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念念
念念
那發號施令的年輕男人看出了他誓死捍衛家人的決心,只輕蔑的笑道,“想死?沒那麽容易,得罪了小爺我,必得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揮了揮手,示意另外幾人進屋去抓人。
他眼見有人要闖進家門,發了狠想搶上前去攔住,無奈雙拳難敵四手,自己卻因為分了神瞬間被幾人團團圍住,手上的武器被卸了下去,手臂也被扭到身後,膝彎處被狠狠踹了一腳,不得不跪在地上,形成一個戰俘投降般的屈辱姿勢。
他的妻子和女兒也被揪了出來,他看到她們的眼裏充滿了淚水,臉上寫滿了驚恐和害怕。他心如刀絞,又恨自己無能,沒本事保護好她們。
那男人見到玉娘,頓時雙眼發亮,猶如餓狼見到羔羊一般。
“好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吶,美人就是美人,便是哭起來,也別有一番風情,不枉小爺我費這一番功夫。”說着便伸手往玉娘臉上摸去。
玉娘早已吓得泣不成聲,渾身抖如篩糠,若不是旁邊有人架着她,此刻恐怕早已癱軟在地。他見狀內心大恸,幾乎要嘔出血來,橫下心正欲跪地磕頭,乞求對方放過玉娘,斜刺裏猛地沖過來一人,将那男人推了個趔趄。
卻是林家阿哥,他攔在玉娘身前,大喊道,“一個大男人欺負弱女子,還算是個男人嗎?玉娘分明說了不願,你為何還要這樣逼她?”
那被推開的男人甚至連話都不願同他多說一句,只一個眼神給到身邊的侍衛,衆人幾乎還沒看清刀劍出鞘,林阿哥的頭便已在地上滾了起來,溫熱的鮮血噴了出來,濺了身後的玉娘滿頭滿臉,她卻是吓得連尖叫都不會了,只愣愣的看着眼前這一幕,眼神追逐着情郎滾動的頭顱移動,逐漸失了焦距。
他驚得雙目圓睜,眼前這一幕也着實駭到了他。
不是因為殺人,殺人不過頭點地,他是戰場上屍山血海中爬回來的,于他而言,這些早已司空見慣,但他卻是頭一次見到不問緣由、只因看對方不順眼便砍掉其腦袋的人。
林阿哥也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只因想保護玉娘,便落了這樣的下場,到了這一刻,他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麽嚴重的錯誤——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既已得罪小人,必得除之而後快,這種人明明是毒蛇,他不打其七寸,傷了它卻又放它歸去,那麽等待他的,必然是這樣一個反噬的結果。
他後悔,可是已無力回天,只能跪在地上,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頭發。他曾以暴力懲罰對方,卻被以更強的暴力壓制,這個世道便是這樣,哪有什麽公平道義可言,不過是看誰的權力更大,拳頭更硬罷了。他感到陣陣悲涼,他的這點微薄的反抗,譬如蚍蜉撼樹,螳臂當車,而他一家人的命運,早在他對着男人揮拳的那一刻,便注定了要以悲劇收場。
沒有任何預兆的,那男人當着玉娘的面砍死了她的情郎,竟奇跡般的讓玉娘平靜了下來。她不再掙紮,不再尖叫,甚至不再流淚,只呆呆地站在那裏,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林阿哥的頭顱,漸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黯淡下來。
那男人見她如此,又開始故技重施,對着她上下其手,她亦不再反抗,任由對方磋磨。
他的妻子卻是再也看不下去,那分明是她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孩子,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她被如此羞辱。她奮力掙紮起來,對着那男人破口大罵,許是嫌她太吵,旁邊的侍衛朝着她的胸口猛踹了一腳,周遭頓時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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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衛穿着牛皮厚底靴,只一腳,便要了她的命。她踉跄着倒了下去,猶如秋風中旋轉飄零的枯葉,墜落在地,口角緩緩流出鮮血,雙目卻大大的睜開,分明是死不瞑目的樣子。
瞬息之間,這男人已殺死兩個無辜之人,也用他們的鮮血澆滅了他殘存的怒火和骨氣,此刻他心裏惟餘傷恸和迷茫,恸的是摯愛之人在他眼前慘死,他卻無能為力;迷茫的是為何這世道如此不公,林阿哥和他的妻子何罪之有,只因他得罪了那人,便要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
他希望那男人也能一刀砍掉他的頭,給他一個痛快,而對方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鄙薄道,“還以為有多硬氣,也不過如此。我早說過,得罪了我,便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這女兒,我是要定了,待我玩膩了,再把她發賣到妓院,嘿嘿,畢竟聖人有雲,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嘛,這等美人,豈能我一人獨享?”
“畜生!”他幾乎将牙咬碎,奮起想要撕碎了對面獰笑的男人,卻被兩個孔武有力的武士按的死死地,動彈不得。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那男人早已被他碎屍萬段,可是現下,他只能徒然的看着這睚眦必報的小人在他面前肆意嘲笑他的無能。
“弟兄們給我好好招待招待他!”男人奸笑道,“別弄死就行,他且得活着,好好享受享受一下妻離子散的快樂,再給他蓋個章,顯眼一點,老人家記性不好,咱們得讓他時時想起來這快樂才成。”
言罷他轉身離去,也帶走了已然癡癡呆呆的玉娘。幾個武士圍了上來,便像他們主人吩咐的那樣,招招肉拳往他身上最吃痛的地方招呼,可他還覺得不夠痛,只希望能再痛一些,以期能掩蓋住他心裏的傷痛。
眼看他已口吐鮮血,那些人怕把他打死,才将将收了手,領頭的抽出一把劍,在他臉上從左眉至鼻尖,拉出一道重重的傷口,皮肉外翻,鮮血長流,此刻的他看起來已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對方見狀這才滿意的離去。
他滿臉是血的躺在地上,涕淚無聲橫流,曾經溫暖安寧的小家,頃刻間就破敗不堪,惟餘他一人還在茍延殘喘。他多想随着妻子一起去了,可是想到她死不瞑目的樣子,分明還記挂着女兒,他又如何能就此撒手離去,放任玉娘被那畜生欺淩而不管?便是死,也要先把玉娘救出來再說。
于是便這般茍延殘喘,活了下來,數月後,他才勉強能下地走動。甫能走動,便開始打探女兒的下落,幾乎動用了半輩子經營下來的人脈,他才打聽出來,原來那擄走女兒,殺害妻子的年輕男人是郕王府大管家的兒子,名喚吳連,此番從郕王封地涼州來到玉門關,乃是為郕王辦理一些私事,至于是何私事,便不得而知了,想來應是比較棘手,否則郕王斷不會将自己的精銳武士指派給他,供他驅使。這些精銳在戰場上向來是以一當十的存在,郕王竟一下派給了他十幾人,足見所辦之事甚是不易。
消息到這裏便斷了,既與郕王府有幹系,便不是他能再染指的了。他方才明白那畜生為何這般有恃無恐,原來是背靠郕王這棵大樹,狗仗人勢罷了。只是他雖未去過涼州,但郕王的美名卻是早已有所耳聞,誰人不知郕王殿下愛民如子,禦下極嚴,若是殿下知道手下有這畜生這般陽奉陰違,草菅人命的奴才,想必該是會為他做主的吧!
只是還沒等他一紙訴狀遞與郕王,便收到消息說那畜生吳連挾着玉娘北上京城了。
郕王殿下于民間聲望極高,當今聖上擔心其羽翼漸豐,日益做大,便诏令郕王世子入京為質。那畜生身為世子的長随,自當陪着世子上京,只是他竟然把玉娘也帶了去,他那苦命的孩兒,也不知現下被折磨成什麽樣了。
他即刻決定北上京城去尋找玉娘,無論如何先将她救出再說,如果還有一口氣,再請郕王殿下為他一家主持公道。臨行前,他不忘帶上了那枚箭簇,以及多年前東奔西走搜集來的那份珍貴的解藥。他尚欠衛濟将軍一條命,既茍活于世,便想替他達成最後的心願——找到他的兒子衛桓溫,告訴他,他的爹爹是一個多麽勇敢的人,而這個勇敢的人,在面臨死亡的那一刻,又有多麽想念他。
“只是造化弄人,萬萬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見到你,”他黯然一笑,看着眼前的小郎君,眉眼間分明有着衛濟将軍的影子,一樣的朗眉星目,一般的英姿偉岸,若說有何不同,便是這位衛小郎君較之衛濟将軍,少了幾分年輕人該有的意氣風發,多了幾分成熟穩重,更彰顯出一種獨到的氣質。英雄出少年,古人誠不我欺,他在心底慨嘆,得子如此,衛将軍九泉之下,可以安然瞑目了。
“那您後來尋到玉娘姐姐了嗎?您又是如何來到這崖底的呢?”沚汀的心緒,卻是被玉娘的命運牽引着,同為女子,更是多了一分惺惺相惜。原以為自己已是命運多舛,卻原來這世上之事,萬般皆是苦,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既為刍狗,便逃不脫被磋磨的命運。
“見到了,”跋山涉水,長途奔徙,歷盡千辛萬苦,費盡萬般周折,終是見到了牽腸挂肚的女兒——那個支撐着他活下去的人,可是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惦念喜悅,有的,只是濃重的哀傷。
“她——還好嗎?”沚汀小心的問道,想必是不好,如若不然,現下不會是他獨自一人被囿于此地。
“她看起來過得很好,只是,她已經不記得從前了。”不記得她茍活的父親,不記得她枉死的母親,甚至連曾經刻在心上的情郎林阿哥,也忘得幹幹淨淨。
他找到她時便是這番情形。彼時通過多方打聽,他探得玉娘如今已是郕王世子府上的一名婢女,他不知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但成為婢女總好過被發賣為妓。既然已經知曉玉娘的下落,他便時時候在世子府門口,等待機會。他不敢直接去尋她,恐為吳連所察,反而斷了這條路。
這一日,在府門外潛伏多日的他終于等到了出府采買的玉娘,奈何府門前車水馬龍,人多眼雜,他怕引起吳連的注意,只得忍住立馬上前相認的沖動。他偷偷尾随着玉娘,來到一家位于鬧市中的香鋪,她似是這家店的常客,掌櫃的一見她便熱情地迎了上來,連連往樓上僻靜廂房裏引薦。
進得廂房,掌櫃的便命人呈上了各色香料,任她挑選。他隐在門外一處角落裏,隔着數十步的距離,依然能聞到那馥郁的香氣,直沁心脾。
他一家人在玉門關生活數年,不打仗的時候,關外最大的貿易往來,除卻皮毛、牲畜一類,便是香料,是以他雖從不浸淫此道,但耳濡目染之下,對香料也是頗知一二,他的女兒玉娘,更是個中好手,加之天賦使然,便是随便予她一塊香,她也能點出其中所用香料,斷不會錯。現下掌櫃呈上的這些香料,顯見得都是上上之品,可以說價值千金也不為過,不知玉娘是受何人所托,又所為何事,竟能随意擺弄挑選這些難得一見的珍品。
待得掌櫃退了出去,只留下玉娘一人在屋內選品,他便伺機潛了進去。
距離那場悲慘的變故,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他曾無數次幻想過與女兒再次相見的場景,但無論是哪一種,都絕非是像現下這般,玉娘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從來不認識他一般,只問道,“這位大叔進來此間,所為何事?”
他滿腔的思念和悲苦在聽到她這句問話的那一刻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震驚和憤恨,初時震驚于女兒為何會不認得他,細思之下,應是吳連那畜生為了更好的掌控玉娘,不知對她做了什麽,竟抹去了她從前的記憶,連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認得了。
“玉娘我兒,我是你爹爹啊!”他狠狠地攥緊雙手,壓低着聲音說道,因為太過痛苦,面容都扭曲起來,那道從左眉縱貫至鼻尖的刀疤,似一條醜陋的蜈蚣趴在他的臉上,張牙舞爪。
玉娘似是被吓到了,一時竟無法回應,只能定定的看住他,鎮定片刻方道,“這位大叔您怕是認錯人了,我的雙親早已殁了,我也不叫玉娘,我叫念念。”
念念?念念又是誰?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娘,如假包換的玉娘,他的妻子懷胎十月生下她,他們一起含辛茹苦将她養大,整整十四年啊,便是挖了他的眼睛,只憑聲音他也不會認錯,吳連這個天殺的畜生,究竟對她做了什麽,竟讓她連親生父親也不認得了!
“不,你不是什麽念念,你就是玉娘,是我親親的孩兒,我絕不會認錯!”他激動地喊道,甚至忘了自己現下的處境,“是不是吳連那畜生對你做了什麽,讓你不敢同爹爹相認?”
“休得口出穢言!”玉娘似是動了氣,斷喝道,“吳公子是我的恩人,我本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是吳公子将我從歹人手中救下,又舉薦到世子府上做侍女,世子待我也極好,我不許你污蔑他們任何人!”
他聽着玉娘的話,只覺一道驚雷從天靈劈下,遍體生寒,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是從自己的女兒口中說出,這番行事與認賊作父有何區別?更何況這賊,還親手戕殺了她的母親和情郎!那日她們慘死的境況,他至今歷歷在目,每每從夢中驚起,都是淚流滿面,怎的玉娘她,竟通通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