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和他
她和他
要是衛槊在這裏就好了——危急時刻,她的腦海裏竟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連她自己也覺得十分驚訝。
她原不是習慣于依靠別人的性子,更何況是這樣的死生大事,只是麓山之上,斷崖之下,她屢次為衛槊所救,竟也慢慢養成了這樣的依賴——然她畢竟不是他的親妹妹,他們因為一個共同的目标而被命運捆綁到一起,有朝一日,她完成了複仇,他結束了使命,他們定會各奔東西。
既如此,便該早做籌謀,若是等到習慣了他人的庇護,成了那經不得風雨的溫室花草,到了離別的那一日,她又怎能安心遠走天涯?
她狠下心,将背部伏的更低,調整姿态,迫使自己放松,身體則随着身下馬兒的狂奔而高低起伏着,長長的烏絲也在身後揚起,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此地距離回程尚有數裏,馬場的人視線被遮蔽,并無法得知她眼下的危急狀況,是以也無法施以援救。
再堅持一下,她在心裏為自己鼓勁,只要越過前面的小山坡就好了,越過那座山坡,她的身影便會曝露在衆人的視線裏,只要引起她們的注意,霁蘭定會派人來救她。
然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将迎來曙光時,身下的馬兒于慌亂中踩進了一處深陷的凹洞,裏面蓄滿的淤泥根本無法承受一人一馬的重量,馬蹄頓時深深陷了進去,巨大的沖力使得馬兒的右腿立時折斷,跪在地上,痛苦嘶鳴,沚汀的雙手再也無法勒住缰繩,立時被甩飛了出去。
這樣的速度,只要一落地,恐怕非死即殘,電光石火間,她來不及做出其他反應,只下意識的用雙手護住自己的腦袋,只想着哪怕一息尚存,也要守得靈臺清明,否則她将如何繼續自己的複仇之路?
她閉上雙眼,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痛楚。
就在她以為自己馬上便要觸地時,一雙有力的臂膀将她攔腰環了下來,輕輕巧巧,四兩撥千斤般便卸去了她往前沖的力道,又将她穩妥地放在了地上。
感到雙腳觸地的那一刻,她那顆緊張到呼之欲出的心才仿佛又落回了原處,頭一次覺得,原來雙足觸地的感覺是如此美好,這才敢睜開雙眼。
直到看清來人的那一刻,她的心頭卻猶如遭遇一記重錘,便是方才以額觸地,恐怕也不會受到如此強烈的沖擊,一夕之間,她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仿佛還是那個無憂無慮,承歡父母膝下的顏府小姐,而這大半年來經歷的種種,譬如滅門之災,譬如改頭換面,譬如數次絕處逢生,才是幻覺,是她的無邊夢境。
這曾是她多麽熟悉的一雙眼睛,狀若繁星,潋若春水,此刻卻盛滿了無邊的冷漠與寂寥,仿佛歷盡了人間冷暖,看透了世間百态,這遼闊的天地間,再無任何人和事,能夠引起他分毫的興趣,雖也在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流露出滿目的冷漠與不屑。
然而從前的他,不是這樣的,她記憶裏的他,分明是個熱情爽朗,鮮衣怒馬的翩翩少年郎。庭榭湖邊,花前月下,他們曾經無所不談,心意相通,那時的他,明明是一個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期待,對她飽含了情意與關懷的一個人,在她“身死”之後的這段時光裏,他到底經歷了什麽,如何會變成現下這般?
她心裏有道不清的疑問,和數不盡的思念,卻無法言說,只能定定的看着他,思緒紛亂,回憶交雜,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直到他涼薄一笑,“只是順手救你一命,姑娘大可不必如此,作出一副要允我終生的架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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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心裏默念,至少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他,記憶深處裏的那個人,雖則爽朗愛笑,卻克己守禮,絕不會像現下這般随意與陌生女子調笑。
她努力穩住心神,帶着微微顫抖的聲音道,“多謝郎君相救,小女子方才為驚馬所吓,一時間神志尚未恢複,沖撞了郎君,還請郎君贖罪。”
言罷她深深福了下去,又盡力裝出不認識他的樣子道,“不知郎君該如何稱呼,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他日必請兄長上門謝過。”
他看着她,似是已經很久沒見過這般能挑起他興趣的人,玩味的笑了笑,“那便不必了,我向來不喜歡與男子打交道。看你騎馬的樣子,似是家學淵源,亦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不知你的騎射之術,師從何家?”
她的心狠狠地震了震,瞬間被一種既喜且悲的情緒裹挾,喜的是他竟然還記得她騎馬的身姿,便是“第一次”見面也能喚起曾經的記憶;悲的是盡管她一再提醒自己小心,卻不想在這件事上露出了馬腳,原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到,卻逃不過似他這般心細如發之人的雙眼。
她深深吸了口氣,坦然笑道,“不瞞郎君,小女子的騎術,乃是受教于郭君郭老先生。幼時,家父曾花重金聘請郭老先生教習馬術。家父原是一介商賈,年輕時曾往來奔波于各地,常年不得歸家。父母之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他膝下唯我一女,是以不惜花費重金,請了郭老先生來教習小女騎術。”
他點點頭,原來如此,難怪他覺得眼前女子騎馬的身姿與那人如出一轍,原來她們竟是師承自同一人。
他猶自記得,她幼時性子娴靜,本是不願學這些騎射之術,但又拗不過自己的父親,被逼無奈之下,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本,跟着師傅去了馬場。
起初也是萬般不樂意,然她的性子便是如此,若是決定了要去做一件事,便會投入十分的精力去做好它,于騎馬亦是如此。而顏尚書的苦心也終究沒有白費,在郭君的指導下,她的騎術日益精湛,亦漸漸體味到了其中的樂趣。她曾對他說過,那是一種完全不同于書本之樂的體驗,書本讓人的靈魂自由,騎馬卻是讓人的身體自由,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古人誠不我欺。
她倒是自由了,他想,卻抛下他一人,在無邊的苦海中煎熬,看不到光,也看不到頭。
起初只是瘋狂的思念,漸漸地又生出許多不解,乃至懷疑,乃至憤恨——她若活着,為何這麽久了還不來找他,明明他一直在原地等待;她若死了,為何他散布全國的探子都找不到她的屍體,哪怕是托夢給他只言片語的線索也好,都勝過他漫無目标的尋找。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樣的痛苦才最煎熬,他等不到一個确定的結果,但是既成的事實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摧殘着他的心,顏府燒焦的斷壁殘垣,麓山上她跌落的懸崖,每一處他都細細搜尋過,每次都滿懷希望,渴盼着能得到哪怕丁點關于她的消息,每次又都失望而歸,在不斷地希望與失望中,他幾乎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心神,漸漸地開始變得冷漠,荒誕,玩世不恭起來。
這或許是人的本能,在巨大的痛苦和壓力之下激發出的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與過去割裂,才能不陷入癫狂。
“這匹馬已經廢了,”他指了指,“右腿已折,不堪再為千裏馬之用。”
沚汀心下黯然,漫漫升起一股內疚心痛之感,卻也知他所言非虛,只不知等待這匹馬的,會是怎樣的命運?
“總算追上你了,”還未及她有所反應,身後便響起了如月氣喘籲籲的聲音,“咦,世子殿下為何也在這裏?”
“碰巧路過罷了,”他淺淺一笑,“正好遇到你這位朋友驚馬,如此美人若是折在馬下,豈非可惜?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是凡人,自是少不得要拔刀相助了。”
碰巧路過?哄鬼呢!如月心裏嘀咕,若是從前的郕王世子也便罷了,只近年來,他仿佛是被下了降頭般,變得終日只知尋花問柳,醉生夢死,但凡正經事,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她才不信他是碰巧救了沅姐姐,恐怕是看上了人家的美貌,才伺機搭讪的吧,保不準那只該死的白隼就是他放的,真是禍害!
“那倒是多謝世子了,”盡管心裏腹诽,如月的面上卻也是一片赤誠,矮身福了一福方道,“我看沅姐姐現下已無大礙,我們還需盡快趕回去告知宋姐姐這邊的情況,便先行告辭了。”言罷又轉身對着沚汀道,“沅姐姐,這馬已是騎不成了,此番回去尚有一段腳程,不如你同我共乘一騎吧。”
沚汀點點頭——她亦不敢在此地多做逗留。
在她心裏,他到底是不同的,對別人,她尚可勉力自持,做出一番初初相識的樣子來,然而對他不行,她還是做不到。他是她珍藏在心底的一份美好,過往種種甜蜜的回憶總能在她崩潰到想要放棄之時,給予她希望和力量,盡管知道那是飲鸩止渴,盡管從她決定改頭換面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再也回不到過去,然而理智還是約束不了情感。所有的心理防線在再見到他的那一刻便全面崩塌,她害怕,怕再相處下去會露出更多的破綻,只得選擇逃離。
然而他卻好像不準備放過她,“常言道相請不如偶遇,我既救了這位姑娘,想來也是一段緣分,不如一道回去,正好我也有些問題想要請教這位姑娘。”
如月無奈,她可以替沚汀拒絕他無理的要求,卻沒有立場駁回這樣客氣的問詢。他是世子,她是商戶女,他能有什麽問題需要請教于她的呢?無非是些姑娘年方幾何,有何喜好之類的搭讪之辭罷了——這人還真是善于以退為進,拿捏人心,她內心暗道,卻也只能以同樣客氣的方式回道,“世子言重了,此番還得多謝您出手相救,您但有所問,我們必當知無不言。”
沚汀亦無法,她又能怎樣呢?在這場以權力作後盾的角逐中,以她當下的身份,竟沒有絲毫拒絕的能力,便是如月也只能依他所言行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求別露出破綻便好。
于是三人兩馬,看似輕松的踏上了回程,實則各懷心事,只面上不顯罷了。
過得幾刻鐘,他們便回到了出發的地方,宋霁蘭早已得小厮回禀,帶人迎了上來。其時她只知衛沅驚了馬,幸好為人所救,心下還在暗自慶幸,還好出事的是衛沅,不是許如月那只出頭鳥。
只可惜那馬卻是廢了,她心疼了一陣,随即又釋懷,廢了便廢了,畜生而已,她堂堂宋尚書家的大小姐,只消稍稍透漏一點口風出去,還怕沒人給她送上汗血馬千裏駒?折了馬,總比折了人□□沅雖只是商戶女,但她的哥哥衛槊卻也不是什麽好惹的,總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下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
烈日當空,耀的人睜不開眼,及至走到那三人跟前,她才看清,随行的男子,竟是郕王世子陸琮。
“行之哥哥,你何時到的,我竟不知?”她忍不住叫出了聲,驚喜之情溢于言表,卻又怕他不理自己,緊張的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她已經數月沒有見過他,怎的他看起來仿佛是清瘦了許多?是不是身邊的人沒有照顧好他?他又為何這麽久了,都不來府上看她一眼,可是還在為之前的事情生氣?她不過是不小心摔壞了一盞從前沚汀送給他的茶杯,他便這樣惱她,是不是除了顏沚汀,這世間便再無人能入得了他陸世子的法眼?
“宋小姐好興致,”他淺笑道,面上依舊是那副涼薄的樣子,“既是有心要養千裏馬,便得花心思約束好它,須知塞外舶來的馬匹最是野性難馴,似這般還沒調教好,便叫人騎,人命之于宋小姐,是否太輕賤了些?”
宋霁蘭聞言臉色通紅,一時竟無法辯駁。這話若是換做別人說,她立時便能撕爛他的嘴,可是這樣傷人的話語出自他的口中,她除了羞惱,竟還感到幾絲高興——他終于肯同她說話了。
她早已習慣了自己愛的卑微,從多年前她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他的時候,便接受了這樣的落差。卑微又如何,把頭低到塵埃裏又如何?哪一個深愛着對方卻又不為對方所愛的女子不是如此呢?單看許如月如何對待衛槊,她便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并非沒有掙紮過,她不是不知自尊自愛的女子,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每每思及自己不得回應又毫無希望的愛戀,總是無法成眠。都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她卻覺着都是無稽之談,純粹是那些如她一般愛而不得的人編出來騙人的鬼話。她愛了他這麽多年,念了他這麽多年,又何曾得到過一星半點的回響?
可是她對他的愛卻從不曾因此而減少半分,甚至因為他對她的冷淡,而更加癡迷,便是她自己,亦覺着毫無道理可言。
那時候顏沚汀還活着,是如同夜色裏皎皎明月一般美好的存在,而她,只是數以億計的星子中的一顆,無論多麽努力的發光發亮,只要月亮一出現,立時會遮蔽掉她所有的光芒。
月亮是那麽聖潔美好,好到足以吸引一切目光,便是他也不例外。她發現了他對月亮的愛慕,才知道,原來似他那般的高嶺之花,也會偷偷思戀一個人。
原來,他不是不會愛一個人,他只是,不會愛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