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不去的過去

回不去的過去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沚汀一時間意識紛亂,渾身僵硬,竟無法動彈。

不管在心裏演練過多少次,當故人的聲音再度傳來,前塵往事便如潮水呼嘯着奔湧而至,風噬海嘯般卷走了她的意識,恍如隔世——剎那間,她明白了何為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霁蘭和蘊兒還是她們自己,可是她,卻帶着一張陌生的臉孔,和一顆殘破的心,只能以一個全新的身份,重新站在她們身邊。

一旁的許如月注意到她臉色蒼白,面有戚色,想着她原就是因治病才來到京城,擔心她舊疾複發,關切地問道:“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沚汀搖搖頭,笑道,“無妨,老毛病了,緩一緩便好。”

如月點點頭,便挽着她的手往前走,一面是為着親近示好,一面也是想着萬一暈倒了她還可以幫扶着些。

只這番景象看在宋霁蘭的眼裏,卻是另一番意思。

方才下車之人正是宋霁蘭,數月不見,倒是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了——摯友一家的滅亡,似乎并未對她造成太大影響,在這樣的場合,依舊可以言笑晏晏,左右逢源,比之以前,更有春風得意之感。

沚汀被如月挽着,朝着宋霁蘭走去,只覺每一步都在考驗她的意志,以至她不得不用盡全力去控制自己的心神。行至近前,她才鼓足勇氣輕展笑顏,向着宋霁蘭行了一禮。

宋霁蘭本是全副心思放在許如月身上的,畢竟她才是今天的正主,少不得好好拉攏,卻不防在她身邊的那位小姐轉過身來的那一刻,被吸引了全部目光。她不是沒見過美人,以前她的沚汀妹妹,便是極美的,但與這位小姐卻又不同。

顏沚汀的美是含蓄而內斂,芳華自蘊;可是眼前這位,卻美的絢麗奪目,外放張揚,一如皚皚白雪裏盛放的紅梅,暗夜裏熠熠生輝的明珠,只在第一眼便能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

宋霁蘭暗暗心驚,不知京城何時竟出了這號人物,面上卻不顯,反是對着許如月笑道,“如月妹妹數日不見,瞧着倒是越發水靈了,此番生辰,姐姐可是費盡心思為你尋摸了一份好禮,想來該是合你心意的!”

沚汀聞言心下黯然,想起往年自己的生辰,她也總會費心費力為她準備禮物,可能人總會以為自己是最特別的那一個吧,卻不想原來她對誰都是如此周全。

如月微笑謝過,卻聽宋霁蘭輕轉話題,對着沚汀道,“這位妹妹生的這樣美,卻看着面生,不知該如何稱呼?”

未及沚汀開口,便聽如月道,“這位是桓溫哥哥的堂妹,單名一個沅字。我同她敘過年歲,該是叫她一聲沅姐姐,蘭姐姐年長于她,叫沅妹妹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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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霁蘭和沚汀都被她的爽脆利落逗得忍俊不禁,或許武将家的女兒便是如此爽朗大方。幾人又互相行過禮,寒暄一二,才一齊往園子裏走去。

許府的亭臺樓閣是仿着蘇氏園林的風格建造的,一草一木皆充滿了江南韻味。許勝年輕時曾在江浙一帶任職,深深為那裏的風土人情所吸引,遂将那裏的景致也搬回了京城的府邸。他雖為武将,于審美上卻似有着獨到的天賦,是以許府的園林,在整個京城也是小有名氣,他的同僚之中也不乏專程前來參觀游玩者。許如月的游園會,便是在這片園林之中舉辦。

時值暮春,園子裏的樹木已是郁郁蔥蔥,各色花木也競相開放,再雜以假山怪石,湖水樓榭的映襯,行走園中仿佛置身江南,便是不為着如月的生辰,此等景致也當值得特地走這一遭。

沚汀卻無心欣賞這般美景。她同宋霁蘭走在一處,身邊還跟着晚到的厲蘊,這樣的場景曾是她萬分熟悉和期盼的,如今卻不得不謹慎小心,生怕言語間有何破綻之處。

她默默跟随着衆人往水榭走,她心裏卻很想問問她們,那日究竟有沒有如約去到法華寺,又有沒有發現她為賊人所害?又或者,她們久侯她不至,先行回府,而後才聽聞了顏府的噩耗,以為她葬生在火海?她內心翻滾,萬般煎熬,可現下身為衛沅,卻又無任何立場和理由詢問她們,只得暗自壓抑,強行忍耐。

宋霁蘭心裏此刻卻是另一番念想。

不久之前,皇帝下旨,她的父親已取代顏道存,正式擢升為尚書令。

尚書令者,文官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以她現如今的身份,自是不必在乎區區一個商戶之女。可方才許如月待衛沅的親近,以及衛沅過人的美貌,她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有這等人脈和資質,焉知他日不會飛上枝頭變鳳凰?且不提許如月的父親許勝現下是武将之首,衛沅的堂哥衛槊也已身居高位,前途無量。父親作為文臣不好與武将走的太近,恐引來皇帝的猜忌,但自己作為女眷,卻可以通過內院手段籠絡住這二人,于父親的仕途也好,于自己的将來也罷,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二人便這樣各懷心思,一個是有意接近,一個是存心籠絡,倒也相談甚歡,其樂融融,便如此相攜着走到了湖心亭。這湖心亭正如其名,建在碧波湖的中間,由一座長長的廊橋與湖岸相連。早在幾日前,湖心亭四周便挂起了淺色緯紗,此刻微風拂過,碧波蕩漾,緯紗也随風起舞,端的是美輪美奂。

衆女眷驚嘆不已,皆為眼前的景致所嘆服。如月忙招呼衆人分主次坐下,又吩咐丫鬟端上各色酒水點心供賓客享用,亭子裏一時間莺聲燕語,言笑晏晏。

時下裏風氣開放,男女之間雖不同席,卻也并無大防。此刻從湖心亭裏看去,沿湖另一岸的廊亭裏便坐滿了男賓,想是許将軍借着愛女生辰的由頭,邀請了一衆同僚來府裏小聚。不時有或洪亮或清越的談笑聲傳至亭間,引得衆女眷也掩唇而笑。

衆人說笑玩鬧了一陣,氣氛越發活躍起來,便有一着綠衫的女子笑着指向如月道:“我看你呀,眼神總往那湖邊飛,今日可是你的生辰禮,你倒是說說,那邊還有誰能讓你這般牽腸挂肚?”

衆人聽她打趣主人,一時都忍俊不禁,哄笑起來,如月雖覺羞赧,倒也落落大方,“便是牽挂誰又如何,哪像你,一早便和光祿寺卿的大公子定了親,再想牽挂誰也是不能了。”

那綠衫女子頓時羞紅了臉,惱道,“說你呢,怎生又扯到我身上,你當我不知,衛将軍的堂妹便坐在這亭間。衛妹妹生的如此美貌,想必衛将軍定也貌比潘安,你再不快些行動,小心被別家的小娘子搶了先!”

衆人聞言,目光都轉向那坐在亭間一隅的女子,竟無一人将綠衫女子言語間所指之人冠在他人頭上,才知她原竟是衛将軍的堂妹,不由高看一眼,生出結交的心思。

沚汀見衆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心裏暗嘆這綠衫女子于瞬息間鬥轉星移,轉移視線的功夫,也明白了為何如月待自己如此特別,确如衛槊所言,是得了他的囑托,只重點是在他,并非囑托本身而已——便是他不囑托,只要是他衛槊的堂妹,如月就必不會慢待于她。她心下了然,忽而覺得這也是樁不錯的姻緣。

宋霁蘭卻以為沚汀身為商戶之女,未曾見過這樣的場面,有心替她解圍,便接道,“誰不知衛将軍一心為着朝廷,從不近女色,便是同我大哥一道去平康坊吃酒,也是連曲兒都不聽的,且他人又冷心冷情,尋常女子怎敢肖想,依着我看,遲早是如月妹妹的囊中之物。”

如月聞言雖惱的要打她,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和嬌羞,宋霁蘭的話,仿佛說到她的心坎裏去了——冷心冷情又如何?她巴不得自己的情郎不被人惦記,只對她一人熱情才好。

沚汀心知宋霁蘭是有心幫她,便适時地向她投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不管她是否需要霁蘭幫她解圍,至少她的行動證明了她有結交的誠意。那便夠了,她想,欲速則不達,她并不指望這“初次”的見面就能探得什麽消息,只要能搭上關系,就不怕後面沒有機會。

在她的心裏,也不乏對霁蘭的遺憾和內疚,遺憾的是顏沚汀已死,她再也不能用那個身份同她回到從前;內疚的是她作為衛沅接近她的目的卻是并不單純。她想起衛槊的話,和她對他的承諾,只得暫且将這份內疚按捺,只想着等替父母報了仇,再向她請罪。

衆人又笑鬧了一陣,便移步到前廳去用飯了。席上觥籌交錯,你來我往,好不熱鬧。按着身份,本是輪不着沚汀坐在宋霁蘭旁邊的,然如月見她二人相談甚歡,十分投緣,便做主讓她這兩位小友坐到了一起。

飯罷,按照時下裏流行的規矩,又玩兒了一會兒投壺射箭之類,衆人驚訝的發現身為商戶之女的衛沅,不僅在容貌和風度上勝人一籌,便是貴族女子的種種消遣取樂,也是十分擅長,便都忍不住揣摩起這徽州富商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培養出如此出衆的女兒,不由生出幾分好奇的心思來。

及至天色已暮,這場游園會才将将偃旗息鼓,衆人玩樂一天,也都已面露疲态,紛紛向主人家辭行,沚汀也同她“新近結交”的好友宋霁蘭厲蘊等拜別,相約着下次再聚。

回到府裏,衛槊已然候在前廳,想是先她一步從許府出來,她知他有事相詢,便站定了等他開口。

“今日事可還順利?”他見她一副任君垂詢的樣子,忍不住問道。

“算是吧,”沚汀答道,“今日只為能以衛沅的身份重新結識霁蘭和蘊兒,單論這點,算是小有所成。只眼下也不可冒進,我想着未免引起懷疑,咱們且先按兵不動,瞧瞧形勢再說,将軍以為如何?”

衛槊點點頭,沚汀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雖說他們的時間緊迫,但如若初次結識便再度相邀,甚或去到宋府,未免太惹人懷疑。

“她們可有為難與你?”她如今的身份是商戶之女,他如何不知在京城這種踩高捧低、慣于逢迎的宴席上,商戶身份意味着什麽,更何況她原是尚書令之女,身份尊貴,如今卻淪落到這步田地,這樣的落差,她能承受得住嗎?

“不曾,”沚汀知他有此問亦是出于好意,但未免覺得他也太小瞧了她,身份地位在她看來,不過是人生的附庸,金尊玉貴的大小姐自然是高高在上,然而普通人便沒有自己的活法了嗎?且不論席間無人刁難她,便是有,她也不會放在心上。念及此,不由得起了幾分促狹心思,想要捉弄一下這位霁蘭口中“冷心冷情”的将軍。

“想是許小姐将你的囑托放在了心上,”她嘆道,“你的話在她心中的分量,如此可見一斑。”她頓了下又道,“今日在湖心亭裏玩鬧,許小姐似是對将軍你心有所屬呢!”

衛槊愕然,不知沚汀如何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他向來只當如月是自己的親妹妹,又怎會對親妹妹生出男女之情來?

他忍不住辯解道,“想必是你會錯意了,她在意我的囑托,只因視我如兄長一般,卻與別的無幹。”

沚汀見他急于辯白,不禁暗暗替如月感到惋惜,暗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卻也知不好再繼續這個話題,便收起了那份促狹的心思,同他商量起了下一步的計劃。

此時離顏家傾覆已有數月,沚汀和又英作為僥幸存活下來的人,甚至都不曾有機會回去祭拜一下,這也成了二人的心結。漫漫長夜裏,她每每從噩夢中驚醒,都是淚流滿面,只覺自己身為人女,無法為父母超度,愧對他們的亡魂,是以她盡管清楚此時回顏府一探危機重重,卻還是忍不住對衛槊提出了這樣的請求。

“不可,”如她所料,衛槊嚴辭拒絕道,此刻他仿似又恢複了那冷心冷情的将軍模樣,“你當知道,幕後之人很可能在府裏布下了埋伏,就等着你回去。”

“我不進去,”她眼裏湧上淚,黑色的瞳仁好似被一層透明的琥珀包裹着,眼淚将墜欲墜,越發楚楚可憐,“我只在外面看看就好,眼下我這幅樣子,不會有人認出我的。”

衛槊默默看着她,半晌無言,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苦,他又怎會不知,思索良久,終是應了她,“罷了,那便走這一趟吧,只是我也得随行,且我們需要喬裝打扮,低調行事。”

沚汀見他應了,忙不疊的點頭稱是,大滴大滴的淚珠終是随着她的動作一一滾落,墜入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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