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進入書房

進入書房

“竟是竹山朗的大作!”在看到落款的那一刻,宋霁蘭的驚喜之情溢于言表。

她于書法一道實則知之甚少,也并不喜歡竹山朗的字,相較之下,她倒是更鐘情于他的山水畫作。

宋霁蘭如此驚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着她的父親——宋淵是竹山朗書法的忠實擁趸,他身體力行的狂熱追捧着竹山朗的各種孤本,從少年時便開始臨摹竹山朗的字體,至今一手瘦體字已是出神入化,然他自己總覺得較之竹山居士,總是少了一些風骨和韻味。

字如其人,竹山居士的飄逸灑脫,淡泊紅塵,又怎是他這個醉心官場,追名逐利之人能輕易效仿得了的呢?

他聽聞皇帝收藏着竹山朗現存于世的幾幅書法孤本,曾多次懇求陛下能借他觀摩,然每提及此,皇帝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從未應允。若他知道陛下竟将這樣傳世的作品賜給了一個在他看來不通文墨、只會舞槍弄棒的武将,不知心裏會作何想法。

“聽聞宋尚書對竹山朗的字頗有研究”,沚汀察言觀色道,“姐姐不如借花獻佛,若得宋尚書青睐,也不枉我白跑這一趟了。”

“那是自然,”宋霁蘭眼下高興地合不攏嘴——父親的生辰将至,她正愁沒有拿得出手的禮物,衛沅竟就這般給她送上了門來。

宋霁蘭在家中雖是嫡女,地位尊貴,卻也不是宋府裏的獨一份兒,她的母親是宋淵的正房夫人,同她父親成親數十載,也沒能誕下一個兒子來,反而是她父親後來納的小妾戚氏,憑着那張狐媚的臉蛋,迷得她爹七葷八素,進門沒多久便懷上了她的哥哥宋時璋,一躍成為府裏的紅人,竟隐隐有蓋過她母親的勢頭。

這些年來,她母親為了求子,可謂是受盡了苦楚,恐怕天下再沒有什麽送子藥,是她沒有吃過的了。而他父親對她母親的态度,從她成親幾年之後無所出之時,便漸漸地冷淡了下來。所謂至親至疏夫妻,在她的父母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她從小将母親的苦楚和失望看在眼裏,也将戚氏的得意與跋扈記在心裏,她不服,她痛恨,她母親明明是世家大族的尊貴嫡女,那戚氏算個什麽東西,竟也敢在她母親面前作威作福?

她最初同顏沚汀走得近,也是多少懷着點同病相憐的意思在裏頭。她知道顏家也只有一個女兒,顏沚汀的母親多年來也一直盼着能有個兒子來繼承顏道存的衣缽,顏母所服下的求子藥,相較她母親恐怕只多不少。她以為她們二人境遇類似,同病相憐,或會惺惺相惜,然而在幾次接觸以後,她才發現,她們根本不是同一類人。

顏沚汀貌美聰穎,對人對事都充滿了善意和溫良,顯見得是在關愛中成長起來。顏家的确沒有兒子,可是看顏尚書對女兒的态度,似乎并不在意有無兒子,他也至死未曾納妾,始終如一的踐行着當初成親時對妻子的承諾。

她羨慕,也嫉妒,她恨自己的父親,也恨自己沒有托生在那樣的家庭。

她對顏沚汀的态度漸漸地起了變化,當她知道原來泥淖中亦可以開出白蓮,她的世界幾乎崩塌。從前她總将自己的不幸怪罪在母親身上,如果她能生出兒子來,她們在家中的處境也不會如此艱難——可是顏沚汀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一種她無論如何也不敢想象的可能。不僅如此,因為這種可能的存在,更加襯的她自己像是生活在沼澤裏的蛆蟲,終日籠罩在陰影之下,直至發爛,發臭。

她對宋淵的态度亦漸漸地起了變化。他是她和她母親悲劇命運的締造者,可是她卻無法做到完全的恨他,因為她清醒又可悲的認識到,若想改變她同母親的命運,哪怕只是稍微讓她們過的好一點,她也不得不仰仗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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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起,她便不斷地嘗試去了解自己的父親——他喜歡什麽,厭惡什麽,她都如數家珍,她甚至利用宋家嫡女的身份,幫助他從內院打通一些官場之上的渠道。時至今日,她雖不敢自稱是父親的左膀右臂,但他卻時時有需要用到她的地方,而這,已經足夠讓她和她母親在宋府光鮮體面的活着了。

宋霁蘭似是并未意識到,時至今日,她同她的父親之間,早已失去了親情的羁絆。她們之間,更像是一種上下級的關系。她做得好,他高興,便會許她身份地位;她做的不好,他失望,亦會收回允她的某些特權。逢年過節,或是他的生辰,她都絞盡腦汁送上最符合他味口的禮物;而她的生辰,他甚至不記得具體的日子,只在管家刻意提醒的時候,送上一些珠寶首飾,聊表心意。

“父親一定會喜歡這份禮物的,”她信誓旦旦,又似是喃喃自語,不知是講給衛沅聽,還是在對着自己訴說。

“依我的愚見,送禮之事,亦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一份禮物,要發揮它最大的價值,不僅要送到對方的心坎上,還當在合适的時間,合适的地方送出,”沚汀見她看着那幅畫出神,緩緩勸道。

“噢?”宋霁蘭聞言來了興趣,不由含笑望向她道,“願聞其詳。”

“就比方說這幅竹山居士的作品吧,”沚汀指着那副字,“如此孤本,相信定會成為宋尚書的心頭好,這便是人和。”

“再來說說天時。尚書大人生辰将近,憑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相信屆時定會有諸多豪門世家送上各種奇珍異寶。是以在我看來,于生辰當日送出,很難拔得頭籌。若想出其不意,最好在宋尚書生辰頭日送出,如此,姐姐你便是獨一份兒了。”

宋霁蘭不由微微點頭。她并非沒有想到這一點,近幾日,已經有一些南方官員的禮物陸續送到了府上,蓋因部分禮物乃當地時令特産,錯過這個時機,便得再等上一年,是以那些試圖攀附上宋尚書這棵大樹的地方官員們,為了不錯失這個機會,便提前送上了禮物。

他們何時供奉本不關她的事,只是父親的味口和期待卻被這些人早早的吊了起來,便是她有耐心等到父親生辰那一日,他自己,亦要失去耐心了。

更何況,那些凡夫俗子們哪裏曉得父親的心意,送上來的都是些什麽粗鄙之物,她這幾日察言觀色,只覺父親言語間對下屬們的供奉頗感失望,若她此時送上這幅竹山朗的大作,豈不是更能彰顯出她對父親的心意?

“最後再說說這地利,”見她并未出聲,沚汀趁熱打鐵,“竹山朗的書法,字如其人,便如蒼竹般勁瘦,風骨盡顯。要欣賞這樣的作品,最好是有相得益彰的環境,才能彰顯其境界。我方才進來時,見前院的一座雅正四居前種了不少墨竹,古人雲,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想來是欣賞竹山居士作品的上好去處。”

雅正四居,正是父親的書房。那裏清幽方正,确是最适合賞玩竹山朗作品的地方,未曾想這小小商戶之女,竟也能有這般見識,宋霁蘭不由對眼前女子高看一眼。

“那裏是我父親的書房,”她倒也毫不避諱,直言道,“他今日當值,并不在那裏。”

“如此甚好,”沚汀拍手贊道,“那便更是姐姐的好機會。咱們趁着宋大人不在,偷偷去把這幅字給挂上,如此尚書大人一入書房,便可窺見這幅字,這樣的驚喜,哪裏是直直奉上禮物可以比拟的呢?”

宋霁蘭不由意動,猶豫再三,到底不願放過如此機會。父親平日裏并未明令禁止她出入書房,她也的确曾去過那裏幾次,或是有事禀報,或是給他送些吃食,想來為着父親的生辰進去,他當是不會責怪她的吧?

心随意動,她既已起了這個念頭,便不再猶疑,當下便收拾好手裏的字幅,打算趁着父親下朝歸家之前,在書房裏布置停當。

想到父親見到這幅作品之後滿意的樣子,宋霁蘭心裏亦是按捺不住的竊喜,只不過這份竊喜并非源自替自己的父親尋到了他心儀的禮物,反而更像是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任務,意欲得到上司的嘉獎。

沚汀見她采納了自己的建議,不失時機道,“不如姐姐也帶上我,一則我想借着姐姐的光瞻仰一下尚書府的書房,二則,若是姐姐不嫌棄,我亦可幫姐姐參謀一二。”

宋霁蘭本不打算帶上她,但想到這禮物畢竟是衛沅所贈,這點子也是她謀劃來的,若是不帶上她,便是當其面過河拆橋,于情于理上多少有些說不過去,更何況,她還有個如日中天的兄長,皇帝面前的紅人,亦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宋霁蘭是好面子的人,無論私下裏如何瞧沚汀不起,表面上的客套,總還是要做一做的,便是看在衛槊的面子上,她也不能撕破臉面。

“這有何不可?說起來,今日若能博得爹爹歡心,可還是多虧了你呢!”宋霁蘭笑容熱切,說話間已經挽起了沚汀的手,相攜着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不多時,二人便到了尚書府書房前。

宋府,沚汀曾經來過很多次,卻還從未踏足過府裏的書房。從前她來這裏,都是為着宋霁蘭,女兒家的交際應酬,自是不會涉足朝廷要員的書房。

這是宋府裏她最為熟悉也最為陌生的一個地方。最熟悉,是因為每次去尋宋霁蘭,都會途徑這裏,那堂前的幾從墨竹每每總是能吸引住她的視線;最陌生,是因為她從未進去過,不像爹爹的書房,宋府的書房前總是把守森嚴,有執戟的衛兵輪番站崗,等閑靠近不得。

眼下,她卻有不得不進去的理由,這理由強大到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要搏上一搏——她總懷疑,宋淵會将爹爹的手書藏于書房之中,無論如何,她都要進去一探究竟。

然她亦非魯莽之人。想到上次擅闖宋府花園的後果,她便不敢輕舉妄動,現下衛槊不在京城,若是生出什麽亂子來,只怕再無人來救場。她不怕死,只是,死卻不是最痛苦的,眼下,她已經取得了一些線索,且這些線索都指向了宋淵,無論如何,她也不想在這謎底即将揭曉的緊要關頭,止步于此。

她想,以宋府書房的守衛之森嚴,譬如銅牆鐵壁,憑一己之力是絕無可能繞過門口的禁衛去到內室的。若要進去,唯一可行的法子便是由可以自由出入之人帶入,如此光明正大,他們反而不好阻攔。

想着宋淵生辰将近,她便想出了這個法子,又費盡口舌說服宋霁蘭帶她同往,至于進去之後該當如何,蓋因她并不清楚書房內的布局,并未有萬全的對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思忖間,宋霁蘭已同侍衛争執起來,值班的衛隊長露出一副兩難的表情,似是在放行與阻攔間苦苦掙紮。

宋霁蘭面亦露尴尬之色,她不想讓衛沅這個外人覺得,自己連父親的書房也無法自由出入,不由聲色俱厲道,“我也不是第一次來父親的書房了,從前倒是從未遇到過像你這般橫加阻攔的。還敢問我進去所為何事,真是天大的笑話,我是宋府的嫡大小姐,進去自己父親的書房,還得同你禀明緣由?你速速放行便罷,我不同你計較,便當沒有這回事,否則,等父親回來,少不得告你一狀,到時候你且看看,他是信我這個親閨女,還是信你這個狗奴才!”

那衛隊長猶豫了一瞬,便示意手下放她們進去,又行了一禮道,“還請大小姐見諒,屬下也是例行公事,若尚書大人日後問起,還望大小姐多多美言幾句。”

宋霁蘭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不屑道,“算你識相,今日事便罷了,父親待我如何,你們當是知曉的。別人便罷了,我進去也敢阻攔?但有下次,我可不是這般好說話了!”

言罷,便拉着沚汀走了進去。

沚汀不由暗自慶幸自己沒有沖動之下擅闖書房,否則,下場定會很難看。只是,連宋霁蘭也被限制出入的地方,到底會藏着怎樣的秘密呢?

自上次宋府之行後,她便覺得現下的宋府,似乎隐藏在迷霧之下,早已不是昔日她所熟悉的那座府邸。而這其間的諸多秘密,又總是若有若無的指向顏府傾覆的厄運。

有衛槊的提醒在前,她便不敢再用以前的眼光去看待宋府裏的人和事。從前,她當她們是摯友,是親人,可若真被衛槊猜中,她又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去承受?可是,她亦不能因為心懷這樣的畏懼,便止步不前,若真如此,真相永埋地下,她又怎對得起逝去的雙親?真正的勇敢,是在看清了事實之後,無論它多麽殘酷,依然能夠勇往直前。

“這便是我父親的書房了,”耳畔響起了宋霁蘭的聲音,方才小小的不愉快,似是未對她造成絲毫影響,“如何?普天之下,除了皇帝陛下禦用的書房之外,便數這裏的藏書最盛了。”

沚汀環顧四周,這是她初次踏入宋府書房,一進門,書墨香氣便撲面而來,其中,似乎還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龍涎香氣。

她精通此道,自問絕無聞錯的可能,那味道雖淡到幾不可察,确是龍涎無疑,只那是禦用之香,怎會出現在宋府書房?

尚來不及想清楚個中緣由,她的思緒便被宋霁蘭的詢問聲打斷,便只好附和道:“今日何其有幸,得以借着宋姐姐的光,一覽尚書府的書房,如你所言,此地藏書之盛,乃是我生平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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