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府

回府

衛槊将沚汀和大叔護在身後,示意他們不要妄動,自己則屈膝伏地,一手握住劍柄,一手輕輕撥開眼前的草叢,向遠處望去。

借着眼前星星點點的火把,他粗粗估算了一下,約莫有四五十人之多。

尚不知對方是敵是友,他不敢輕舉妄動,只在腦海裏飛速盤算,眼下逃離已然失了先機,唯有以靜制動,再做決斷。

三人悄悄潛伏在那棵粗壯大樹旁的一處淺凹裏,不得不說衛槊挑了個好位置——在夜色的掩蓋下,又有大樹做掩護,倘若對方只是路過這裏而非掘地三尺的搜尋,斷然發現不了他們。

随着來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沚汀的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單是聽着這紛亂的動靜,便知對方人數衆多,若是敵非友,今日恐怕難逃一劫,而那些人仿似也在搜尋着什麽,不斷用手中的武器撥拉着草叢,間或還繞到樹木之後查找一番。

她屏息凝神,只盼着這些人能快點過去,卻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這裏找過了嗎?”

“昭忠!”她還未反應過來,衛槊已高聲道,“昭忠,我們在此!”

“将軍,是将軍在那邊!來人,速速傳來火把!”那個聲音又回應道,較之方才明顯多了幾分掩飾不住的驚喜。

衛槊站了起來,點亮了随身攜帶的火折,那微弱的光亮恰似一點燎原之火,祛除了昭忠心底的絕望。

借着那點微弱的火光,他看清了年輕将軍堅毅的面龐,是他,沒錯,苦苦搜尋了幾天幾夜,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熬得雙眼通紅,急得口舌生瘡,為的不就是這一刻,能看到他完好無損的站在自己眼前。他不敢想,若是小将軍有何不測,他将如何面對衛濟将軍的在天之靈,恐怕唯有以死謝罪,才能撫慰自己的良心于萬一。

“屬下護衛不力,請将軍責罰!”他單膝跪地,真心希望衛槊能用軍法處置他,以期能略略安撫自己那顆滿懷愧疚的心。

“不是你的錯,”年輕的将軍看着他,“事發突然,你已盡全力,毋需自責。”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找到他,恐怕昭忠這幾日都是不眠不休,他又如何會責怪他。

昭忠其實還有滿腹的疑問,譬如他為何會墜落崖下,又是如何逃出生天,但見衛槊面露疲态,便适時地将所有的問題都咽回了肚子裏,來日方長,只要小将軍完好無損,這些問題總有一日能得到回答。

衛槊此時方才回頭喚道,“出來吧!”

沚汀和大叔這才慢慢從那處凹地裏爬了起來,因為潛伏了太久,手腳都已麻木,只得緩緩挪動,加之二人臉上身上也滿是泥土,那番形容看去真是好不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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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忠一眼便認出了沚汀,即便是在這樣晦暗的夜色下,即便臉上身上全是泥土,也掩蓋不了她的容顏,好比明珠蒙塵,難掩其光。

令他驚奇的是,這位表小姐明明是先于将軍墜崖,現下二人不僅一同返回,還都能完好無損,甚至看不出受傷的痕跡,他愈發好奇,二人究竟經歷了怎樣的一段奇遇?還有表小姐身旁的那位中年男子,看上去眼生的緊,只是将軍待他甚為和善,想來也是墜崖之後結下的一段善緣。

“天色已晚,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行回府吧,”衛槊吩咐道,“可有多餘的馬匹借我一用?”

山路崎岖,實則不便騎馬前行,昭忠他們此行為圖機動,本也未帶多餘的辎重,只牽了幾匹識途的老馬來運送必須的食物補給,是以衛槊提出這樣的要求時,他心下也甚為納罕,将軍雖然看上去疲累,但料想以他的體力走出這山谷應不成問題,何以需要馬匹,難道是腿上有傷?既作如此想,他立馬吩咐手下的士兵分出一匹馬來,供他驅使。

衛槊牽過那匹馬,在馬背上拍了拍,這老馬雖說體力略遜一籌,卻勝在熟悉道路,又品性溫順,他回頭喚來沚汀,撫着馬背對她道,“上馬吧。”

沚汀原想拒絕,大家都靠着雙腿雙腳在前行,便是大叔這樣上了年紀的人也不例外,憑何她便可以騎馬,這般高調行事本不是她的風格,只拒絕的話還未出口,便被衛槊一句話堵了回去,“要我抱你上去嗎?”

很顯然衛小将軍沒有給她分毫拒絕的機會,如今她只剩下兩個選擇:要麽自己上馬,要麽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他抱上馬。她連猶豫的念頭都沒有,立馬道,“不必勞煩四哥了。”

一行人馬,舉着火把,夤夜趕路,浩浩蕩蕩,似一條火龍般,便這樣踏上了歸途。

次日,沚汀在衛府醒來時,已是日暮時分,她方知自己已然昏睡了整整一個白天。她本不是貪睡之人,自從家中遭逢遽變,她痛失雙親,憂思過重,更是夜夜難以入眠,像現下這般能睡過整整一個白日,且酣眠無夢,已是許久不曾有過的體驗了。

這固然與她連日來體力消耗甚大有關,卻更是因為在她心裏,已于不知不覺中将衛府當作是自己再世為人後,如同家一般的所在,世人唯有在自己家中,才能卸下一切心防,得到最好的休憩。而這個家的主人衛槊,在她的心裏,也漸漸成了如同兄長一般的存在,他沉穩,理智,聰敏,果決,雖讷于言卻敏于行,對她也給予了親妹妹般的呵護,在她家破人亡之後,是他,重新帶給她一份難能可貴又極其厚重的安全感。

想到她同衛槊之間的緣分,她亦是覺得神奇,她本是養在深閨的嬌小姐,而他則是前途無量的少年将軍,他們的人生軌跡,如若一直沿着最初的方向運行下去,本該是沒有任何交集,然天意難測,因為她顏家的一場滅門之災,他們的命運被生生勾連在了一起。他們有着不同的查案動機,最終卻是要奔赴同一個結果——為無辜之人申冤昭雪,将幕後黑手繩之以法。

“小姐,您怎麽起來了?”

又英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将她重新喚回了現實。她笑了笑,“再不起來,怕是要吓到你了,你何時見我睡過這麽久?不過,這一覺可是睡得真舒爽啊——”

“您是舒爽了,奴婢可要被您吓死了,”又英一邊放下手中的食盒,一邊嗔怪道,“您消失的這幾天,知道奴婢是怎麽熬過來的嗎?每天都擔心您是不是又遇到了什麽不測,是不是又只剩下了奴婢一人......”

她本不是刻意抱怨,只是手裏做着事,嘴上便忍不住念叨,十多年相處下來,沚汀早已習慣了她的脾氣,正想出言打趣安慰,耳畔卻忽然一陣沉默。

她回頭望去,見又英已然放下手中的食盒,只站在一旁默默地擦眼淚,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她方才醒悟,又英這次是真的被吓壞了,那丫頭本不是經不得事的人,數年來跟她出入各種場合,也是見慣了世面的姑娘,比之尋常百姓,甚至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更為見多識廣——只是關心則亂,再堅強穩重的人,在真心關愛之人下落不明時,也無法再維持一絲一毫的淡定從容。

她起身走到又英身旁,握住她的手道,“傻丫頭,我這不是毫發無傷的回來了嗎?咱們還有沒做完的事,我怎麽舍得就這樣死掉呢?”

又英淚眼朦胧的看着她,眼前的小姐,雖改換了容顏,但她的聲音還是如既往一般溫柔堅定,掌心溫暖,這樣的溫度透過肌膚傳遞給她,也漸漸暖和了她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小姐,奴婢求您一件事,”又英極力穩住自己哽咽的聲音,“奴婢可以不同您一起出席那些會有故人出現的場合,但譬如這次去麓山,并無人識得奴婢,您能不能也帶上奴婢,哪怕是為您擋一擋風雨也好,奴婢實在不願再過一次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了,便是死,奴婢也要同您一道。”

沚汀聞言,半晌沉默無語,非是她不願帶上又英,只是前路太過兇險,她不想将她也置于險境。她們是顏府浩劫下僅剩的幸存者,她總想着,要護她安穩度過這一生。

然而她卻忽略了又英也是人,一個有血有肉,關心她也需要她來關心的人——她感覺自己已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以至于考慮任何問題都是從複仇的角度出發,讓自己以及身邊關心自己的人,都背負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鎖。

但是人活于世,不是有條命在,吃飽穿暖就可以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人與豬馬牛羊又有何區別?複仇是她的使命,但她也不該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看不到身邊之人的關懷與痛苦。

“我答應你,”她下定決心,看着又英,鄭重其事道,“以後絕不會抛下你獨自冒險,定會讓你陪在我身邊,未來的路,我們一起走,絕不留你一人在家擔驚受怕。”

又英聞言,含淚點了點頭,又急忙擦去眼角的淚水,扶着她坐下,“小姐,光顧着說話,差點忘了正事兒,您已經幾天沒好好吃飯了,這些菜都是奴婢親手做的,都是您慣常愛吃的,您瞧着再累,多少也用點兒吧。”

沚汀故作誇張地翕了翕鼻子,“什麽叫多少用點兒,餓了好幾天了,我今天便是要敞開肚子,把這一桌子菜都吃光。”言罷便拿起碗筷,夾了一筷子時蔬,大快朵頤起來。

又英見她吃的暢快,便也不再多說什麽,只悄悄拿袖子拭去眼角的淚水,嘴角卻忍不住彎了起來。

食不言,寝不語,這是她們做丫鬟的跟着主子從小學來的規矩——她的小姐便是有這點好,縱是有千般不快萬般委屈,也從不在吃飯一事上委屈自己,再看她吃飯的樣子,又英真是怎麽看怎麽喜歡,便是餓了這麽久,小姐的姿态也一如既往的不緊不慢,優雅大方,連那清淡的飯菜看上去也仿似鮮美了不少。

待用好飯,又英便利落地收拾好碗筷,提着食盒往外走,迎面正巧碰上了前來尋找沚汀的衛槊。

“你家小姐現下可有閑暇?”他見又英提着食盒出來,想是她已經用罷了飯,只不知是否正在小憩。

“是呢,”又英笑道,“小姐剛用好飯,正在閣中飲茶。”或許是受了沚汀的感染,又英對這位年輕的将軍也是頗有好感,先不說他曾多次救她二人于水火,便是現下她們寄居在衛府上,他也從不曾虧待了她們,一應衣食住行,起居用品皆是比照着沚汀在顏府時的等級來。

便是這次小姐墜崖,聽昭忠将軍講,也是衛将軍奮不顧身躍下懸崖才将其救回。于無人時,她也細細想過,本以為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無人會為小姐做出這樣的舉動,未成想衛将軍卻能毫不猶豫的做出這樣的選擇。

這樣的選擇,并非普通的選擇,譬如選絲綢還是薄紗,東珠還是寶石這般無傷大雅——這是需要獻祭生命的選擇。

那一躍,不僅有可能救不回小姐,連他自己,也可能粉身碎骨。

又英隐隐覺得,衛将軍對小姐,似乎不是僅僅将她當作線人那般簡單,但要說有些別的什麽感情摻雜其中,她卻也辨不出一二來。衛将軍對小姐的一舉一動,關心有加,卻又止于禮數,也從未有過分毫感情的外露,這讓她參不透,他究竟是拿小姐當妹妹看待,還是有什麽別的心思。

罷了,又英搖了搖頭,似是想将腦海裏的想法驅逐出去。她與小姐皆是活的朝不保夕的人,身上還負着那樣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又哪有餘力去參悟這些風花雪月之事?再說,以小姐的心性,就算改換了容顏,也不會輕易放下自己的感情,年少時的感情盡管易折,卻也最難令人忘懷,她又如何能他顧?既然小姐都不去想這些,她也就更不用在乎了。

那邊衛槊進到涼閣裏後,沚汀正在泡茶,見他進來,便熟稔的邀請他坐下一起品茶。

衛槊應了,眼神卻不由自主的為她泡茶的動作所吸引,似是投茶注水這般平淡無奇的步驟,在她做來,也是別有一番風情,美人泡茶,連那茶水都多了一份馥郁之氣。他本是習武之人,雖是出身世家大族,平常卻不甚留意這些飲食起居之事,只今日方才知道,泡茶之事也可如此賞心悅目,不禁對古人苦心研習茶道多了一分理解。

只他今日前來,卻并非為了品茗,而是另有他事,放下茶杯,他猶豫片刻,方才從懷中取出一樣物事,放在沚汀面前的茶臺上,“你身份特殊,既不會武功,又常常為了查案将自己置于險境,若我不能在一旁保護你,此物當可在危急關頭救你一命。”

沚汀聞言也來了興趣,随即放下茶杯,拿起了眼前的東西。

只有手掌見方,用素色綢緞層層包裹着,顯見得贈送之人的珍而重之,她小心的揭開層層包裹,裏面躺着的,是一枚海棠花形狀的簪子。

純金打造,狀似小巧,只在頂端盛開着一朵潔白的海棠花,海棠花多為豔麗之色,只這朵不知為何,卻是用白玉雕琢,顯得典雅素淨,別具一格。

只一眼,她便心生歡喜,出生在尚書令家,她從小便見多了各式各樣的珠寶首飾,相較眼前這枚簪子,貴重者有之,精致者有之,但卻從來不曾有一物,能在第一眼便入了她的心。

或許這便是緣分吧,她在心底慨嘆,正欲拿起那簪子細細把玩,衛槊卻制止了她,只道,“我先教你怎麽用它,你再決定要不要收下吧。”

他取過簪子,稍稍退後了幾步,對着雕花木門,輕輕按下了海棠花瓣中間狀似花蕊的凸起,一枚小小的袖箭嗖地射了出去,眨眼之間便釘入了門板,深入寸許,足見力道之大。

她頓時明白了他所謂的“救你一命”的深意,原來這不僅僅是枚首飾,更是一件關鍵時刻可以用來保命的武器,她的歡喜不禁又多了幾分,只嘆不知衛槊從哪裏搜羅來這樣厲害的物件。

他從門上拔下了那枚袖箭,又細細給沚汀演示如何通過機關将其塞回到簪子中,以便再次使用。

“真真是巧奪天工,”她忍不住嘆道,又從他手裏接過簪子,愛不釋手的細細把玩,“謝謝你的禮物,”她誠摯道,“我很喜歡”。

衛槊見她歡喜的神态不似作僞,乃是發自真心,心裏也不由得漫上重重歡喜。

這重重的歡喜,将他的心包裹的溫暖柔軟,“取用袖箭時須得小心,”他細細交待着她,并未發覺自己的聲音裏透出一股溫柔之意,“箭上喂了毒,能在短時間內使人麻痹,中箭之後休息幾刻鐘即可恢複如初,如若你一招制敵,需得立刻逃走,切勿多做逗留。”

沚汀乖巧的點點頭,心神卻全被那枚簪子所吸引,若不是衛槊還在場,她恨不能當場演練起來。

他見她便如一個得了新玩具的孩童,無奈的笑笑,又細細交代一番,方才離去。

出得涼閣,他的腳步越發輕快,唇邊也帶着不自知的笑意,只覺今日陽光甚好,鳥鳴甚好,便是院子裏的花,開的也比往年更加燦爛。

他沒有告訴她,這枚簪子是他費盡心思才琢磨出來的,天底下只此一份,他知道她喜愛海棠花,又愛素色,于是又絞盡腦汁的把二者結合起來,方才打造出這枚獨一無二的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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