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宋霁蘭的邀約
宋霁蘭的邀約
這日,沚汀正在習字,卻見又英拿着一張簪花請柬走了進來。她接過後打開一看,竟是宋霁蘭邀她于後日去宋府一敘。
算起來,她以衛沅的身份重生之後,與宋霁蘭也僅有一面之緣,盡管在那日許府的游園會上二人相談甚歡,卻也不曾料到她竟這麽快就邀請自己去府上參加宴會。
能有機會與霁蘭“再續前緣”,這正是她所期待的,但想到衛槊之前的叮囑以及自己身上背負的擔子,她又沉默了下來,那顆本該歡愉的心裏平添了幾分沉重。
自從身為尚書令的爹爹身死,霁蘭的父親便取而代之,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朝廷新貴。
同為尚書令,比之顏道存的古板嚴苛,宋淵為人卻是頗為和藹可親,八面玲珑,在這個位置上也顯得游刃有餘。她聽衛槊講過,宋府現下裏每日門庭若市,前去拜見拉攏宋尚書的人絡繹不絕,以至于連馬車都被堵得進不了巷子口。
她從不是善妒之人,也不是見不得好友的父親仕途高升,她只是,每每想到自己父親的慘死,總有種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悲怆之感,看到宋霁蘭,便會想起自己的過去;看到宋淵,便會想起自己的父親。
壓下心頭的晦澀,她問道,“此事,衛将軍可否知曉?”
又英點點頭,“請柬送過來的時候,将軍就知曉了,還特地讓奴婢告訴您,是否赴約,小姐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便好,不必勉強。”
她知道衛槊是擔心她因為故人傷懷,可是她已沒有足夠的時間平息自己的傷痛,不論是否準備好,哪怕前面等着她的是鴻門宴,她也必須要闖上一闖。
“自是要去的,”她應道,“這樣的機會,求之尚且不得,怎可錯過。”
“小姐,宋家小姐對您過去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這次奴婢又不能跟在您身邊,您獨自一人去宋府,行事可須萬分小心啊!”雖然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性,又英還是忍不住出言相勸,眉宇間也透出一股濃濃的擔憂。
“放心,”沚汀安慰道,“我心裏有數。你家小姐行事,還怕不穩妥嗎?”
又英無奈的笑了笑,小姐自是穩妥,何止穩妥,她還處變不驚,臨危不亂,于窮極險境中也能掙出一條命來,她不僅有驚世容顏,還有着過人的心智膽識,世間最美好的形容,在她身上幾乎都能找到,在又英心裏,她的小姐便是神女的化身,她又有何理由不去相信她呢?
很快便是兩日過去,到了沚汀去宋府赴約的那一日。
一大早收拾停當,她便去向衛槊辭行,似這般女眷間的交際,自是不會邀請外男參加,衛槊便也只能待在府裏,靜候她的消息。
Advertisement
“東西帶上了嗎?”及至沚汀上了馬車,衛槊又詢問道。
“帶上了,”她淺笑,“去赴約怎能不帶上禮物呢,還得謝過四哥費心籌謀。”
“第一次”去宋府作客,自是不能空手而去,為了彰顯衛沅商戶之女的身份,她特地挑選了一份足夠貴重卻缺又乏底蘊的禮物送給宋家小姐,唯有如此,才符合其商戶身份。
“我指的不是這個,”衛槊回她,“我送你的簪子,帶上了嗎?”
他并不關心她有沒有帶上禮物,她是他衛槊名義上的堂妹,便是失禮了又如何?有他在,誰還敢責怪她不成?他所關心的,唯有她的安危而已。
沚汀忙從頭上拔下那枚海棠花簪,誇張的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這才點點頭,示意昭忠護送她出發。
昭忠也是無奈,他好歹也是陣前将軍,雖品級不如衛槊高,但怎麽也輪不上給嬌小姐做侍衛吧,一次也就罷了,眼下看着還沒完沒了了,還不如讓他去麓山上守着呢!但他再怎麽反抗,也違拗不過衛槊的心意,只因這麽多人裏,唯有昭忠,才能讓他放心。
車行粼粼,不多時便到了宋府大門外。
下得馬車,目之所及,還是那道熟悉的大門,還是那道熟悉的牌匾,只門口不見了那個她熟悉的人。
從前她還是顏沚汀時,每來宋府作客,霁蘭總會早早候在大門外,只待她一下馬車,便會熱情地走上前來挽住她......她咬咬唇,扼制住了腦海裏紛亂的回憶,是了,現下她只是衛沅,與霁蘭只有一面之交的商戶女,又怎能企盼她會等在門前?
小丫鬟引着她穿過了長長的抄手游廊,又穿過了數道院門,才終于到了宋霁蘭所住的院子。
還未進門,她便聽到了裏面傳出的陣陣莺聲燕語,淺笑低吟,想來今天應邀前來的,并不只是自己一人。她穩了穩心神,唇上漾出一點笑容,便跟着小丫鬟走進了院門。
院內的花架下,已經圍坐了不少大家閨秀,既有她無比熟悉的厲蘊,也有上次才結識的許如月。見她進來,二人不約而同的圍了上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宋霁蘭正忙着招呼別的客人,是以來遲了幾步,見她們三人已經敘起話來,也圍上來一起熱鬧了一陣子。
沚汀來得晚,及至她到,女眷們便算是都到齊了。
今日宋霁蘭作為主家,竟別出心裁,将宴客之地設在了院子裏的紫藤花架之下,一衆閨秀們坐于花架之下,輕聲交談,或淺笑,或低吟,時不時再斟上點小酒,抿一兩口點心,那場景端的是詩情畫意,美不勝收。
及至賓主盡歡,便有太常寺卿家的小姐提議道,“聽說霁蘭姐姐府裏近日新進了一批西域的汗血寶馬,不知妹妹們可有眼福,能一覽寶馬的風采?”
宋霁蘭為人向來大方,也從不藏私,有好東西自是願意拿出來讓衆人觀瞻,當下便笑道,“這有何不可,既是妹妹想看,咱們便去馬場遛遛,莫說看,但凡妹妹們有看得上眼的,說一聲,姐姐我也不是不能割愛。”
衆人聞言均對她的爽朗十分稱道,只是看看便罷了,誰也不會沒有眼力見到真的想從主家讨匹馬回去不是?這要是傳出去,豈非贻笑大方?
“只一點,”霁蘭又道,“妹妹們切莫輕易嘗試去騎這些馬。非是我器小舍不得,只這些馬來自邊塞之地,尚未完全馴化,性子至烈,難以駕馭,除了禦馬師,咱們普通人騎上去,少不得會摔下馬來,那便不美了。”
衆人嬌笑,仿佛已經看見某位小姐狼狽不堪,摔下馬來的身影。許如月原是站在沚汀身邊,此時卻上前一步笑道,“霁蘭姐姐此言差矣,咱們這些小姐們,哪個不是從走路便開始學騎馬了,又豈是普通人可比?我今日便要試試,這些汗血寶馬能有多厲害,能把我摔下馬來?”
她是武将之女,骨子裏仿佛也天生帶着一股不服輸的勁道,再加上她的爹爹現下已是武将之首,地位超然,一時間竟無人敢反駁她。
宋霁蘭心下隐隐生出不快,暗惱許如月不識時務,她是真的不想這些小姐們在自己府上出了什麽岔子。
若是其他人也便罷了,便如衛沅者,商戶之女,傷也就傷了,不過是賠賠禮,再出些醫藥錢便可了事,偏偏是她許如月要做這出頭鳥!爹爹為了拉攏許勝,暗地裏已經費了不少功夫,尚未見成效,若許如月再在她府上出了事,壞了爹爹的籌謀,豈非會怪罪于她。
然她一時之間也勸不住如月,她深知如月的性子,越是受到阻撓,越是要費盡心思達成,單看她如何讨好衛槊便知——明眼人都瞧得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卻偏要不撞南牆不後悔。幾番思量之下也別無他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多費心思盯着她了。
于是一衆小姐們便又在宋霁蘭的帶領下,一路輕聲曼語,來到了宋府馬場。
不得不說宋淵作為文臣,他家的馬場比之當朝武将家也不遑多讓。偌大的場地邊緣,是一溜整齊氣派的馬廄,馬廄前則是一片遼闊的、看不到邊際的跑馬場,單只是站在場邊,都能想象出在這樣的場地上縱馬馳騁該是多麽的縱情恣意,衆人不禁又紛紛羨慕起許如月來。
此時宋霁蘭已派人将三匹極品的汗血寶馬牽了出來,又吩咐禦馬師牽着馬匹在一衆女眷前慢慢走過,供大家觀賞。
沚汀也是頭一次見到來自邊塞的汗血寶馬,親眼見證之下,內心暗道果然名不虛傳,這樣的馬匹,恐怕只有戈壁和草原才能孕育出來,它們的肌肉,線條,馬蹄,鬃毛,每一處都充滿了野性的味道,它們天生該屬于塞外,天生就該在廣袤的原野上馳騁,乘風踏沙,飲露含霜,身體裏盛放的,是一顆自由不羁的靈魂。
她羨慕這些馬,又惋惜他們的命運,被納入這距離塞外千裏之遙的北地馬廄,此生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在草原上縱情馳騁了。
正愣怔間,不妨身邊的如月放開了挽着她的手,指着一匹紅色的馬道,“霁蘭姐姐,我便想試試這匹馬。”
宋霁蘭聞言頓時頭疼,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卻又拿她無法,正欲找理由推辭,如月卻突然牽起了沚汀的手,道,“讓沅姐姐陪我一起,你便不必擔心了。我上次問過沅姐姐,她原也是從小便會騎馬的,我倆結伴遛馬,你總放心了吧?”
宋霁蘭心下暗忖,這三匹馬是她偷偷提前吩咐禦馬師選定的,只因許如月先前說了那樣的話,她便不得不早做準備,選了三匹品性最溫順的馬出來,料想當是無礙。
再則她對衛沅也頗有好感,雖然她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可于交談間,她覺得對方知進退,守本分,且她們二人竟有許多的共同愛好,是以頗為投緣。她雖惱許如月驕縱,對衛沅卻是放心的,有她跟着許如月,想是不會出什麽岔子。再者說,她原就想拉攏許如月,如若有機會,她也想讓她在府上玩得盡興。這番思量之下,她便笑着點了點頭,道,“這是自然,有沅妹妹陪着你,我自是放心,那你們二人便去遛一遛吧,只是定要多加小心!”
許如月得她首肯,便急不可耐的拉着沚汀向馬場的入口走去,那裏早有人在宋霁蘭的授意下,為她們備好了馬匹和一應馬具。只可憐了沚汀,沒有分毫選擇的餘地,便在許如月和宋霁蘭的交談間被決定了命運。
她無法,只得跟着如月往馬場走,到得近前,又由丫鬟伺候着換上了輕便的騎裝。
直到二人入場,衆人的目光便再也無法從沚汀身上移走分毫。
黃沙之上,碧穹之下,她着紅衣,騎白馬,執辔緩緩而來,周遭的一切在她出現的那一刻,仿佛都幻化成了虛無,天地間只剩下一個紅色的身影。
她的滿頭黑絲已高高紮起呈馬尾狀,只在頂上堪堪用一根紅色絲帶系住,正與那一身紅衣相互映襯。烏發之下,是雪白的面龐,和攝人心魄的紅唇。她的雙眸清亮,如小鹿般靈動又乖巧,又如山間汩汩清泉,直漾入人的心底,雙眸之下,是高聳的鼻梁,高聳卻不犀利,小巧溫柔,可人心意。
也許是這身打扮改變了她周身的氣質,一息之間,便從嬌弱的閨閣小姐變成了英姿飒爽的女俠,可是哪有這樣美麗的女俠呢?她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來去之間,如何才能讓她的腳步停留,以期換來她瞬間的回眸?
這樣絢爛奪目的美麗足以吸引一切目光。便是在不遠處的閣樓之上,有一雙冷漠的眼睛,似是歷經了世事滄桑,看盡了世間百态,摒棄了所有欲望,饒是如此,也被這一身紅衣的身影所吸引,寒星般的眸子裏溢出點點亮光。
化身女俠的沚汀卻對這一切毫無知覺,眼下她正端坐于馬背之上,感受着身下馬兒跳動的脈搏,和身體裏那個不羁的靈魂。若說她起初上馬是受如月所迫,現下則是真心有幾分想要領略這汗血寶馬的風采,幻想着自己于馬背上馳騁的自由。
她踩緊馬镫,小腿膝蓋和大腿內側用力夾緊馬腹,身體前傾,便如離弦之箭般嗖的射了出去,衆人尚未驚覺,便覺眼前如有一道紅煉劃過,再注目時,她的身影已然化作了一個紅色的小點,在藍天與黃沙之間跳動。
閣樓上的人,也在凝望着她,原本冷漠的雙唇,随着她出發的身姿而彎起了嘴角,露出一點玩味的意興。
沚汀騎出一射之地後,如月也追了上來,二人并肩騎行,心裏均大呼痛快。二人從小學習騎馬,都是個中好手,眼下也是勢均力敵,你追我趕,一會兒沚汀上了前,一會兒如月又超出半個馬頭,若非這馬場有邊界,二人現下早不知奔到哪裏去了。
沚汀只覺酣暢淋漓。自從家中出事以來,她已許久不曾有過這樣縱情的體驗,平日裏積累的悲傷和恐懼,在這一刻有如奔騰的洪水,随着駿馬的馳騁傾瀉而出。她柔嫩的雙肩背負着沉重的負擔,已獨自一人前行了太久,久到她已忽略了自己的情感,只在夜深人靜時才敢偷偷哭泣。此刻,她縱馬狂奔,既是在與如月同行,也是在借機釋放內心積蓄已久的情感。她不禁在心裏感謝如月的邀約,惟其如此,她方能獲得片刻的放縱。
二人又往前狂奔了幾裏地,便停下來稍作休息,待得體力略略恢複,便掉頭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她們便不再打馬狂奔,只信馬由缰,閑庭信步,一路說說笑笑,恣意暢快。沚汀正饒有興味的聽着如月講起自己幼時,衛槊教她騎馬之事,突覺耳畔響起破空之聲,未及反應過來,一只體型巨大的白隼俯沖直下,直取她座下那匹白馬的雙目。
那白馬受驚,頓時高高騰起兩只前蹄,馬身後仰,幾欲将沚汀摔下馬去,饒是她騎術精湛,也被這突然生出的變故驚出了一陣冷汗。
不待她做出反應,白馬便嘶鳴着沖了出去,驚恐之下的爆發力,瞬間将想要牽制它的如月甩出了一射之地。
沚汀勉力控住自己的身形,讓身體緊緊貼伏于馬背,才将将穩住自己,不至被摔下馬去。聽着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聲,她心急如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馬兒生性敏感,受驚之下不知何時才能平靜下來,而她的體力早已在之前的跑馬裏消耗大半,所剩無多,根本堅持不了太長時間,摔下去,恐怕只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