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玉娘
玉娘
沚汀努力回想,她在谷底發現衛槊之時,曾仔細檢查過他受傷的情況,當時也的确發現了他手臂上這處細小的傷痕,只是并未放在心上,不成想如此微不足道的傷口卻才是最致命的。
“我将他救回來的時候,那處傷口已經開始腐爛了,我不得不挖去了傷口周圍的腐肉,再為他包紮起來。”
她這才知道為何她方才看到衛槊時,他的手臂被厚厚的布帛包裹着,其時還納悶那處細小傷痕不必如此,卻不知原來竟已腐蝕見骨。
“也是因緣湊巧,他命不該絕,”他淡淡笑道,唇角周圍顯出深深的紋路,笑容中竟帶着一絲悲憫的神情,“他所中之毒,不敢說普天之下,至少在這京城之地,除了我,恐怕無人能解。小郎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沚汀聞言,敏銳的捕捉到了他語氣的轉換,他不再稱呼衛槊為那人,抑或你兄長,而是喚他小郎君,她從中聽出了幾分長輩對晚輩的關愛之意,暗自思量眼前的男子或是與衛槊的父親交情匪淺,這才舍得拿出獨門解藥為衛槊療毒,正是善因得善果,他的父親,應當也是一個很好的人呢。
正思量間,屋子裏傳來了一陣咳嗽聲,想是衛槊已然醒轉,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放下心來,能醒過來,泰半應是沒有大礙了。
二人走進茅屋,見衛槊果然已經坐了起來,臉色較沚汀進來之時又好了不少,看來這解藥确實是對症下藥,一劑下去便堪堪解了他的毒。
衛槊剛剛醒轉,因着昏迷了太長時間,神志并未完全恢複,記憶尚停留在墜崖那一刻,正欲掙紮着起身去尋沚汀,卻見她與一年長男子一起走了進來。
她見他滿臉迷蒙,知他腦子裏此刻必是一堆疑問,遂不等他開口,便将墜崖之後的經歷娓娓道來,只略去了她用藤條拉着他,于大雨中無數次攀爬山坡那一段。在她看來,他們二人能夠幸存下來,已是老天眷顧,過程有多艱難,卻不甚重要。
她只顧着講述,并未留意到衛槊也在靜靜看着她。他知道自己從墜落崖底那一刻便陷入了昏迷,後來發生的事情,卻是在她的講述中才在腦海裏漸漸描摹成型,彙成一幅幅畫面。
聞她所言,他二人是被眼前這位男子于茅屋前所救,可是她如此弱質女流,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在滂沱大雨中将一個成年男子從墜崖之處帶到這裏?
她未說,他卻猜得出——他不是沒有背過醉酒的朋友回家,當人失去意識,便不會如同在清醒狀态下那般配合,是以挪動起來更需花費力氣,他實在無法想象她這樣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嬌弱女子,是如何做到的?
或許,她的身體給了他答案,他看到她裸露在外的雙手傷痕累累,遍布勒痕,身上的衣衫也早已破碎縷縷,便是肩膀處,也磨出了幾個洞,顯見得曾經負重前行過。
她那時完全可以抛下他,他想,她有太多理由可以說服自己,比如出去尋人回來救他,比如去周圍尋找食物,無論什麽理由,都至少可以保全她自己,可是她卻選擇了最艱難的方式——帶着他離開,在那樣的情況下,想要保全兩個人的最終結果,很可能是兩個人都保全不了。
即便現下,他二人都活着,十之八九也得歸于運氣使然,假如他們沒有遇到眼前這位男子,又假如眼前這位男子非我族類,又或者哪怕只是他并不懂得如何解毒,她的所有努力都會失去意義,她自己也會身陷囹圄。
Advertisement
以她的聰慧,不可能沒有想過這些,可她依然選擇這樣做,他的心裏,忽然湧上來一陣柔軟的感覺,那随着她墜崖而缺失的一塊,又被滿滿當當的填了回來,感到無比的安定和溫暖。
“那大叔您又為何獨自住在這崖底呢?”
沚汀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便是說話的這會兒功夫,她們已漸漸熟稔起來,她便問出了心底按捺已久的問題。也無怪她好奇,此處荒山野嶺,濕氣極重,便是隐居,也絕非一個好去處。
男人聞言眼,神漸漸黯淡,似是想起了什麽悲傷的往事,連神情也變得晦澀起來。
沚汀不由懊悔,暗恨自己口不擇言,戳中了別人的傷心事,衛槊見她如此,不由出口道,“大叔莫怪,我妹妹也是關心則亂,若是有何隐情不便告知,便略去不提吧。”
男人搖搖頭,虎目裏竟湧起一層稀薄的淚,臉上浮現出一股悲涼的神情,整個人看去都蒼老了十歲,“并無不可對人言,不過是人命卑賤罷了。”
那年,他的女兒玉娘方年滿十四歲,正是女兒家最美好的年紀,芳華天成,便是玉門關外幹燥的西風也吹不敗她水嫩的容顏。玉娘不僅美麗,還勤勞善良,不但幫她阿娘分擔了家裏的很多事情,連周遭鄰居家裏有何急事,她也都十分樂于幫忙,方圓幾十裏,誰不知道他家有個好女兒,常言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可關于玉娘的傳言,卻無一例外的都是贊美。
因着玉娘美名遠播,上門求親者幾乎踏破了他家的門檻,然他與妻子都一一回絕了,不為別的,只因玉娘與隔壁林家的阿哥,從小青梅竹馬相伴長大,二人情投意合,早已是兩家人心照不宣的事實,只等玉娘及笄,林家便會迎娶她過門。而他與妻子,也對這樁婚事甚為滿意,林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卻勝在知根知底,女兒嫁過去,必會過得很好。
然而一切的美好都止步于玉娘及笄的前一天。
那天,玉娘為了籌備第二天的及笄禮,便約上林家阿妹一同去集市上采買一些物品,因着都是女孩子的東西,林家阿哥便沒有同她們一道,只囑咐她們早點回家。到了布店,二人正在相看店裏新到的一批絲絹,玉娘卻不小心踩到了旁邊人的腳,轉身正欲道歉,卻被對方不懷好意的目光盯得渾身難受。
“這位小娘子看着面熟得緊,咱們可是在哪裏見過?”說話的是一位年輕公子,看他的穿衣打扮,家裏應是非富即貴,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認識玉娘這種普通百姓,分明是看人家小娘子長得好看,借機搭讪罷了。
玉娘心裏明白,只想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便福了一福道,“小女子方才無意踩到公子的腳,實屬無心,還望公子見諒。”言罷便轉身拉着林阿妹想要離開,不想手臂卻被那男子拉住,順勢就往懷裏帶。
玉娘頓時吓得尖叫起來,用力想要掙開男人的懷抱,無奈男女有別,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反抗得了身強力壯的年輕男子呢?林阿妹見勢不對,立馬調頭就往家裏跑,心裏只希望玉娘能多拖得一刻,待大叔和哥哥來救她。
好在家裏離集市很近,他同林阿哥趕到的時候,玉娘還在店裏被那男子糾纏,上下其手。她是好人家的女兒,平素打交道的也都是善良淳樸的鄉鄰,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當下只羞憤的滿臉通紅,雙眼含淚,嘴唇哆嗦的話也說不出來半句,見爹爹同阿哥趕到,再也忍不住,立時癱坐在地,嚎啕大哭。
他從未見過女兒如此失态,且還是在這樣衆目睽睽的場合之下。自打她生下來,便一直聽話乖巧,很是省心,長大以後,更是溫柔又善解人意,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很少,現下這般,顯見得是受了極大地委屈。
他的心底湧上來一股熊熊怒火,須發贲張,目眦欲裂,直欲将眼前的男子撕碎了去。他搶上前去,不待那登徒子反應過來,便揪住他的衣衫,提小雞一般将其扔到了一邊。
此時林阿哥已将玉娘扶了起來,正在為她拭去眼淚,并低聲安撫。他見女兒有人照拂,情緒也暫時穩定下來,便騰出兩只手收拾那倒地不起的男子。
那登徒子正色令智昏,突然被人拎起來猛地掼在地上,摔得五迷三道,還沒反應過來,又被幾拳揍得眼冒金星,口吐鮮血,牙齒都被打落了幾顆。
他是在戰場上與突厥人真刀真槍的拼殺中幸存下來的,真要想收拾眼前這個登徒子,便如捏死一只螞蟻那麽簡單,然他雖然生氣,卻尚存幾分理智,下手也留了輕重,他并不想打死他,只想讓他吃點苦頭,長點教訓,以後莫再随意調戲良家女子。
多年以後他想起那日的光景,仿佛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濃重的黑與白,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他願意付出一切回到那天,殺了那人,然後帶着全家逃離那噩夢般的地方,哪怕為此要付出萬劫不複的代價。他彼時動了恻隐之心,以為自己只是饒恕了一個好色的豎子,殊不知,他放過的是怎樣一個惡魔。
他帶着女兒回到了家中,玉娘已經從方才難堪的境遇中緩了過來,其時邊塞之地,民風奔放,男女之間的相處并不像中原那樣拘謹守禮,玉娘的崩潰失态,大半還是被吓得。妻子正在溫言軟語的安撫着女兒,林家兄妹見情況穩定下來也告辭回家,爐竈上炖的肉飄出了陣陣香味,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灑滿了小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平靜,如同他記憶深處最溫柔美好的場景。
他這一生從未去過海邊,聽那邊來的人說,海邊的暴風雨來臨之前,天氣會變得格外好,豔陽高照,晴空萬裏,風平浪靜,然而有經驗的漁民絕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出海,因為此時的天氣有多好,就意味着接下來的狂風暴雨會有多劇烈。
那個安逸的下午便是他人生中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只是多年來平淡美好的生活讓他失去了對于危險的感知和預判,錯過了唯一可能逃生的時間。
院子裏的狗突然狂吠起來,然而還沒等他出門,便傳來幾聲嗚咽,狗叫聲低了下去,他突然聞到一股血腥的味道,戰場上練就的敏感讓他停下腳步,用手勢安撫住驚恐的母女倆,從牆上取下自己的佩劍,輕輕地推開門。
風吹過來,夾雜着血腥和金屬的味道,外面是十幾個着黑甲持重劍的武士,正虎視眈眈的盯着他,看門的大黃狗,早就被劈成幾半,仿佛在宣示着他一家人的命運。
之前在布店裏被他胖揍的男子走上前來,臉已經高高腫起,本來不大的眼睛幾乎被擠成一條縫,往外迸發出惡毒嫉恨的光。
他心裏忽然湧上來陣陣不安——他不怕死,哪怕是面對着這十幾個武士,他也毫不怯懦,然而家人是他的軟肋,他無法容忍她們受到丁點傷害。曾經很多次在戰場上遭遇九死一生,他也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因為心裏清楚,就算是死,也只有他自己,孤家寡人,爛命一條,死不足惜,可是現下,他有了珍愛的人,想要守護她們,這一刻當他發現即便豁出命去可能也無法保全她們時,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恐懼。
對面的男人似是看出了他的懼意,面露譏諷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男人身邊一個侍衛模樣的人跳了出來,許是為了讨好主子,叫嚣道,“瞎了你的狗眼,我們爺你也敢打?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爺是為誰辦事的,這次不辭辛苦從涼州趕來玉門關,事情還沒着落呢,先被你給打了,今天兄弟們刀口不見點血,我們爺答應,我也不能答應!”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男人道,“把你女兒送給我做侍妾,再給我磕三個頭,我就考慮放你一馬。”
“呸!”他五髒六腑都燃起了火,他好好的女兒,憑什麽送給他做侍妾,給他做了侍妾,玉娘還能有活路嗎?他今天就是死,也要拉着這狗東西一起陪葬!
他不再多言,提起劍就沖着男人殺了過去,那人見勢一邊往後退,一邊恨恨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可是你自己找死的!”
幾名武士立馬迎了上來,持重劍擋住了他的進攻,甫一交上手,他便覺不妙,這些人絕非普通武士,普通武士不可能有這樣的膂力,能輕松化解掉他的攻勢,他們所持的武器,也是精鐵打造,在陽光下泛出冷冽的光,以他從軍多年的經歷,只有最最精銳的部隊才有可能配備如此精良的武器,眼前這男人究竟是誰,竟能調動這樣的勁旅?
随着打鬥逐漸進入白熱化,他的一顆心也漸漸沉了下去,莫說對方有十幾人之多,便是單打獨鬥,他也未必是對手,然而男人的尊嚴和血氣不容許他低頭,今日便是戰死,他也要橫在家門口,想要進去,便踩着他的屍體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