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善有善報
善有善報
頭痛欲裂。
這是沚汀睜開眼後的第一個感覺,算起來這已經是她第三次發現醒來之後身處陌生之地了。第一次是經歷麓山之劫後在衛府醒來,第二次是日前跌落山崖後在谷底醒來,第三次,則是現在。這委實不是什麽很好的體驗,熟悉的環境會帶給人安全感,反之,在陌生的環境中醒來,總會讓人覺得不安和害怕。
她隐約記得昏迷前的最後一幕,她從山坡上滾下來,身後是被藤條和她連在一起的衛槊,她躺在泥濘的地上,眼前是一個陌生的身影,披着雨蓬,戴着寬大的鬥笠,密集的雨點在他周身砸起一層水霧,看不清他的臉,等再醒來的時候,便是身在此地了。
她勉力支撐着坐起來,身下的床板咯吱作響——那原本算不得是一張床,只是幾根竹子拼起來的一塊板,狹窄的便是連她這般嬌小的女子也難以翻身,周遭的環境也像身下的床一樣簡陋,除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之外,再無它物。
她環顧四周,發現這間小屋的頂棚竟是茅草所制,猛然想起在小山坡頂上見到的那一幕,原來不是海市蜃樓,也不是她的幻覺,那茅屋确是真實存在的,此刻她身居其中,竟有種恍若隔世之感,想是去到蓬萊仙境,也不過如此吧。
她身上的藤條不知何時已被取下,藤條那頭系着的衛槊也不知所蹤,她想起最後一眼看到他時的樣子,那慘白的臉頰和雙唇,一顆心又高高的懸了起來。她并不擔心救她的人會為難他們——若真想他們死,大可不必多此一舉,只需放任他們在雨夜裏自生自滅便好,依着當時的情形,他們沒有食物,沒有遮蔽,筋疲力盡,身中劇毒,決計活不過那一晚。
她擔心的,是他身上的毒,若無解藥,他随時可能毒發身亡,然而她卻連他身中何毒也一無所知,遑論為他解毒。
在她眼裏,世間唯一能救他之人,便只有徐平,現下最要緊的,便是找到徐平,請他為衛槊療毒。如今的每一刻時間,對她而言都是寶貴的,她耽擱不起,這一點一滴流逝的,不是時間,而是他的生命,她必須盡快找到他,帶他離開。
她顧不得四肢百骸湧上來的疼痛,推開茅屋的門,匆匆跑了出去,目之所及果然是昨晚滑下來的那面山坡,現下驟雨初歇,豔陽高照,她方知自己已然昏睡了整整一晚。
與她所居小屋一牆之隔,還有一間茅屋,裏面隐隐傳出金戈之聲,她懷着忐忑的心走了進去,一眼便看到衛槊躺在床上,雖依然昏迷不醒,臉色較之昨晚卻是好了許多,蒼白之中透出些許血色,呼吸之聲也清潤有力,手臂上那處細小的傷口也被包裹的很好,他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完全不像是中過毒的樣子。
沚汀雖不懂醫理,但觀察衛槊的氣色,顯見得已無性命之憂,她那懸着的一顆心,才略略放下來一些。循着那不絕于耳的金戈之聲,她穿過小屋,來到了後院,只見一頭發花白的老伯,正背對着她在敲打着什麽。
“敢問閣下,昨晚可是您救了我們?”她趁着敲擊聲的間隙,小心地試探道。
那人并未答話,亦未回頭,只放下手中的錘子,拿起正在打磨的物件,小心擦拭。
沚汀心下忐忑,她從種種跡象猜測對方是友非敵,但畢竟是從與之未打過交道的陌生人,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對。
見對方并不搭理自己,她亦未心灰意冷,又繞至其正面,想要誠懇的表達謝意。正欲再度開口,對面的人卻擡起頭,冷冷地盯着她道,“只是不想你們死在我屋前罷了,煞風水,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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沚汀愕然,她并不十分在意對方的态度,與救命之恩比起來,這點無禮屬實算不上什麽。
她驚訝的是他的面容,與他的背影看起來是如此的大相徑庭。方才從身後看去時,只見着他頭發花白,背部因着打磨物件的動作也微微弓起,可是正視之下,她才驚覺眼前的男子看上去也就将将不惑之年,雖然皮膚因為風吹日曬呈現出深深的古銅色,卻并無她想象中的溝壑縱橫,兩道劍眉之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虎目,看人時不怒自威,一道寸長的刀疤,從他的左側眉峰處劃過,為他威嚴的面相中又添加了幾許狠厲。
“這麽說來,确實是您救了我們,”沚汀斂起目光,誠懇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您對我們有救命的恩情,只現下我二人身無長物,實在無以為報,若他日我們能逃離此地,您但有所求,我們必當竭盡全力去滿足,以求報答您的恩情于萬一!”
“他是你什麽人?”那男子卻并不接她的話,只冷冷問道。
“他是我兄長。”沚汀并非刻意隐瞞,只衛槊早早交代過,她的身份除了他,徐平和又英之外,切不可再讓第四人知曉,這不僅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其他人的安全,知道的越多,承擔的風險便越大,自古以來便是這樣的道理。既是恩人,她報恩便好,至于她的身份,卻無關緊要。
“他是軍隊裏的人?”那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卻是問起了衛槊的身份。他像是在審問她,目光咄咄逼人,帶來強烈的壓迫感,令人窒息。沚汀強自鎮定,揣測他不知從何處看出了衛槊的身份,才會有此一問,只好答道,“正是。”
她不欲在此事上吐露更多,但對方聞言卻似是來了興趣,追問道,“既是軍隊裏的人,現下在何處服役?官職幾何?”
她只好如實相告,“我于軍隊裏的事也不甚清楚,兄長平日裏也不會同我聊這些,只知他現下是在衛尉營服役,正擔着右骁騎将軍。”
那男子聞言緊鎖雙眉,抿起雙唇,目光落定在她身上,似是在審視她的回答是否可信,只是漸漸地,他的思緒開始游移,雖還在盯着她,卻仿佛又穿透了她的身影,看向了遙遠的過去。
良久,他方才收回目光,嘆道,“也罷,我本不欲多管閑事,只是你那兄長,太像我的一位故人。那位故人,曾經也是叱咤風雲的将軍,我看這位小兄弟,虎口處有常年操練的老繭,身上也有幾處刀劍傷痕,想必也是行伍出身,便多問了幾句。”
沚汀心下訝然,她從未聽衛槊提起過有何故人隐居于此,便是衛槊自己,恐怕也是墜崖之後才知麓山腳下還有如此幽僻之地,又暗自慶幸還好方才自己據實相告。對方早已看出衛槊的身份,之所以還要問她,并非單單是為了證實,也有考驗她的意思,若她方才有所隐瞞,恐怕現下他便不是如此态度了。
她暗暗思量,聞他所言,似是也有行伍的經歷,雖則現下居于此地,或許曾經也是一名軍人,否則怎能根據一些細節便精準判斷出衛槊的身份?又說衛槊看起來很像他的一位故人,那位故人還是叱咤風雲的将軍......她遂小心的問道,“敢問您的故人,可是姓衛?”
對面的男子猛然盯住她,目光裏流露出不加掩飾的震驚和懷疑,迫的沚汀幾乎站立不住,半晌,方才道,“你如何得知?”
“我只是猜測,”她連忙解釋道,“想必您也有從軍的經歷,您提到的故人,可是衛濟将軍?”
“正是,”他見沚汀直言出故人名諱,也不想再隐藏什麽,“這位小兄弟,與衛濟将軍是什麽關系?”
“衛濟将軍,正是他的父親。”沚汀憑着直覺,以及男人提及衛濟時眼裏不經意流露出的懷念,和念及這個名字時話語裏透出的尊重,斷定他們之間應是有着一段善緣,思量之下,便将衛槊的身份如實相告。
“他便是桓溫?”他聞言眼裏流露出不可置信的驚喜,似是不相信命運會再度将他與衛姓男子聯系在一起。
恍惚間,他的耳畔似是又響起了陣陣金戈鐵馬之聲,神魂又回到了塞外那苦寒的戈壁灘上。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們在卧馬河畔遭到了埋伏,他當時是前鋒營裏的伍長,官階雖小,沖鋒陣前卻是他的職責所在,軍人的榮辱也不允許他在那一刻有任何退卻。他的戰甲已被鮮血染紅,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人也殺紅了眼,只機械的揮舞着長槍斬殺眼前不斷湧過來的突厥人。憑着戰場上多年來練就的直覺,他心知敗局已定,饒是如此,他也要拼着這條命多殺幾個敵人。
那是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殺法,那一刻他只知道攻擊,已然忘卻了要保護自己,是以當斜刺裏猛然砍過來一刀時,他已經來不及閃避,正當他以為自己難逃一死時,那把刀卻被一柄劍格開,用劍之人的力道是如此之大,刀與劍架在一起時火花四濺,偷襲的突厥人被這一格之力帶翻在地,就地斬殺。
他回頭,方知是大将軍衛濟救了自己,其時衛濟自己也已身負重傷,卻仍在拼力斬殺突厥人,他剛想謝過,迎面一枝羽箭呼嘯而來,正中衛濟心口,力道之大,已然穿透了他的護心甲,如果不是衛濟擋在他身前,這只羽箭射中的,必然是他的面門。
一息之間,衛濟已經救了他兩次,第二次,卻是以他自己的性命。衛濟的身體被利箭貫穿,再無力支撐,單膝跪了下來。
他連忙搶上前想扶起他,衛濟卻以目光制止了他,他看着自己從後背貫穿到胸前的箭簇,那上面刻着深深的血槽,他的心頭血,正順着這凹槽汩汩外流,就像他逐漸流逝的生命。沒有人比他更熟悉突厥人的狠辣,他們不僅在箭簇上刻了血槽,還會喂上劇毒,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帝國的好兒郎喪命在這惡毒的武器上,現下,終于輪到了自己。
衛濟以目光制止了他的動作,拼着最後一口氣,用力折下了那枚箭簇,示意他接過後,衛濟勉力道,“還給他們。”
他只說了四個字,他卻明白了所有,還給他們,還給突厥人,他們制造出這樣的武器,又依仗着這樣的武器傷害他的國家和臣民,掠奪他們的財富,突厥人必将為此付出最沉重的代價,也必将遭到這惡魔般的利器的反噬,總有一天,也要他們納命來嘗一嘗這利箭的滋味。
親眼見過太多兄弟命喪這毒箭之下,他知道衛濟已時日無多,将箭簇收進懷裏,妥善存好,便想看顧他最後的交待,他以為他會囑咐自己找出那名叛徒,抑或交待他反擊的策略,卻不想他只淡淡笑道,“你快逃吧,若有朝一日能回到京城,告訴吾兒桓溫,爹爹想他。”
言罷衛濟便轉身繼續迎戰突厥人,看着那踉跄的身影淹沒在突厥的人海裏,他只覺心頭哽咽,眼眶發熱,這寒冷又荒涼的戈壁,吞噬了多少英雄血,惟願它能善待他們,以溫暖的胸懷安撫他們的英靈!
“正是,昨日您救他之時當是發現他已身中劇毒,我觀他現下已是大有好轉,不知您是如何為他解毒的呢?”
沚汀的話将他缥缈的思緒拉回了當下,“此事說來話長,不過是機緣湊巧罷了。”
好一個機緣湊巧,卻不知這樣的機緣之後,他付出了多少代價。那晚他僥幸在流血漂橹的卧馬河戰場上幸存下來,被前來接應的戰友救回大營後,在床上躺了月餘,才堪堪撿回了一條命。那之後,他便跟随着許将軍的軍隊繼續駐紮在玉門關,殲滅突厥殘部。
在戰鬥與和平靜交替的間隙中,他的生活也得到了一絲喘息,他在當地遇到了一位心儀的女子,遠在邊塞,二人雖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是真心相愛,成親後過的美滿而安定,也擁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然而他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衛濟的死,夜深人靜之時,也總會偷偷拿出那枚箭簇反複摩挲。
幾年來,他明察暗訪走過了很多地方,為了查清那箭上所喂之毒,他甚至喬裝成商人深入到突厥腹地,幾次險些命喪突厥人之手。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于查清了這毒藥的來源,乃是取自突厥大漠特有的一種植物,突厥人将其碾碎,提取出汁液,只需一小滴,便可毒死十幾匹牲畜。
然天生萬物,相生相克,有其毒便必有解毒之法,這種植物毒性雖劇,卻仍有昆蟲以其為食,突厥人将這種昆蟲捕來,搗碎研磨成粉後用水服下,便可解去其毒。只是這種昆蟲晝伏夜出,數量極少,且極難捕獲,是以這解藥也是有價無市,他也是機緣湊巧之下,用當地人稀缺的中原草藥換了一小包來,本以為永無受用之日,沒想到卻拿來救了衛槊,這一切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是衛濟将軍在天上看顧着自己的孩子啊!
“他的毒傷我曾經見過,”他見沚汀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知她不問清緣由必不肯善罷甘休,便道,“他手臂上有一道細小的傷口,看上去似是劍氣所傷,但若仔細查看,傷口周圍會泛出淡淡的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