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二層斷崖
第二層斷崖
去往第二層斷崖的路意外地比他們想象的好走,加之三人腳力尚可,又有大叔作為向導,是以并未耗費太大的力氣便來到了崖邊。
三人駐足崖邊,仔細觀察着向下攀援的可能途徑。确如大叔所言,這裏地勢落差并不如麓山斷崖那般高,但卻更為險峻,向下延伸的路途中不斷有橫生出來的樹枝和突兀的怪石,仿佛一道道攔路虎橫亘在前面,阻礙着他們回家的路。
衛槊以目力測算,确信懷中攀城器的長度足以覆蓋到斷崖之下,這才放下心來。三人又勘察了幾刻鐘,一番商讨之下終于選定了一條向下去的路。
“便由我打前鋒吧,”大叔身先士卒道,“非我倚老賣老,我們幾人中,只有我用過這突厥人的玩意兒,雖說算不上熟練,但比起你們,總還是有些優勢的,”他笑了笑,接着道,“再說單憑姑娘自己,便是有了這攀城器,臂力不夠也是下不去的,恐怕還得小郎君你從旁協助才成。”
沚汀出言阻止道,“大叔您小瞧我了,我雖臂力不夠,體重卻是最輕的,不如讓我先下去吧。”
第一個下去的人,顯然承擔着更大的試錯風險,誰也不知道下面的路好不好走,會不會有暗坑滑道,甚或一個不小心,便會死無葬身之地。大叔雖然有使用攀城器的經驗,但畢竟年事已高,又曾身受重傷,她實在不忍心讓他打頭陣,做那個以身試險的人。
“大叔說的對,憑你的臂力,是無法負擔這樣的重任的,”衛槊道,他的聲音沉穩有力,猶如一道定音錘,穩住了二人的心神,“便由我帶着你先行下去,大叔先行在崖上仔細觀察,”他頓了頓,道,“若我二人有何不測,您便不要再走這條路,想要出去,還得從長計議,另覓他法。”
他不再多言,只拉過沚汀,将那攀城器的繩索在她腰上環了幾圈,又在自己身上如法炮制,再将搭鎖扣上,尋了一棵位置極佳的百年老樹,将那攀城器的利爪穩穩鈎在了樹枝上。
大叔不由在心裏暗自感嘆,這位少年将軍的悟性之高,實是他生平僅見。想當年他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精妙的工具時,對于其用法卻是毫無頭緒,最後還是同好幾位工匠一起,摸索了半天,才琢磨出自認為正确的使用辦法。眼前的小郎君,卻是只看了幾眼便能靈活運用,衛濟将軍果然後繼有人!他從心底感到高興,也對接下去的歸途充滿了信心,有這樣的郎君作伴,似乎便沒有什麽可再擔心的了。
他思量間,那二人已去到崖邊,站在了先前選定好的出發位置上。山谷間吹來陣陣涼風,攪的二人衣衫獵獵作響,發絲紛飛,胡亂糾纏在一起。
算起來這已是第二次,二人這般并肩立于懸崖之巅了,人生海海,也不過短短幾十載,可他們卻在短短幾日之內,經歷了普通人或許一輩子也不會遇到一次的奇遇,這是何等的緣分。
衛槊站在沚汀身邊,靜靜看着她,他想起上次她毫不猶豫從麓山懸崖上飛身而下時,自己心裏那突然襲來的恐懼和失落。
于他而言,那是一種全然陌生的感覺,從前不曾有過,以後也不想再經歷。或許是在一起相處的太久了,他想,他已然習慣了身邊有她的存在,又或者,他同情她的遭遇,在賦予她新的身份後便真的将她當作了自己的妹妹,在查案的同時亦想幫助她完成複仇的計劃......然而無論是因為什麽,他都再也不想經歷一次那樣的感覺,跳崖也好,援崖而下也罷,他都必須同她在一起,既然無法忍受她從眼前消失的恐懼,那便時時在一起,共同經歷那些危險,總好過獨自一人擔驚受怕。
沚汀卻是沒那番思慮,眼下只被這高高的懸崖所震懾,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起來——上次她一腔孤勇從麓山懸崖上跳下時,确是為形勢所迫,不想拖累衛槊,便也顧不得那許多,眼下這次做了十足的準備,她卻反而開始懼怕,鼓足勇氣跳下去只是一瞬間的事,可要她憑着雙手從這裏攀援下去,便如鈍刀割肉,一點點磋磨掉她的勇氣。
衛槊看出她心裏害怕,輕輕轉過她,讓她正對着自己道,“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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沚汀仿佛不受控制般擡起頭,剪水雙瞳便那般突兀的望進了他的眼睛。
他瞳仁漆黑,眼裏閃爍着星星點點的光芒,目光裏充滿了堅定的信念,一如他們初次相遇時那樣,她的心頓時安定下來。
她想起他初次搭救自己時,她便毫無來由的生出了這樣的感覺——信任,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她說不出做出這種判斷的理由,單純是憑着心底的感覺,同他一起,知道他在身邊,她便覺得心安。
“放心吧,我們會成功的,”他執拗且堅定的說道,“我們一定會安全回到家中。”
他仿佛化身巫祝,用言語和目光蠱惑着她,讓她相信他所言非虛。她被籠罩在他的氣場之下,毫無反抗和争辯的念頭,只順從的點了點頭。
“出發吧。”話音剛落,他便一手圈住了沚汀不盈一握的腰身,一手攀住鈎鎖,在她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摟着她躍了下去。
沚汀只覺身體一輕,便似一朵雲般飄了出去,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她卻不再像方才那般害怕了,甚至生出了幾分恍若行走于雲端的感覺來。因着衛槊摟着她,她實則不必花費太大力氣,只要緊緊圈住他,便能跟着他一道順着鈎鎖下滑。
衛槊一個吐納間,二人便能降下去丈把距離,依照這個速度,只要不出什麽岔子,約莫一刻鐘便可下到崖底。
只是這種行進方式太過耗費體力,若單單只他一人,或可一直這般前進直到抵達崖底,只是現下他還帶着沚汀,好比負重前行,加之他的毒傷才将将清除,體力尚未完全恢複,行至一半時,喘息聲已然加重,額上也沁出汗來。
沚汀與他近在咫尺,感受到他體力的變化,心下生出幾許擔心,趁他換氣的間隙,她指了指下方一塊凸起的岩石道,“不如我們在那裏稍作停頓,歇息片刻再繼續?”
衛槊點點頭,他的體力确實已瀕臨極限,沚汀所指的那塊石頭位置極佳,看起來似乎也頗為牢固,想是可以承載他二人的重量。他勾住繩索,發力朝着那塊石頭蕩過去,借着一股巧勁,二人的足尖便已能堪堪夠到那塊石頭,順勢立于其上。
如此他們便獲得了片刻喘息的機會,那方凸起的岩石此刻似乎承載了他們的全部,成了二人的小小世界。沚汀臉色緋紅,鼻尖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一顆心在胸腔裏撲通撲通的跳着,既是對這段艱辛的旅程的緊張,也是對即将踏上的歸途的企盼。
到底是常年習武之人,休息片刻之後,衛槊便恢複了體力,正欲提醒沚汀可以出發時,突然聞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香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帶着少女獨有的甜香,就這般突兀的闖進了他的鼻端心間。
他那顆剛剛平複下去的心,瞬間又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面上浮現出一層赧色,只好用餘光偷偷瞄了眼身旁的沚汀,生怕她發現自己這點小心思。正神思游移間,卻聽她發出了“啊”的一聲尖叫,整個人不受控制的墜了下去。
他的動作先于神志反應過來,待意識到沚汀所站立的位置已坍塌大半時,他的手臂已搶先撈住了她,緊緊锢在自己懷中。
沚汀尚未從剛才的恐慌中回過神來,便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那般踏實安穩,瞬間撫慰了她所有的不安和緊張。他便向他承諾的那樣,只要相信他便好,他定會護得她周全。
衛槊屏住呼吸,竭力想要穩住自己的心神,想要将心跳平息下來。現下沚汀被他抱在懷裏,腦袋恰恰靠在他心髒的位置,不知為何,他并不想讓她知道此刻他那呼之欲出的心跳。
她的身體芳香柔軟,包裹在他的懷中時,像是擁着一團溫暖的雲,而他的一顆心,也似乎被這團雲朵包裹,悠悠的蕩漾其中。在他二十來年的人生裏,還從未與女子有過如此親密的接觸,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子與男子的身體如此不同,天生萬物,又生陰陽,譬如火與水,柔軟與堅硬,溫暖與冰冷,如此對立卻又如此包容。
只是這般親密的姿勢無法維持太久,時下男女之間雖無大防,但如現下這般情人般的相擁,委實不适合他二人這對名義上的兄妹。待初時的緊張害怕過去,沚汀也反應了過來,只得尴尬出聲道,“四哥,我無事了,我們繼續往前吧。”
衛槊急忙收回手,讓她離開了自己的懷抱,感覺到那點溫馨的暖意和芳香的柔軟随着她的離開而漸漸散去,他的心裏竟沒來由的升起一絲失落和留戀,但下一刻,他便遏住了這點暧昧不明的心思,重新圈住她,繼續向下攀援。
再往下就順利了許多,一刻鐘之後,二人的雙腳便踏在了崖底結實的地面上,着地的那一刻,他們不約而同的看向對方,相視一笑,皆從對方眼裏看出了一絲輕松和欣慰。雖不知接下去還有多少路要走,但至少此刻,他們已經贏得了先機。
衛槊含指于唇,打了聲尖銳的呼哨,這是出發前與大叔約定好的信號,聽到這樣的哨聲,他便會知道他們已安全抵達崖底,而他也可以即刻出發。
約莫又過得幾刻鐘,大叔也援着鈎鎖平安下到了崖底,三人順利彙合,劫後餘生,臉上皆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待衛槊重新收好鈎鎖,他們稍事休息,便按着之前商定好的方案,沿着河流繼續往前行進。
此時天色漸晚,山路崎岖不平,在這昏暗的天光下愈發難走,那兩人都有多年的行軍經驗,自是不成問題,只苦了沚汀,平日裏十指不沾陽春水,現下柔嫩的足底早已磨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疼痛異常,卻也不肯出聲,只強自忍耐,不想因為自己耽誤了行程,她深知在此地多耽擱一刻,便會多一分危險,她不想因為自己,便将所有人置于危險的境地。
只是她踉跄的步伐出賣了她,衛槊察覺她腳步似有遲滞,便詢問道,“可是有何不适?”
沚汀搖搖頭道,“并無,繼續趕路吧。”
他見她臉色蒼白,平日裏水潤的雙唇此刻已被咬出好些牙印,分明是在強自忍耐,只道,“我們是在趕路,并非逃亡,前方既無敵人,後方亦無追兵,不必太過逼迫自己。我見大叔也已疲累,且我們已經趕了一整天路了,”他指了指前方的一棵大樹道,“不妨在那棵樹下稍事休息,吃點東西,待體力恢複後,再繼續往前吧。”
大叔聞他所言,正欲張口謝絕,表示自己并無大礙,還可繼續趕路,卻見衛槊意有所指的盯着自己,腦中靈光乍現,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只不過是一面幌子——這小郎君哪裏是怕自己累着,分明是擔心自己的妹子,又怕傷了人家小姑娘的自尊,這才擡出自己這尊大佛來擋一擋。也罷,年輕人的心思,是愈發琢磨不透了,不妨倚老賣老,做了這順水人情吧。
他随即幹咳了幾聲道,“小郎君言之有理,我這身子骨已是經不得這般星夜趕路,不妨依着郎君所言,先稍事休息吧。”
沚汀聞言,這才肯放慢腳步,跟着他們去到了那棵大樹下。甫一坐下,她的雙腳便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令她忍不住輕呼出聲。
衛槊正在為三人整理包裹,分配食物,聽到她唇間輕溢出的痛苦之聲,便放下手中物事,快步走至她身旁道,“還說自己無事?可是腳上有何不适?”
沚汀不好再隐瞞,心知此時再掩飾已是欲蓋彌彰,只得赧言道,“是我不好,素日裏四體不勤,才走了這麽點路,腳上就撩起了水泡,”言罷她又急急道,“不過不妨事的,我休息片刻便好,即刻可以上路。”
見她着急無措、慌忙解釋的樣子,衛槊不由彎起嘴角,想起自己年少入軍時,又何嘗不是如此,錦衣玉食的貴公子初入行伍,便是如她現下這般,吃了諸多苦,受了諸多罪,卻因着內心的一分驕傲和不願拖累旁人的善良,硬生生扛了下來。他看着她,一如看着多年前的自己,溫言道,“無事,除掉鞋襪,我幫你看看吧。”
沚汀知道此時不是逞強抑或害羞的時候,便依言脫下了鞋襪,那白嫩的雙足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些已經被磨破,皮膜外翻,泛出粉嫩的紅色,溢出淺黃色的汁水,看去只覺觸目驚心,單只是這般看着,便能感受到鑽心的疼痛,難為她忍到現在,還堅持走了這麽遠的路。
衛槊默默地從旁邊的樹叢裏折下一根尖刺,握住沚汀的腳,将那些水泡一一挑破,擠出裏面的液體。
做這些事的時候,他的神态認真而專注,動作小心且溫柔,沚汀甚至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只有陣陣溫熱透過他的掌心傳遞到她的腳上,讓她感到一絲羞赧,為了打破這沉默的尴尬,她無話找話道,“四哥怎的還會這些?”
衛槊笑道,“原是在軍中做慣的。少時入伍,不知軍中疾苦,急行軍時也常常像你這般,這些還是軍中的老大哥教我的。後來習慣了,腳上生出厚繭,便不會再生出水泡了。”
沚汀聞言,忽而沉默下來,心裏對他生出了幾分憐憫之情。
他說的這般輕松,只是背後的艱難困苦,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細算起來,他二人皆是出身高門,從小金尊玉貴的長大,可是衛槊比之自己,卻是成熟穩重了太多。誠然他是男子,該是獨立有擔當,可她顏家突逢巨變,只剩下自己一人,即便她是女子,也該像男兒一樣,擔負起手刃仇人的重任。
二人各懷心事,一時間竟安靜無言,只是這份沉默裏,卻沒了方才的尴尬,只充斥着淡淡的溫馨。正思量間,衛槊突然對着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周遭的空氣瞬間凝重起來,前方草叢裏傳來一陣細微的唏哸之聲,透過草叢的間隙,依稀可見星星點點的火把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