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斬不斷的回憶
斬不斷的回憶
“我便只當是你老眼昏花,認錯了人,你最好速速離去,若是再口出穢言,污蔑吳公子,我可就要喊人來抓你了。”玉娘見他還欲張口再辯,搶先開口道。
他歷盡艱難才找到她,怎肯就此離去,只急到,“玉娘,那畜生殺害了你的娘親和林阿哥,你都忘了嗎?告訴爹爹,吳連那畜生到底對你做了什麽,竟讓你忘了從前的事?他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人啊,我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你便是失憶了,也絕不能認敵為友啊!”
玉娘卻不欲再聽他多言,只高聲喊道,“李掌櫃!”
不多時,那先前引她上樓的掌櫃便颠颠兒的跑了過來,似是害怕怠慢了她,心急火燎的趕過來時,額頭上都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念念姑娘可是有何看得上眼的?小的這就找人包了給您送到府上?”話音甫落,掌櫃的才注意到拐角處還站着一個臉帶刀疤、渾身落魄的男人,頓時驚得叫了起來,手指着他顫顫巍巍道,“你,你是何人,怎的偷偷溜了進來?不請自入等同盜賊,我要報官抓你!”說着便欲張口高呼。
玉娘卻叫住了他,只道,“掌櫃的不必過于緊張,這位大叔似是腦子不甚清楚,将我認作了他的一位故人,現下講清楚便好,倒也不至于報官。我瞧着他也挺可憐的,掌櫃的便替我行個方便,替他找個落腳的地方吧。”言罷,她從荷包裏掏出幾兩銀子,遞與掌櫃。
掌櫃的連連擺手,“這如何使得,便是要行方便,也該小的出錢才是,怎好勞煩姑娘?姑娘常常照顧小店生意,今日又是在咱們店裏遇到這腌臜事,受了驚吓,理該向姑娘賠罪才是,還望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咱們計較。姑娘人美心善,既發了話要饒這人一個去處,小的一定緊着尋個好的,圓了姑娘的善心,還望姑娘能在世子面前,替小的多多美言幾句。”
玉娘會意一笑,“這是自然,那便有勞您了。”
他站在一旁,卻是看得無比震驚,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真的認錯了人——眼前的女子雖與玉娘長得一模一樣,但無論言談舉止還是行事作态,都與她相去甚遠,玉娘雖溫柔善良,卻也老實木讷,不及眼前這女子一半的圓滑世故。看這念念行事,分明是大戶人家出身,見慣了大場面的,可是玉娘才經歷了家破人亡,短短半年時間內到底發生了什麽,竟讓她改變至此?
但也只是一瞬間的懷疑,即使他一路尋來的線索出了差錯,即使這世上真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血脈不會騙人,他的感覺不會騙人,念念就是玉娘,只不知為何,她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還欲再糾纏,掌櫃的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早已喚來兩個膀大腰圓的護院,将他架了出去。若是平日,他尚可反抗一番,然自從經歷了那場浩劫,他全身的骨頭被打斷多處,內髒也被打出血,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卻幾乎成了廢人,再也回不到從前。此刻被兩個護院架着,也無力反抗,只是一邊回頭一邊喊叫,乞求玉娘能聽他多說幾句。
看着他的身影被架出門外,掌櫃的也退了出去,臨走時不忘輕輕為她合上房門。
房門甫一合上,她便再也無力支撐,撫着心口癱坐在椅子上,嘴角沁出血來。
見到爹爹的那一刻,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死死咬住舌頭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撲到他的懷裏痛哭,天知道她有多想認他,可是她不敢,也不能。她如何舍得抛下爹爹,她如何不想卸下這重重的心防去感受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的關愛,可是她知道,自己随時都處在吳連的監視之下,只要露出一點馬腳,便會死無葬身之地。她死不足惜,可是她尚有大仇未報,不拖着吳連一起死,她又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親人?
她無聲地流淚,嘴角卻又漾出一點笑容。他還活着,她的爹爹竟然還活着,對她來說,這是數月來最好的一個消息,沒有什麽比最親近的人還活着更能安撫她傷痕累累的心,從此她堅持下去的理由又多了一個——保護自己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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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自己如何從癡呆混沌中清醒過來,又想起自己經歷了怎樣的苦痛掙紮才得以茍活下來,若不是因緣巧合之下,被世子發現她于制香一道上的天賦,此刻恐怕早已被吳連狎玩之後發賣到某處妓院,終日賣笑為生。
她剛才對爹爹所言,雖是為了掩人耳目,卻也不乏真心。她确是真心感謝郕王世子于危難之中解救了她,使她免受吳連的羞辱,雖不知世子為何執迷于香道,她只求能靠此安身立命,若上天垂憐,允她有朝一日能尋得機會,手刃仇人,此生便再無遺憾。
卻說那掌櫃的派人将他架出去之後,便收起了那副奴顏婢膝的巴結模樣,露出了冷冰冰的真面目,也并未像對念念姑娘承諾的那樣,為他安排落腳之地。
無奸不商,商人的本性便是逐利,掌櫃的自認在她面前已做足了人情,并不覺得她會真的關心眼前這落魄之人的去處,也舍不得花那些銀子為他安排住所。然京城這地界就這般大,為免他時時在姑娘面前晃悠,他便吩咐那兩個護院,送他成仙去吧。
成仙,便是京城人對于從麓山上墜崖而亡的體面叫法,因着麓山懸崖之下常年雲霧缭繞,飛身而下時看去确有羽化成仙之感,只不過神仙不是活人能做的罷了。安排他從這裏墜崖,既幹淨又漂亮,只要他不再出現在念念姑娘面前,她便絕想不起來還曾有過這號人。
當兩名護院架着他站在懸崖上時,孱弱的他早已無力反抗,心裏生出蒼涼的絕望,想到最後還是難逃一死,自己的女兒還認敵為友,忽而覺得或許就這般死去,也是一種解脫。
然而命運便是這般玩弄于他,每當他以為生活重見曙光之時,便會給他一記重錘;而當他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時,又讓他絕處逢生。他已不知該憎恨還是該感恩這樣無情的擺布,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麻木蒼涼。
這便是他在崖底醒來之後的感受,本以為這次必死無疑,卻不想為這崖底的潭水所救,既然老天爺還是不收他,想必自有其道理,不妨順應老天爺的意願,暫且茍活下去。
“這便是我來到這裏的緣由,”他從漫長的回憶中抽離出來,仿佛在訴說着一個前世今生的故事,笑了笑,又對着衛槊道,“或許這便是老天爺的安排,讓我來到這裏,卻是為了救你一命,償還衛濟将軍的恩情。”
衛槊聞言向他拜了一拜,道,“不論為何,總是您救了我的性命,大恩不言謝,大叔今後若是有何用得上我的地方,自當鼎力相助。”
他笑着搖搖頭,“不,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也很慶幸自己救對了人,以後去那邊見了衛将軍,我也可以道一句,沒有愧對他的囑托。”
“大叔您機緣巧合之下來到這裏,可曾想過出去?”沚汀不由問道。他于此處蓋起這幾間茅屋顯然非一日之功,茅屋裏的陳設雖然簡陋,應付日常生活卻也足夠,從種種跡象來看,他似是已在此處生活了不短的時間,她不明白,既然已經知道玉娘的下落,即使她失去了記憶,也該找到她幫她恢複才是,怎的這位大叔竟像是定居于此了呢?如此偏安一隅,心裏便真能放下那些過去的人和事嗎?
想啊,怎麽不想,日想月想,便是連做夢都在想,他不由得苦笑道,“若是能出去,我又怎會茍活于此?”外面的世界,還有一個讓他牽腸挂肚的女兒,和一個他與之不共戴天的仇人,現下這般蟄居于此,非是他已超然出世,乃是別無他法。數年間他往周遭探路不知凡幾,但方圓幾百裏皆是茫茫密林,為陡峭的群山環繞,往外走幾刻鐘就會迷失方向,有幾次他差點命喪于野獸的利爪之下,只仗着手裏持有火源才堪堪撿回一條命。
“您可曾嘗試過沿着河水的流向走?”沚汀問道,“這條河裏的水,終歸是要彙入大河的吧?”
“如何沒有嘗試過呢?”他無奈道,“只是這條河流出去不遠,便是又一道斷崖,雖不比麓山斷崖那麽高,尋常人等閑卻也是下不去的。”
沚汀聞言與衛槊對視了一眼,二人均從對方的眼裏看出了一絲驚訝,想不到這裏的斷崖竟也是分層的,原以為從麓山跌落已經是崖底,卻不曾想這裏尚且只是第一層懸崖,往下竟還有一層。
“不知這道斷崖有多高?”衛槊出聲問道。
“倒也不甚高,遠比不得麓山那道,”他回憶着數次逡巡于那道斷崖的記憶,“站在崖邊可以直視崖底,估摸着也就十來丈的樣子,只是陡峭異常,怪石突兀,想要攀爬下去,除非化身猿猴,非人力所能及也。”
沚汀聞言心生沮喪,不由得又向衛槊看去,卻見他眼裏亮起星星點點的光,唇邊隐隐漾出一抹笑意,非但不見沮喪,反而有一種生出希望的欣喜。
似是被他的信心感染,她也漸漸放松下來,不由問道,“四哥可是想到了什麽辦法?”
衛槊卻不言語,只從懷裏掏出一樣物事,放在桌上。
“攀城器!”大叔不由叫了出來,跟突厥人打了半輩子交道,他對他們慣用的武器和伎倆早已無比熟稔,原以為這東西只會出現在遙遠的邊塞,沒成想竟能在京城見到,是以此刻,竟像是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般,有一種分外遙遠又熟悉的感覺,只覺恍如隔世。
“正是,”衛槊道,“此乃我墜崖前一刻從刺客手裏所繳,原想尋根究底為何這東西會出現在京城,沒想到現下倒先派上了用場。”
大叔激動地搓搓手,臉上現出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他曾數次見到突厥人使用這種工具攀援玉門關高高的城牆,雖然最後總被他們以居高臨下的優勢逼退,但突厥人在如此利器加持下攀登城牆時那輕松敏捷的身影還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了攀城器做輔助,咱們或可一試!”他的語氣中不由自主的灌入了一絲興奮和希冀,卻又被刻意的壓制,曾經數次嘗試之下的失敗給他造成了太大的陰影,他已經不敢再對任何人或事寄予全副身心的企盼,因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事不宜遲,既然發現如此契機,三人即刻便開始着手準備。說是準備,也不過是帶上一些幹糧雨披之類,輕裝上陣。好在是時值初夏,天氣炎熱,便是要在樹林裏過夜,也不必擔心會被凍壞,唯一需要防備的便是野獸出沒,大叔于此已是具備了豐富的經驗,不僅給每人分發了防身的武器,連帶着火折子也是備了三份,以防若是三人走散,各自還可抵擋一陣。
大叔分給沚汀的武器是一把斧頭,也是無法,此處荒山野嶺,能尋得這樣粗制濫造的“武器”已實屬不易,還談何挑揀。沚汀試着揮舞那把斧頭,無奈太過笨重,光是拎起來便耗費掉許多力氣,別說防身了,恐怕随身攜帶都成了一大難題。
衛槊見狀,默默接過了那把斧頭,別在自己腰間,大叔忍不住道,“若是你二人走散,可如何是好?安全起見,姑娘還是得有自己防身的武器才是。”他所言非虛,密林裏行走,最是容易迷失方向,可能一低頭的功夫,就不見了前面的人,如此落了單,再無傍身之物,實在是教人擔心。
“大叔放心,我斷不會同她走散的,”衛槊言道,“這武器只會成為她的拖累,只要我不同她走散,我便會是她防身的武器。”
見他執意如此,大叔也不再堅持,只是衛槊的話聽在耳朵裏,總覺有幾分深意。他轉而看向沚汀,見她似是并未聽到衛槊方才所言,還在四處搜尋趁手的武器。他搖了搖頭,心下暗道自己所思過多,只道是他兄妹二人感情甚篤罷了。
一番收拾,三人終于踏上了歸途。出發前,大叔站在那幾間茅屋前久久凝望,心裏百感交集,便是這幾間小小陋室,卻是他幾年來的安身立命之所,于荒郊野嶺、幕天席地中庇護了他,世間廣廈千萬間,卻再無任何一所,能像現下這茅屋一般,只為佑護他一人而存在。
然而他必須離開,他還有未竟的使命,還有一個女兒等着他去救贖,還有一段血海深仇,等着他去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