只是在心裏與過去做個告別罷了,将軍不用試探我的決心,”她道,“我既已‘身死’,便不能帶着這張臉回去,所以将軍之前問我,是否願意忍受千刀萬剮的痛苦,便是要換了這張臉嗎?”
“正是,”衛槊道,“徐平曾研習出一套易容秘術,外界并無人知曉,只是——”,他躊躇道,“他只能改變外貌,并無法保證易容之後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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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說,有可能毀容,對嗎?”沚汀問道。
“不錯,”他看着她,心裏替不由升起一股惋惜,她這樣的外貌,添一分嫌多,減一分嫌少,每一處都近似完美,徐平何德何能,敢在這樣的皮相上勾勒?素聞女子大都珍愛自己的容顏,更何況,她是這樣的美,又正值豆蔻年華,讓她做出如此的犧牲和冒險,實在是對于其心志的巨大考驗。
“那也無妨,只是一張皮囊罷了,”她淡淡道,還有什麽能珍貴過性命,沒有了性命,這張皮囊便是再美也無以寄托,她曾經連性命都能舍棄,皮囊又何足挂齒?她想起從前自己每次出游,京城圍觀的少年郎們便都或遠或近,競相追逐,便是那個人,私下裏也偷偷跟她說過,她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她不是美而不自知的人,她清楚自己聲名遠播的美貌,她只是不在意罷了。
父親從小便訓誡她,美貌的女子更需時時自省,不斷學習,才能駕馭這樣的容色而不被其所累。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如果不是這幅容顏,她是否可以活的輕松自在一些?現下有這個機會,或許能許她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按理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損毀。但是我的父母,他們已經不在人世了,即便我自己,在其他人心裏也已經死了,就讓徐平拿走這副皮囊,”她道,“讓顏沚汀徹底死掉吧!”
衛槊見她眉宇間神色堅決,便不再多言,派人通知徐平立刻準備起來。他不知道幕後之人何時能發現麓山的假死之局,是以必須争取時間。但見沚汀首肯,且她的身體也已恢複到七八分,商定之下,便決定立刻開始準備。
“我可不保證結果的,”下手之前,徐平再三強調,“想要比你現在更美,也太強人所難,不過以我的手段嘛,也不是不可能,”他嘿嘿笑道,“要是我能把你變得更美,那豈不是強過女娲了?叫我一聲聖手不為過吧!”
“別的不求,只別死便罷了,”沚汀早已與他相熟,少年人心性上來,忍不住揶揄道。
“你可真是心大啊,”徐平嘆道,“都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你倒好,舍得一身剮,這麽漂亮的臉也不要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她道,“再者說,你對自己的手段沒有信心嗎?”
“哎哎,可別用激将法,我不吃這一套,”徐平急到,“反正盡力而為就是了。你先把這碗藥喝了,等再醒過來,你就不是你啦。”
“我早就不是我了。”她心裏忖道,接過碗慢慢啜飲。藥味苦澀,恍惚間,她覺得自己手裏端着的,不是一碗普通的湯藥,倒似是那奈何橋邊的孟婆湯,飲完它,前塵往事便與自己再無瓜葛,曾經生命裏出現的那些人也都成為過客。從此她的生命裏只有一件事,便是查清父母的死因,為他們報仇。
藥效上來,沚汀漸漸昏睡過去。徐平凝視着她的睡顏,心裏到底還是感到了幾分壓力。不能毀了這張臉,他想,他從衛槊那裏得知了沚汀的遭遇,既同情她的命運,也佩服她的勇敢。既是複仇,美貌便是最強的助力,他也想略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幫她掃平這條路。
整整一日過去,徐平才拖着疲憊的身軀從房間裏出來,候在門外的又英立馬迎了上去,紅着雙眼問:“我家小姐如何了?”
“能不能先讓我喝口水?”徐平氣道,“辛苦了一天的人是我,你家小姐便是只要躺在那裏就好了,她好得很!”
又英被他怼到說不出話,又不好意思繼續追問,聽他所言,小姐應是沒有大礙。當初小姐只說要替老爺夫人報仇,卻并沒有告訴她具體的計劃,直到今天衛将軍才告訴她小姐要以新的身份回到宋厲二位小姐身邊打探消息,徐大夫已經開始用易容秘法為小姐換臉。
她聞之心如刀絞,她素來知道小姐看上去柔柔弱弱,卻是極有主見之人,但她從未想過,她為了查探消息竟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忍受刀削斧鑿般的痛苦,那是連繡花時被針刺到都忍不住要落淚的小姐啊!
又英淚如雨下,就算小姐不在意,可是又有哪個女子不愛惜自己的容貌,何況小姐生的還那樣美!她隐約知道,小姐心裏似是有了心儀的郎君,可是她決意改掉自己的容貌,那便是要舍棄這段感情了。她為她感到不值,卻也知她的心意不可改變。她現在能做的,便只如衛将軍所言那樣,好好照顧她。
徐平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不由擺擺手,“罷了罷了,最見不得女人哭,你進去看她吧,只小心點別吵醒她就行了。”言罷又交代了她一些瑣碎的事項,皆是沚汀在飲食起居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又英默默點頭,一一記下,生怕漏過一個細節。待徐平走後,才輕輕的走進寝閣。
她看到沚汀安靜的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似是睡得香甜,臉上裹滿了紗布,只露出一雙微微閉着的眼睛和幹涸的唇瓣。便是那雙眼睛,此刻看來也是血痕斑布。又英狠狠地咬住嘴唇,才勉強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轉眼又看到她垂在身側的手臂,右手腕處也束着一圈紗布。又英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知道那裏曾經有一顆痣,為了掩蓋她的身份,小姐讓徐平抹去了以往的一切痕跡,誓與過去訣別。她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難走,但她看到了小姐的決絕,是以不管有多難,她都要與她一同走下去。
沚汀似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自出事以來,她已許久沒有睡過這樣安穩的覺了,直到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輕輕握住,才緩緩醒了過來。見是又英在垂淚,她努力想要做出一個安撫的表情,才發覺自己整張臉都是麻木的,喉嚨裏也發不出聲音。
她擡手拭了拭又英的眼淚,又捏了捏她的手,示意自己很好,又指了指唇瓣,做出一個倒水的動作。
又英與她朝夕相處十多年,自然知道那是要喝水的意思,忙從茶座裏倒了一杯水。徐平雖則不待見她,為人卻很是心細,已經交待丫鬟将她房裏的茶都換成了水。沚汀就着又英的手喝完一杯水,這才感覺喉嚨裏的幹渴緩解了不少,“我很好”,她緩緩說道,“不要傷心,興許拆掉紗布之後,我比之前還美呢?”
又英被她氣笑了,嗔怒道,“小姐,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有心情玩笑呢!您當您生成這樣是容易的嗎?!徐平他怎敢在女娲娘娘面前班門弄斧呢!”
“對他這麽沒有信心嗎?”沚汀道,“他可是稱自己是華佗再世呢!”
“華佗只醫人,也未曾為人易容過呀,”又英嘆道,她倒真希望他能有華佗那樣的手段,不然,若是小姐的容貌被毀了,她管他什麽華佗再世,定要毀了這庸醫的雙手,看他再拿什麽害人。
“你可別想着找他秋後算賬,”沚汀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是我求着他動手的,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能承受。只是,若是頂着一張殘缺的臉,怕是不容易跟她們搭上關系了。”
她太了解宋霁蘭了,她是一個對美麗事物有着極致追求的人。她的一應物品,小到衣裳鞋襪,大到閣樓庭院,全都要最好的,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得到才肯作罷。對物如此,對人亦如是。她還記得,霁蘭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對她說過,若不是看她生的太美,才不願意跟呆頭呆腦的她做朋友。當時她只當霁蘭是嘲笑她書讀的太多,把人都讀傻了,現在想來,這卻才是最符合她的心性。
“小姐,”又英看她陷入思慮,怕她多思傷神,不由出聲喚道,“便讓徐大夫也為奴婢換張臉吧,奴婢也好跟着您去查案,就算幫不了什麽忙,在您身邊,端個茶遞個水的,照顧着您總還是可以的。”
“你當這是好玩的嗎?”沚汀正色道,說不痛,那是假的,縱然昏睡過去,她也依然能感受到徐平手上的利刃在臉上劃過的冰涼觸感,像是被一條蛇吻過。
除了湯藥也鎮不下去的疼痛以外,還有內心泛上來的陣陣恐懼,這是身體本能的反應,就像一拳襲來的時候會控制不住閉上眼睛,不是做好忍受疼痛的準備就能毫無反應的接受的。她不想又英也經受這些。“就算換了臉,尋常女子哪有你這樣高的身量?難不成你還要把自己削去一截不成?”
又英頓時語塞,突然恨極自己為何生的這樣高,卻忘了當初老爺夫人正是看上她的身量,覺得她可以在照顧沚汀之餘還能保護她,才将她安排到小姐身邊。宋厲二位小姐熟悉小姐身邊的每一個人,更不用提她這樣随時随侍在側的大丫鬟,她肯定是不能再回去了,那麽,不管前面的路是龍潭還是虎穴,只能小姐一個人去走了嗎?又英不由急的又掉下淚來。
“我只是回去打探消息,且又是與霁蘭和蘊兒她們一處,你不必過于擔心,”沚汀安撫道,“你雖不能與我同往,但是有你在我身邊照顧,便是予我最好的陪伴。”
又英默默垂淚點頭,眼見得天色已晚,便待伺候小姐歇下。徐平特地交代過,此後月餘之內,都需清淡飲食并多多休息,又英絲毫不敢怠慢,她現在能為小姐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唯有照顧好小姐,讓她盡快恢複,才算盡到了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聊慰老爺夫人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