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相愛相殺
相愛相殺
唇齒相交,一個瘋狂索取,一個拼命抗拒。
陸行之沉溺在熟悉的感覺中,幾欲迷失了自己。若說先前衛沅的神情動作神似于她,那麽現下他閉上眼睛,幾乎以為懷裏親吻的便是自己昔日的情人。
真好,她又回到了身邊。
他所愛之人,為何那麽狠心,從來都不肯入他夢裏,同他說上哪怕只言片語?這片刻的溫存,仿佛給他幹涸已久的心注入了一眼泉水,雙唇觸碰的那一刻,他感到他的心又砰砰的跳動起來,他感到他還活着——全然忘記了自己為何要做出如此孟浪的舉動,他的初衷本是要以此懲罰她的口不擇言,然而現實是,他才是被懲罰的那一個。
是的,自她離去,他已如同行屍走肉般生活的太久太久,久到他以為自己要如此度過這一生,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向這樣的命運屈服的準備,卻不曾想過這一刻的到來。
這一刻,即便天地毀滅,萬物消亡,他亦毫不在乎。
只要同她相擁,只要能觸及她雙唇的溫暖與柔軟,便是讓他在這幸福的瞬間灰飛煙滅,他也絕不會發出一聲嘆息——便這樣毀滅吧,讓他的生命在這一刻結束,亦在這一幕中永恒。
直到唇上傳來的刺痛喚醒了他。
他于一片迷蒙混沌的沉醉中睜開雙眼,才發現眼前之人正粉腮含淚,如同梨花帶雨,看向他的時候,目光裏充滿了隐忍和倔強,還有不容錯認的痛苦和不解。她嬌嫩的雙唇上還沾着一抹鮮豔的紅色,越發襯得她紅唇妖冶,仿佛吸食人血的女妖。
意識到眼前之人并非曾經的愛人,他出竅的靈魂仿佛才回歸體內,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果然手指上沾滿了鮮血。
對她出言無狀的怒氣已經退了下去,然而心底又漫上來一層更深的,連他自己亦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和憤怒,他諷刺的一笑,分不清是在笑她的不自量力,還是在笑自己的意亂情迷。
“想不到衛小姐還是個貞潔烈女呢!不過你如此反複無常,卻是讓我難以琢磨。亦或,這便是你勾起我興趣的手段?畢竟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本殿見得多了,偶爾換換口味,也無不可。”
他惡語相向,她卻只感悲涼——如果能真的變成衛沅就好了,從身到心。可惜她只能披着衛沅的皮,卻要帶着顏沚汀那顆千瘡百孔的心,茍且偷生下去。
“世子為何要如此活着?”她看着他,目光裏充滿了濃烈的哀傷和悲憫,“您若是想她,便大聲喊出來,甚或大聲哭出來,也好過苦苦壓抑在心底。既然忘不掉,那最好的辦法便是随它去吧,不要讓她影響您的人生。您該走的路,該做的事,即便是帶着這份深深的懷念,亦該淡然處之。刻意壓抑,反而會激發更強烈的情感,世子殿下為何要這般苦苦折磨自己?”
“我該如何作為,不需要你來指點!”像是被戳中了傷疤,他突然怒吼道,“你以為你是誰?仗着自己有幾分姿色,便敢評判別人的人生?別忘了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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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沒有再多看她一眼,便帶着侍從甩袖離去,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種被言中心事的狼狽和憤恨。他幾乎是慌不擇路的離去,腳步匆忙的連身後的護衛也沒跟上,只怕再多耽擱一秒,便再也掩飾不下去。
他離去之後,沚汀獨自在瑟瑟的秋風中伫立良久,站在自己曾經無比熟稔的園子裏,她想了許多,想他,想他們,想雙親,甚至想到了前世今生,直到夜幕降臨,她的萬千思緒,才終是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昭忠護送她回到府裏時,金鈎高懸,夜色已深。又英見她一臉疲态,也不忍多加問詢,只勸她早點躺下休息。
經歷了白天的事,沚汀也确感身心俱疲,簡單洗漱之後,便依言躺下。本以為自己會郁郁無眠,然而許是白天思慮過重,只感累極,她阖上雙眼之後便沉沉睡去,竟是一夜無夢,直至天亮。
又英端着早餐進來,見她面色瑩潤,目光清亮,似是休息的極好,昨日之疲态盡去,這才放下心來,與她細細說着她去顏府時,家裏發生的諸事。
是衛槊那邊傳回來的消息。自他離去已有數日,現下才終于抵達涼州境內,稍事休整,便開始着手查探之事。
那是一樁陳年舊案,起因是據百姓舉報,有突厥人在邊境市集販售動物皮毛。原是一裝小事,即便皮毛商品禁止民間交易,也犯不上衛槊親自出馬。
能讓他出馬的緣由只有一個——有內線消息稱這名突厥男子曾在京城地界出現過,尤其是,曾有人目睹他出現在京郊麓山附近。
這消息固然重要,所能提供的信息卻也着實有限,衛槊心知,除非他親自去到涼州調查,否則線索必會湮滅于無形。其時,在涼州活動的突厥人不勝其多,即便到了涼州,他亦只能暗地裏打聽,進展着實緩慢。然而他卻是極其有耐心之人,即便進展緩慢,亦不急不躁,便同他在信上所言一般:吾等所查之事,非一日之功可達,亦非可畢其功于一役,那名突厥人的身後,又不知會牽扯出怎樣的陰謀。我或需在涼州盤桓數日,然我亦有不拔之志,此事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她明白他信中所言此事,乃是指她父母被枉殺一事,即便遠在涼州,他亦不忘明其心志。她相信他,即便他不說,她亦知他會如此踐行,而他這番剖白,亦只是為了鼓勵她,道阻且長,行之将至。
又英拿來衛槊的手書裏,還附着一朵小小的黃花,隔着千裏之遙,那黃花已被壓成了扁扁的一片,像一輪金色的赤烏,卻依然執着的散發出清淡的香氣。
她笑了笑,卻是不曾料到他亦有如此一面。她所識花木有限,并不能叫出那小黃花的名字來,但卻不妨礙她對其一見傾心。牡丹高貴,梅花典雅,而這小黃花,雖則普通,卻迸發出一股頑強的生命力,似是在提醒她,無論身處如何境地,都絕不能放棄希望。
她找來自己素日裏最愛的一本游記,将那朵花夾了進去,想起重生以來,衛槊對自己照諸般照顧,便像哥哥一般,在這條坎坷的道路上,自己亦并非獨行者,忽而又生出許多勇氣來,前幾日心裏的頹廢與倦怠,似是也淡去許多。
她雙目含笑,吩咐又英找來紙筆,寫起回信。想他離家數日,想必也是對京城境況有所牽挂,便将這幾日所察之事一一道來,只略去陸行之一事不提。
寫完之後,看着自己的清秀小楷,心下甚是滿意,念及衛槊所贈小花,便想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琚,她拔下頭上所戴的簪子,沾了點印泥,小心地在信件末尾印出了一朵海棠花的樣子。那是他贈與她的防身暗器,她便是想借此告訴他,請他放心,她無一刻不記得他的囑托,亦會保護好自己。
吩咐小厮将信送去驿站,她便問起又英,近日來宋府可有何動靜。
又英搖搖頭,宋府那邊并未有消息傳來,自沚汀上次在宋府遭遇驚馬,更有宋時璋那般腌臜粗鄙之人的下流行徑,又英便對宋府再沒什麽好印象。那個她曾經陪着小姐去過無數次的地方,現下已成了她心裏最為厭惡唾棄之地,她巴不得那邊沒什麽消息傳來,如此小姐也不用再以身犯險,亦可遠離那般表面光鮮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地。
“替我給宋府傳個話,就說多日不見,我對宋小姐甚為想念,不知是否可以登門拜訪,得見尊面。”
“小姐,”又英急道,“她不來尋您便罷了,怎麽還上趕着去她家,您忘了上次在宋府都遭了些什麽罪嗎?即便您已經不是昔日的尚書千金,她們宋家人如此也欺人太甚,宋時璋那畜生竟還膽敢輕薄于您,若老爺還在,定不能輕饒了他!”
又英向來便是如此心直口快,有什麽說什麽,話一出口,才覺不妙,心裏後悔不疊,便拿餘光偷偷去瞄自家小姐,只盼她并未聽到那最後一句,徒增傷感。
沚汀見她仿徨的樣子,不禁好笑,勸慰道,“怕什麽,那并非什麽不可說之事,況且已經發生的事,并不會因為刻意隐藏便消逝不見。”她說着話,心裏又憶起了陸行之,若他能有這般通透,甚或像又英一般直言不諱說出口來,現下也不會這般壓抑難受。
罷了,那日在顏府,陸行之走後,她已然想得清楚——這世上衆生皆苦,各人都有自己的緣法,該歷的劫,該經的難,只能以肉身凡胎去摸爬滾打一遍,誰也幫不了。對他,她固然心懷愧疚,這一切雖因她而起,然她自己亦是受害者,這一切絕非她所願。
死過一次,被衛槊強行拉了回來,她想明白了諸多事,于這許多之中,最重要的便是人不能為難自己,以前是,以後更是,在這世上,活着已然很不容易,再去糾結那些曾經犯下的錯,便只能将自己困死一隅。
“宋府我是必然要去的,”她啜了一口茶繼續道,“哪怕宋霁蘭不應允,我亦要想法子說服她。你便派人去通傳吧。至于宋時璋,”她撫了撫頭上的簪子,哂然道,“他若膽敢再冒犯于我,便叫他做這簪下亡魂。”
又英見她态度堅決,便知多說無益,只好着人吩咐下去。好在是宋霁蘭很快送來了回信,不知她是心虛上次沚汀在宋府的遭遇,亦或是想替自己的哥哥挽回些顏面,不僅應允了沚汀前去宋府拜會她的請求,甚至還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對于商戶之女能有如此盛情,已算是給足了顏面。
次日,待沚汀收拾齊整,便依着她與宋霁蘭的約定,登上了前去宋府的馬車。
因着此次是她與宋霁蘭二人小聚,馬車行至宋府,便從小角門一路行至內院。丫鬟只道是宋霁蘭的吩咐,沚汀心下揣測,或是因着上次宋時璋之事,未免尴尬,她不想讓二人碰面,是以才這般吩咐。如此也好,她也樂得避過那個登徒子,省去許多麻煩。
進得內院,宋霁蘭竟撇開丫鬟,親自迎了上來,一面拉着沚汀的手噓寒問暖,一面熱情道,“數日不見,妹妹美貌竟是更勝從前,連姐姐看了都忍不住心動,莫道是男子!常言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妹妹這般美貌,不知道有多少郎君要為你折腰呢!”
若是又英随侍在側,只怕聽了這話立時便要回怼,因為小姐美貌,所以你宋家少爺的騷擾便是情理之中嗎?真真可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這裏,便連美貌,亦是一種罪過。
沚汀淡淡一笑,道,“姐姐過獎了。若論美貌,在我看來,姐姐卻是更勝一籌,不僅容顏明媚,通身的氣質更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姐姐又何必自謙。”
宋霁蘭聞她所言,面上不顯,心裏卻着實受用無比。她自知若單論容顏,莫說是她,便是放眼天下,恐怕也無出衛沅其右者,然而怪就怪她出身低微,身為商戶之女,長得再美又如何?終是免不了被人玩弄的命運。
念及此,她通身舒坦了不少,只覺對方亦有不如人之處,話語裏便帶上了幾分不自知的友善,“聽爹爹講,衛将軍連日來整頓軍務,成效着實顯著,便是皇上也贊不絕口!妹妹有将軍的照拂,想來京城的小姐們必會對你高看一眼。”
沚汀方知,原來宋霁蘭對她登門拜訪一事應允的如此爽快,還有皇帝的助力,笑道,“都是陛下擡愛,我乃一介庶民,談何高看,”她略略停頓,又道,“倒是我四哥,為了軍務之事,忙的鞍前馬後,陛下念他勞苦,給了不少賞賜,其中不乏一些古玩字畫之類。”
她飲了口茶,見宋霁蘭頰邊挂着淺淺的微笑,似是示意她繼續說下去,便接着道,“你亦知我四哥他是個武将,平素裏并不愛這些玩意兒,見我素日閑來無事,便将其中一些字畫轉贈于我,指望我陶冶陶冶性子。只是金銀玉器便也罷了,古玩字畫我卻真真是一竅不通,這般珍品在我一個外行手裏甚是可惜,想着寶劍贈英雄,只有在宋姐姐這般精通詩書之人的手裏,才能彰顯其價值。”
言罷,她便吩咐丫鬟呈上了一古色古香的條盒,且不論裏面盛放的物品,光是這沉香木的盒子,恐怕就價值萬金了。
宋霁蘭掩唇而笑,衛沅這番話,可算是說到她心坎裏去了,若論詩書造詣,眼前女子給她提鞋都不配。她出生世家,四書五經從小便是必修之課,而衛沅呢,出生于商戶之家,滿身銅臭不說,能識得幾個字,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妹妹客氣,我也只是略懂一二罷了,”宋霁蘭一邊打開那條盒,一邊笑道,“皇帝陛下賞賜下來的,又怎會是俗物,今日便沾妹妹的光,開開眼了。”
随着那條盒蓋子緩緩打開,露出一副微微泛黃的卷軸來,深重的年代感和古樸的氣息随之撲面而來,瞬間将人帶回從前。
宋霁蘭小心翼翼地展開卷軸,細細欣賞着眼前這幅竹山朗的畫作。竹山朗乃是前朝大家,他遺留下來的畫作在本朝都是孤本,一物難求,而眼前的卷軸上,卻并非其流傳最廣的山水畫,而是他本人的書法——字如其人,他筆下的一撇一捺似乎都帶着骨骼,散發着一股寧折不屈的韌勁,張揚出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竹山朗本是前朝畫師,尤擅山水寫意,卻鮮少有人知道,他真正精通的,卻是書法,只是他本人流傳下來的書法作品卻甚為寥寥。據說是因為他的字體太過狹窄瘦長,為當世的主流書法風格所不容,便漸漸地消失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