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許一個新的開始
許一個新的開始
又是月餘過去,終于到了可以拆開紗布的這一日。
這期間,除卻徐平定期來為沚汀更換紗布、塗抹藥膏之外,再無任何人見過她紗布之下的容顏。可徐平這人雖平時說話總是不着五六,關鍵時刻卻守口如瓶——不論又英如何旁敲側擊,詢問自家小姐的境況,他都不肯吐露半字,只一味說,到時便知。
不知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徐平定下的可以拆開紗布的這一日,也是沚汀的及笄之日。
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
如若雙親還在,這一天,當為她安排一場盛大的及笄禮,慶祝她的成年,并賜她小字,而霁蘭和蘊兒,将會作為她的贊者和有司,為她插笄。女子及笄,便可以開始談婚論嫁了,父母或許還會為她擇一良人,只不知會不會是她中意的那一個。
然而這一切都随着雙親的枉死而消逝了。女子的生辰八字本是秘密,非親密之人不可言說,如今這世上,還能記得這個日子的,恐怕就只有又英和她自己了。
這樣的日子,本該是舉辦她作為女子的成人禮的日子,現下卻成了她要以另一張臉重見天日的一刻,沚汀不禁在心裏感嘆命運的無情和多舛。可是既已背負上了這樣的命運,不論前路如何,她勢必要帶着這張臉走下去,直到查清真相。
此時,衛槊,又英和徐平都已齊聚一堂,他們是這世上僅有的清楚她真正身份的人,此刻也要一起見證她煥新的容顏。
衛槊看上去尚且神色如常,一如平日裏冷靜自持的模樣,只微微抿緊的嘴角流露出些許擔心。又英卻是緊張的不住搓手,焦灼之情溢于言表,內心的忐忑表露無疑——她想知道結果,卻又害怕結果不是她期待的那般,此刻已是被折磨到極限了。唯有徐平,還是那副舍我其誰的樣子,看着衛槊時嘴角上翹,看着又英時卻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待又英扶着沚汀慢慢坐下,徐平便也不再煎熬衆人,走至近前,雙手輕輕解開紗布,慢慢的一圈一圈繞了開來。他每繞開一圈,又英的呼吸便加重一分,及至最後一圈紗布落下,沚汀睜開雙眼,又英感覺到呼吸都停滞了,她的所有心神,都被那張臉深深吸引住,再也挪不開視線。
又英想不出該如何去形容這張臉。她從小陪伴着小姐長大,早已見慣了她容色傾城的美貌,後來也時常陪着小姐出入很多美人雲集的場合,卻從來沒有一位女子,能這樣讓她移不開眼睛。
小姐從前也是美的,可是那種美,總讓人覺得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少女容顏,帶着一點颟顸的稚氣,籠着一層滿卷詩書的清華,既古典,又內斂。然而現在靜坐于眼前的美人,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雖不施粉黛,卻容光四射,仿佛暗夜裏的明珠,散發着柔和又奪目的光彩,想不令人側目都難。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徐平仿似是施了什麽法術,令她改變的不止容顏,還有周身的氣質,好比一夕之間,就讓她從女孩變成了女人。褪去了幾分稚氣,增添了幾許妩媚,這種清純中夾雜着誘惑的美好,讓人沉溺其中,無法自拔。徐平用他精湛的醫術和極致的審美打開了她的封印,令她的芳華和美好像天光一樣四散開來,裹挾住在場每一個人的心。
或許是感受到被人注視,沚汀不由得有些羞赧,瑩白如玉的面龐上染上了幾抹紅暈,卻更增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的美感。她忍不住輕撫臉頰,道:“可是有何不好?”
又英卻不言語,只笑中含淚的拿來了銅鏡置于她面前,沚汀注目望去,不由得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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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之人明明做着跟她一樣的表情,卻不是那張她看慣千百次的臉孔。她試探的用手輕撫臉頰,柔嫩細膩的觸感一如往常,只是這張美麗的臉孔,真的是她嗎?
她偏愛稚嫩清淡的容顏,以往的梳妝打扮,也是随着這個風格;可現在的這張臉,她盡管也覺着美,甚至連以前的自己也有所不及,但卻美的張揚外溢,仿似走到哪裏都是焦點所在——這或許就是男女審美的差異吧,她在心裏感嘆,這是徐平所認可的美,亦是普天之下的男子們所認可的美。
罷了,總歸不是毀容了便好,她在心裏安慰自己道。
“如何?”徐平得意洋洋的道,“還敢說我不如女娲?”
沚汀不知該如何應答,但也無需她應答,又英喜極而泣的臉,衛槊眼裏不加掩飾的驚豔,都無聲的回答了徐平的問題。
“試着笑一笑,”徐平指點道,“看看能不能比哭起來好看點。”
沚汀不由得忍俊不禁,輕笑開來,果真美人一颦一笑,皆可入畫,不用她說什麽,便只這樣靜靜看着她,都是一種極致的享受,真真是極好的诠釋了何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不錯不錯,不愧是我。”徐平不由撫掌大笑,他對自己的技藝異常滿意,以前只覺得自己醫術過人,沒想到于審美上也是高人一等,只不知自己身上,還有何天賦尚待發掘呢。
“咳咳,”衛槊輕咳出聲,适時地打住了徐平開懷的笑聲,“開局甚好,但時不我待,我們該談談下一步的計劃了。”
“真是掃興,”徐平悻悻道,“誇一下人會死嗎?難怪一把年紀了還沒成親,這麽惜字如金,哪個小娘子會喜歡你?”言罷一甩袖子,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又英還想問他一些沚汀日後飲食上的瑣事,也忙不疊的追了出去。
屋子裏又只剩下衛槊和沚汀二人,此時天光正好,窗外海棠花開,微風陣陣,正是賞春出游的好時機,然屋內二人卻無暇他顧,只各自背負着責任和仇恨,努力前行。
“将軍可是已經籌謀得當,要予我新的身份?”不等他開口,她便問道。
“正是,”他應道,“在你休息的這段時間裏,我正好尋得一個契機。”
所謂的契機,乃是拜他徽州的一位遠房族叔所賜。這位族叔平日裏與他來往并不密切,但因着族裏子嗣單薄,人口稀少,年節裏總還有些往來,是以維持着最基本的聯系。
族叔富甲一方,卻早年喪妻,惟有一女承歡膝下,聊以慰藉。不知他們衛家人的骨血裏是否流淌着擇一人終老的執念,這位族叔在妻子過世後竟一直未再續弦,只一人又當爹又當娘,拉扯着獨女長大。
好不容易養得女兒長大成人,未成想就在前不久,這小娘子帶着丫鬟去踏春,路上竟遭到歹人非禮,不僅失了清白,還為人所害,棄屍荒野,族叔尋到的時候,人都涼透了。
族叔攜着女兒的屍身,老淚縱橫回到家裏,卻因着女兒的死并不體面,不敢馬上發喪,怕引人懷疑,對外只宣稱得了急病,恐怕命不久矣。另一邊卻是求到了衛槊這裏,懇請他幫忙查出兇手,還他女兒一個公道。衛槊不僅應下,還答應他找到兇手後,交由他處置,前提是得幫他一個忙。
于是幾日後,這位族叔的女兒在神醫“再世華佗”徐平的救治下竟然奇跡般的起死回生,只她這病想要根除,須得長期用藥,并時時問診。然徐平長居京城,此番肯趕來徽州醫她,已是看在衛槊的面子上,斷不可能再為了她而長居于此。思量之下,為了女兒的病,族叔決定将她送去京城,寄居在衛槊這個遠房侄子的府邸上。
“所以我現下該叫你一聲堂哥了?”沚汀問道。
“是四哥,”衛槊糾正道,“按族裏的排行,你該叫我四哥。”
突然之間成了衛槊的堂妹,沚汀一時還無法适應這個新的身份,但她很快又問道,“四哥?那我叫什麽名字?年方幾何?平素有何喜好?可還有其他人知曉我的身份?”
衛槊被她突兀的一聲“四哥”叫的心下一顫,為掩尴尬,忙正色道,“你叫衛沅,是我的七妹,年方十四,平素的喜好麽?我卻也不甚了解,想來該與尋常女子無異吧。”
沚汀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腹诽他為何連這樣重要的信息也不曾打探,若是身邊有人打聽到衛沅的喜好,豈非會露出破綻?
卻不知她這小女子作态的一眼,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竟是數不盡的風流蘊藉,攝人心魂。
饒是衛槊與她相識已有段時日,也谙熟她的性格,仍是被這一眼瞪的心如擂鼓。只輕咳道,“放心,我這位堂妹遠居徽州,與京城素無往來,此間應是無人了解她,斷不會露出破綻。且你們年紀相仿,族叔他雖不是官身,卻也富甲一方,堂妹從小也是金尊玉貴的嬌養着長大,行為舉止間應是與你相差不大。”只可惜這位堂妹美則美矣,與眼前這位相比卻是雲泥之別,更別提沚汀還有詩書之氣的加持,貴氣之中難掩清華,然而倉促之間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那便這樣罷,”沚汀也知道短時間內能布置這許多已實屬不易,只得妥協道,“那我何時可以一見霁蘭和蘊兒?”
“我會尋找一個合适的機會,”他應道,“只在此之前,還有幾點事宜需要你知曉。”
“一則便是你的聲音,”她日常說話的聲音便如黃莺出谷,婉轉動人,正與那樣的美貌相得益彰,“如若不做變化,熟悉你的人一聽便知。”
“這點我也想到了,”沚汀道,“以前讀過的一本古書上有變聲之法,本是伶人的本事,此番少不得要學一學了。還有什麽嗎?”
他斟酌了一下,才道,“還有便是與宋厲二位小姐有關。她們或許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樣。”
他知道沚汀與宋厲二人感情匪淺,是以在提到她們的時候,也是思量再三,“你曾提到過,那日去法華寺本是與她們有約。但當你趕到山下驿站的時候,卻不見她們的蹤影,只有小厮上來禀報說她二人已先你上山,”他看了眼她的表情,頓了一下,方道,“那時我在法華寺已住了兩日,期間卻從未聽聞有外人來到寺中。”
沚汀的眸子裏浮上難以置信的神色,那一瞬間,腦海裏湧出很多念頭,但她還是堅持道,“說不準她二人尚在路上,正好與你錯過呢?去法華寺的路也不止一條,不是嗎?”
衛槊默了一瞬,道,“我并不是要說明什麽,只是想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無,哪怕這人是親近之人。在沒有确鑿的證據之前,誰也不會被輕易冠上罪名;但若有了證據甚至只是線索,”他看着她道,“也要力求公允客觀,切不可感情用事。”
沚汀低下頭,沉默不語,她知道他告訴她這些是為了她好,她也知道她和她們之間再回不到過去,可她只是換了一張臉,并不是換了一顆心,曾經的那些美好記憶,不可能像她的稚嫩面容一般只需輕輕幾刀便可盡數毀去。眼下她能做到的極限,便只能是盡量收起自己的感情,不去觸及過去,可若要她立馬把好的想成壞的,将友人認作仇人,她自問做不到。
衛槊看到她的樣子便了然,他也不求她能立馬像他一樣,但求她有這個意識,哪怕只是在她心裏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也能更大程度的保護她的安全。
見她神色黯然,面露疲态,他便适時地打住了話題,“今日所談甚多,但也毋需着急,尚且還有時日來适應新的身份,”他安撫道,“你便先好好休息,調養好身體,只要時機合适,我們立馬入局。”
沚汀點點頭,目送他離去之後,便躺回榻上休息。說是休息,腦子裏卻是不停回憶着那本古書裏伶人所述的變聲技巧。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她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只要讀過一遍,便能複述出來。這份天賦,便是她的父親尚書令顏道存,也是自嘆不如。
又英端着妝盒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美人側卧,雙目微阖,本是好一幅活色生香的海棠春睡圖,卻不知美人嘴裏在念念叨叨着什麽,擾了這幅美景。又英不由出聲問道,“小姐在說什麽?”
沚汀睜開眼,盯着又英道,“大膽妮子,怎敢擾我清夢!”
又英頓時駭的連手裏的妝盒都丢了出去,小姐的聲音怎麽變得跟那個讨人厭的徐平一模一樣了!“小姐啊,是不是徐平那個庸醫給你用錯了藥,怎生你的聲音變成這樣了!”
沚汀噗嗤一笑,忙坐起來安撫她道,“才不是!這是我新學的本事,拿徐平來練練手,誰讓他老欺負你來着!”
又英手撫胸口,不停吸氣,“您這是替我出氣嗎?您是幫他吓我呢,您可別再這樣了,我受不住!”她一邊說一邊收拾地上的妝盒,待得整理好,才端正的捧到沚汀面前道,“小姐,您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沚汀本想逗她說今天是她重見天日的日子,但見又英一臉凝重,便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今天是我及笄的日子,”頓了一下又道,“是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日子。”
只這一句,又英眼裏便漫上淚水,是啊,只剩她們兩人了。這一天,本該是女子成婚前所經歷的最隆重的儀式,老爺夫人一年前就開始為這一天籌謀準備,可他們卻再也看不到了。擦了擦眼淚,又英道,“今天是小姐的好日子,奴婢不該哭的,奴婢只是高興。不管小姐變成什麽樣子,在奴婢心裏,您永遠是奴婢的親人。如若您不嫌棄,今日便恕奴婢谮越,由奴婢為您插笄吧!”
沚汀含着淚水點了點頭——沒有一拜二加的儀式,沒有贊者有司的加持,只有又英默默的開始梳理她如墨如瀑的長發。原是做慣了的事,可今日做來,卻是另一番感受。
她輕輕的挽起沚汀的長發,用簪子固定住,便算是完成了這簡單樸素的及笄禮。從今往後,她的小姐便是一個成年女子了,可擁有自己的小字,可開始談婚論嫁。她不知道往後會怎樣,但她希望在經歷了這樣深重的苦難之後,她的小姐,可以得到長長久久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