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糾纏
糾纏
沚汀被宋霁蘭的一聲“行之哥哥”驚到不能自已,待察覺到她不同尋常的神色,以及視線觸及到他時眼裏流露出的異樣的光彩,方才醒悟過來,原來霁蘭竟也愛慕于他。
宋霁蘭以前從未這樣喚過他,至少在她面前,是不曾有過的事情。
她驚詫于自己的後知後覺,竟然從未發現,至交好友與自己喜歡上了同一個人,一時間,各種紛雜的感情湧上心頭,讓她憶起了許多過去并未放在心上的細節。
她想起從前,但凡有陸行之的地方,似乎總也少不了宋霁蘭的身影,便是自己初次與他相識,也是發生在宋府。
那日原是宋霁蘭的生辰,作為其閨中密友,她自當上門為她慶賀。
為了霁蘭的生辰,她提前數日便備好了禮物——一只來自邊塞之地的雪絨兔。
這只兔子得來十分不易,加之性子嬌貴,北地的氣候又不符其習性,是以極難喂養,她将其養在後院好些時日,又是問人,又是研書,好不容易才讓它活下來。
好在是她的苦心終究沒有白費,這樣的禮物果然甚得霁蘭的歡心。送去時,二人圍着籠子細細賞玩,不知是不是下人沒有把籠子關好,那兔子竟然一爪子扒拉開了籠子門,沖了出去。
沚汀立時追了上去,她與這兔子相處良久,深知其習性狡猾刁鑽,一旦鑽入假山石洞之中,便再難找尋,是以顧不得呼喚下人,自己便緊追了上去。
等她追至花園中的假山時,果然見那只調皮的兔子已經爬上了嶙峋的怪石,正欲鑽進石縫之間的罅隙,見她追來,甚至還蹲在那裏回頭看她,圓溜溜的雙眼裏竟似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她彼時年幼,見狀少年人心性上來,只道今日非要親手抓住它不可,便也不管不顧的跟着爬了上去。
手腳并用,眼看離那兔子只有一步之遙,它又作勢要往罅隙裏鑽,心急之下,她只得騰出一只手去抓它,然而指尖尚未觸及那兔子的皮毛,它便被另一只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的大手給捉走了。
好奇間她擡頭望去,只見假山頂上正蹲着一個白衣少年,看去與她年紀相仿,只是面生的緊,正嘴角含笑的望着她,眼裏滿是戲谑好笑的意味。
那時陽光正好,從頭頂上方茂密的枝葉間傾瀉而下,灑到他和她的臉上,為少年人稚嫩的面龐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那便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
她尴尬的收回那只伸出去的手,身體卻卡在假山的半山腰,上不去,下不來,心裏既羞又惱,只恨眼前這少年多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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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無措間,那只好看的手又向她伸了過來,少年嘴角噙着笑,看着她道,“我拉你上來吧。”
她下意識便想拒絕,卻發現要擺脫眼下這尴尬的困境,除了拉住這只手,竟別無他法。若再遲疑,被追上來的下人看到,回去告到爹爹那裏,少不得又是一番懲戒。
好在顏大小姐雖則驕矜,卻也頗識時務,關鍵時刻也有着女中豪傑的落落大方,糾結了片刻,便毫不猶豫的握住了那只手。
骨節分明,觸感微涼,這是她握上去之後的第一感覺,還沒等她細細體味,便被手上傳來的力量輕輕一帶,整個人順勢上到了假山頂上。
這般面對面站着,她才發覺他們盡管年紀相仿,他的身量卻高出她好大一截來,她不得不微微仰着頭,看着他道,“多謝小郎君拉我上來,還請把兔子還我。”
她琉璃般的雙眸蘊着些天真和倔強,像彼時的天空一般純淨,就那般看進了少年人的心底,微風拂過她額前的劉海,那些淺淺的頭發随風飄搖,似是在輕輕撓着他的心,他含笑道,“還怕我貪了你的兔子不成?這家夥最喜歡鑽縫,我是怕再不把它拎出來,你便找不着它啦!”
他将團成一團的兔子遞到她手裏,方才拱手道,“在下姓陸,字行之,單名一個琮字,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她閉了閉眼,似乎這樣便可将那日耀眼的陽光抹去,她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她的名字,只是陸行之這三個字,從此便刻在了她的心上。
不能去想,哪怕只是思及這幾個字,心裏也是淋淋漓漓的痛——她親手抹殺了顏沚汀的存在,便是親手斬斷了他們之間的未來,在親情與愛情,她早已做出了選擇,既在那一刻做出了選擇,便容不得這一刻有任何後悔。
她按下回憶,努力收回自己的思緒,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為何來到這裏。他是那樣好的人,霁蘭傾慕于他,亦是人之常情;而他是世子,她是尚書千金,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道理她都懂,只不知為何心裏還是會泛起陣陣痛楚,于陣陣痛楚中,她突然尋得一絲清明——幾年前她于宋府結識了陸行之,似乎事出偶然,或可用緣分二字解釋,只是細細想來,那時他甫進京為質,于情于理,都不該出現在內廷官員的府邸中。
郕王将他送入京城,本就是為了向皇帝表明忠心,而他卻在這樣的當口出現在彼時還是宋仆射的府上,就不怕引來皇帝的猜忌嗎?
以她對他的了解,他絕非想不到這一點,即便他桀骜不馴,不在乎皇帝的想法,郕王也必不會允許他這樣做,那麽便只有一個結論——他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會是什麽樣的理由呢?她思忖道,必然不是為了女子,那時不僅他們不相識,宋霁蘭也并不認識他,還是她帶回兔子告訴了霁蘭園中之事,而後霁蘭好奇去查了他,才算認識了他。
不是為了女子,那便只有彼時尚為尚書左仆射的宋淵了,她想到衛槊曾提及宋淵過去在涼州為官,而涼州又是郕王的封地,恐怕二人早已相識。
“衛小姐,衛小姐,我們家小姐在叫您呢,”旁邊宋府的丫鬟在她耳旁輕聲提醒,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回過神來,正對上宋霁蘭笑意盈盈的目光,見她一副懵懂的樣子,霁蘭又打趣道,“莫不是被驚馬吓成了傻姑娘?那我可更不敢就這麽放你回去了,好賴你得在我院子裏住上一宿,我也好确保你安好無虞才成,否則要是你回去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沚汀正琢磨着找個借口先行回府,好同衛槊商量方才所察之事,卻不想霁蘭似是有心彌補今日之失,力邀她在宋府小住一晚。
她正欲婉拒,一旁的如月已拍手笑道,“如此甚好!沅姐姐今日騎馬受了驚吓,亦是不宜再乘坐馬車,理當在宋姐姐這裏好好歇上一晚,如此我也要留下,我們三人還可投壺手談,附庸風雅一番,不知宋姐姐是否願意收留我一晚呢?”
沚汀還想推辭,一旁如月卻已同霁蘭讨論起晚宴事宜,仿佛她點不點頭,是一件無關緊要之事。
也罷,住一晚就住一晚吧,也不是沒在宋府住過,說不定,待的時間久一點,還能有更多的發現。
宋霁蘭如何不知許如月緣何這般殷勤勸說,她心裏所想,不過是為着能借機見上衛槊一面罷了,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宋府驚了馬,還留宿一晚,焉能不前來接她回家?既是接她回家,便可逮住機會見上他一面,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她早知道,她們是同道中人——許如月這般是為了衛槊,而她自己這般,又何嘗又不是為了陸琮。早先衛沅驚了馬,他出口責難,她雖傷心,卻仍想在他面前挽回一些溫婉善良的形象,這才邀請衛沅在府裏住下,以示關心,否則以她的身份,怎會輕易留宿一介商戶之女?
見她們幾個女子在一起莺莺燕燕的說的熱鬧,陸行之也不便久留,只說找宋尚書有事,便告辭離去。宋霁蘭原還想着同他多說幾句,卻再沒尋到合适的的機會,只得依依不舍的目送他離去,心裏卻默默念着,下次再見,卻又是何時?
又歇息了一陣,霁蘭便帶着沚汀和如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想着她們騎了這會子馬也該是餓了,吩咐丫鬟送上了各色點心,讓她們好好休息。又派人去衛府給衛槊送信,便說衛小姐驚了馬,今晚便在宋府休息,待明早再請衛将軍接她回去。宋霁蘭慣會做人,如此既是顯得厚待了衛沅,又稱了許如月的心。
待陪她二人用罷晚宴,宋霁蘭囑咐丫鬟好生伺候二人歇息,便告辭離去。白日裏發生了那許多事,沚汀着實疲累,本打算躺下,卻架不住如月再三請求,便又陪着她去宋府的花園裏溜達消食。
宋府的花園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氣,雖不及許府園林那般盛名在外,卻也是有着一番獨到的景致。若說許府的園林充滿了江南韻味,這宋府的花園卻是以北地風格見長,裏外種滿了各種高大的北地林木,置身其間,仿佛行走在郊外密林一般,雖風格粗犷,卻也頗得野趣。
天色已晚,但正值滿月,月色銀白如練,傾斜而下,不似白日,勝似白日。二人在園子裏溜達半晌,于不知不覺中離她們所居的小院已漸行漸遠。
漸漸地林木越發茂密起來,各種灌木夾雜其間,野蠻生長,竟不似有人精心維護過的樣子。沚汀心裏訝異,她所認識的宋府之人,向來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于居所細節之處更是精致周到,怎會留下這一片蠻荒之地?此處樹木高大茂密,夾雜低矮灌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阻隔着外來之人。
她只顧着探路,卻不妨身邊已不聞如月的說話聲,只餘一片寂靜,間或夾雜着幾聲蟲鳴,這才意識到她們已于不知不覺中走散了。
沚汀心裏沒來由的襲上一陣恐慌,只覺這密林定有古怪之處。
若是從前,她或許也能坦然接受在林子裏迷失方向這件事,然自從經歷過墜崖之後,她同衛槊和大叔為了走出崖底的森林,已經學習了不少辨認方向的本事,只是這些方法在這林子裏統統不管用,不論她怎麽努力,都好像只能在原地打轉,便似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打牆,無論往哪個方向,最終都會回到原點。
這也太奇怪了,她心道,宋尚書身為文官之首,朝廷一等大員,府裏的園子竟連着這樣一個去處,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
正在她努力思考着如何脫離眼下的困境之時,身後的草叢裏突然傳來一陣唏哸之聲,似是有人過來,她心裏一喜,以為是如月回來了,轉身卻對上了一雙陰鸷的眼睛,只在看到她時迸發出了驚豔之意。
宋時璋今晚頗為不順,先是因為辦事不力在親爹宋尚書那裏吃了挂落,接着又聽說自己最喜歡的那匹白色千裏馬折了腿廢了,他氣不過去找妹妹理論,想要辦了那騎馬之人,卻被妹妹給攔了下來,二人鬧到宋尚書那裏求個決斷,不想那老頭子心眼偏到天上去,只聽他妹子說那馬是給許如月做了人情,不僅不生氣,還哈哈大笑說她把事情辦的漂亮,還讓他大度點,不過是一匹馬而已。
一匹馬是算不了什麽,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他宋公子的東西,豈容他人染指,遑論毀掉?便是毀,也只能他自己親手毀了,誰毀了他的東西,他便要毀了這個人。
于是便派人去查,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發現騎馬之人竟不是妹妹所說的許如月,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商戶女,他卻不知,如今竟連商戶女都能在他宋府裏登堂入室了?便是衛槊的妹妹又如何,商戶女便是商戶女,低等下賤,他便是将她砍了,又能耐他何?
滿肚子的火氣正無處發洩,聽丫鬟說那商戶女進了後府的園子,宋時璋只道,好一個衛沅,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後府的園子是宋府的緊要所在,進了那園子,倘若被她發現了園裏的秘密,他豈能留得這個活口?
他遠遠尾随着衛許二人進了園子,又眼見得她們誤入機關,在爹爹親自布下的陣腳中迷失了方向——二人分散開,正是他下手的好時機,他動不了許如月,還動不了衛沅嗎?拿她的命抵他的馬,也算值了。
他随即繞道後方,打算看盡她的笑話之後再替他的馬報仇,他完全不擔心她會跑掉——除非有人帶路,否則沒人能走出這片林子。他并不急着殺她,倒是想看她着急出醜的樣子,便如貓兒戲弄老鼠一般。不想這女子卻頗有幾分膽色,不僅不像他期盼的那樣慌不擇路,還能分出幾分心力來思考出路,倒是勾起了他的幾分興趣。
不過這興趣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今日便是他原諒她折了他的馬,她發現了此地,他便不能再讓她活着出去。
耐心告罄,圖窮匕見,他也就不再隐藏,走出來準備快點了結了她。
宋時璋想過萬千種可能,譬如她掙紮反抗,亦或跪地求饒,卻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
她聞聲轉過頭,那般定定的看着他,嘴角甚至帶着點驚喜的微微翹起,似是等到了她想見的人——但他不是她想見的那個人,她的嘴角又斂起了那點笑容,略帶戒備的看着他。
就那麽一眼,他便徹底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