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涉險

涉險

雖是溢美之詞,卻也所言非虛,單就藏書數量而言,宋府确是個中翹楚。

偌大的書房內,不僅靠牆的書架上擺滿了各種珍品孤本,兩側的博古架上,各種稀世珍寶,亦是琳琅滿目,數不勝數,不知情者,恐怕會誤将此地認作是藏寶閣,而非日常讀書習字之地。

沚汀心內微微不适,只覺這書房內裏的奢華同外在的質樸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門口的那幾從墨竹,本是點睛之筆,卻在這樣貴氣四溢的環境裏顯得格格不入——她突然有些後悔将竹山居士的書法贈與宋霁蘭,只覺那般清矍的字體,若是挂在這樣的房間裏,實在有違竹山居士本意。

宋霁蘭對于她的回應顯然甚是滿意,笑着點點頭道,“那是自然。”

言罷,便走到宋淵慣用的那張金絲楠的條桌前,向四周仔細觀望。那是她父親平日裏最常端坐之地,她試圖站在父親的視角,尋一個最佳位置,将竹山居士的字幅挂上,以便他時時都能欣賞到。

沚汀緊随她後,亦走了過去,立于她身旁,假裝随着她的視線向四周看去,眼光不經意間掃過桌上的墨汁,心裏頓時有了主意。

“姐姐,你看那個位置如何?”沚汀突然出聲詢問道。

“何處?”宋霁蘭正在幾個位置間糾結,此刻最是需要旁人的指點和建議。

“便是那盆蘭花旁邊,”似是為了明确方位,沚汀擡手向對面指去,卻不小心帶倒了桌上的墨汁,濺到宋霁蘭的身上,立時便洇黑了一大塊。

那烏黑的墨色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顯得格外刺眼,沚汀慌得連連道歉,“都怪我不小心,弄髒了你的衣裙,這可如何是好?”

宋霁蘭心下頗為懊惱,這原是她最珍愛的一套裙裳,等閑不會穿出來,只小心收在櫃子裏,若不是偶然間聽得父親提及今日他會登門,她又怎舍得換上這身衣裳?

扪心自問,就本性而言,她實則并不喜愛這般素淨的顏色,依着她,這樣寡淡淺薄的顏色卻有何吸引人之處,哪裏有赤紅绛紫來的灼熱吸睛,身為正房嫡女,便應該身着那樣秾烈典雅的色彩,才能彰顯身份。

奈何他最喜歡這樣的顏色。

然而宋霁蘭也清楚,他的喜歡,亦不過是愛屋及烏,只是因為顏沚汀喜歡。他喜歡她,所以她的喜好,便自然而然成了他的。

那又如何,在這點上,宋霁蘭卻也極少自慚形穢——顏沚汀已經死了,何必去跟死人争長短?她活着時,争不過她便罷了,她都死了,還拿什麽跟自己争?就算他心裏再如何念念不忘,能陪在他身邊的,也始終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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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霁蘭心裏,死了就是死了,一幹二淨,一了百了,時間會抹去她在這世上曾經存在過的一切痕跡,包括他心裏的印記。

正是因為作這般想,她才并不介意穿上顏沚汀最愛的顏色,只要能博得他的喜歡,她甚至願意做出更加出格的事——在她看來,為達目的,任何手段,都只是手段而已。對她自己的父親如此,對她喜愛的人亦如此,都是男人,還能差出天去?

現下衛沅弄髒了她的裙裳,她心裏大為光火,面上卻不好發作,畢竟将她帶來這書房的,還是她自己。

眼看天色不早,想着父親大約要下朝歸家了,說不定,郕王世子會跟他一起過來,她必須趁着他們回府之前,速速換好衣衫。

沚汀見她面色不虞,一望便知心下不痛快,趕緊賠禮道,“姐姐不如先去換好衣衫,今日是我的不是,理當在此為姐姐善後。若是你信得過我的眼光,此處便交給我搭打理,我定不負所托,在尚書大人回府之前給你一個滿意的交待!”

宋霁蘭此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她本是看不上衛沅其人——商戶女的眼光能高到哪裏去?然而衛沅幾次三番所提建議,包括她剛剛指出的位置,每一次都正中她的下懷。這種感覺,就仿佛她們已經認識多年,而對方亦十分了解自己的喜好,甚為貼心。

也罷,事已至此,便信她一回。宋霁蘭內心焦灼,草草交代了幾句,便匆匆離去,臨行前不忘叮囑她莫要亂動房內的擺設,亦不要四處走動,自己換好衣衫,便會過來尋她。

沚汀乖巧應允,目送她離去,宋霁蘭的身影甫一消失在那幾從墨竹後,她便沉下心來,仔細觀察着書房內的陳設。

時間有限,從宋霁蘭回房整理衣衫,到她回來,約莫只有幾刻鐘的時間,在這短短的罅隙裏,她必須想辦法找出父親寫給宋淵的手書,還得清理痕跡,做出不曾翻查的樣子。

宋淵喜靜,宋府書房的位置得天得厚,竟不聞周遭的鳥鳴蟲叫。在這般安靜的環境裏,沚汀幾乎聽到了自己擂鼓搬的心跳——機會只有一次,若是無法抓住,恐再難尋。

她細細觀察着書房裏的一切,此刻已別無選擇,如果這是一場賭注,她必須把籌碼下在最可能贏的地方。

好在宋府書房除了裝飾豪奢以外,在布局上同一般人家的書房倒也無甚差別。父親的書房是她從小玩到大的地方,而這裏的格局,看起來同顏府也是如出一轍。同為朝廷大員,又同在尚書省共事,想來,顏宋兩家在書房布局上也多有共通之處。

伸手摸了摸那張金絲楠條桌的底部,并未發現有何殊異之處,她舒了口氣,查無所得的同時卻也放下心來——若宋淵果如父親那般藏匿書信,她卻又去哪裏搜尋那可以開啓機關的秘鑰?

不是此處。她又沿着牆上那排巨大的書架一點點輕輕敲了過去,卻并未聽出有何镂空之處,想來那些架子上也并無暗格。

眼看時間流逝,起初那顆尚能沉靜的心,随着懷疑之處的一一排除,也不由得焦灼起來。她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使勁握了握暗袖裏的玉牌,她突然想起了爹爹對于宋淵其人的評價:自是博古通今,卻負地矜才,終有一日,或将敗于桀骜。

但凡同宋淵有過接觸之人,恐怕都無法贊同這樣的評價,宋尚書待人明明謙卑有禮,禮賢下士,卻又哪裏來的驕矜桀骜一說?

可是爹爹洞察人心的能力卻不容她有疑——她相信自己父親的判斷,他或許執拗頑固,但他的智慧和氣度,卻是她生平僅見,否則,又怎會被皇帝陛下委以重任,執掌尚書府多年?

她一邊飛速思考,一邊環顧四周,視線不禁被博古架上的一把匕首所吸引。

那是一把造型非常奇特的匕首,名貴程度自不必言,便是刀身上也鑲滿了罕見的各色寶石,只是那彎彎如同新月,同她慣常見到的那些中原短刃十分不同。

中原短刃,搏擊時講究穩準狠,是以匕身尖利且直,而眼前這把,不僅匕身彎曲,連匕尖也圓潤鈍滑,仿佛鍛造它的人,在一開始便将其設定為觀賞的玩物,而非傷人的利器。

這不是中原的物件。

心念電閃,她想起衛槊數次追查到的線索,總是若有若無的指向涼州乃至突厥,這恐怕并非巧合。她雖對武器知之甚少,卻仍忍不住懷疑,這把匕首,亦有可能與涼州或突厥脫不了幹系。

郕王其人,在宋淵心裏,當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當年陸行之初上京城為質,首先去拜訪的,便是宋淵,那時宋淵只不過是尚書左仆射,于情于理,都不該将他作為拜訪的首選,除非,他們之間有着特殊的關系。

她的視線重新回到那把匕首上,為了在博古架上呈現出它最完美的樣子,這把匕首被置于一方精心打造的寶盒之上。寶盒本也是精美絕倫,只是在那匕首的映襯下,相形見绌,反而容易被人忽視。

匕首,郕王,突厥……宋淵這樣自負的人,倘若與郕王有着非同一般的關系,這把匕首又來自異域,會不會正是郕王所贈?宋淵看重郕王,便會看重他所贈之物,是以将它置于博古架上最顯眼的位置,深信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将自己最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于此?

她的手幾乎顫抖起來,小心翼翼的挪開匕首,拿出那方盛放匕首的寶盒,曲起手指在蓋子上輕輕敲了幾下,回聲清脆,顯見得是中間有一層隔斷。

她将內襯的絨布揭了下來,那蓋子裏果然暗藏乾坤——雖然鑲嵌的極好,但若仔細觀察,還是依稀可見四周的一圈縫隙。她拔下頭上的簪子,一點點楔了進去,輕輕一撬,那暗格的擋板便掉了下來。

随之掉落的,是一封對折的信件,信封上是她無比熟悉的字跡:蘊然親啓。

宋淵,字蘊然。

她的眼淚瞬間墜落,隔着生死,她仿佛看見自己的父親,伏于案上,揮筆寫就這封信。

無暇傷感,她強自鎮定,從裏面取出信件,一目十行的飛速浏覽起來。

讀完父親的手書,她才終于明白,宋淵為何在那封回信中要用如此謙卑的語氣懇求父親的原諒。

原來,父親早已查明,宋府後花園裏那塊隐秘遮蔽的樹林裏,乃是一片校場,宋淵身為文臣,竟偷偷在自己的府邸裏,辟出一塊場地,用來訓練府兵。

私募府兵,按律,是死罪。

她不禁感到後怕,倘若那日,她不慎闖了進去,又或者沒有衛槊的及時阻攔,發現了這樣的秘密,自己恐怕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可是,宋淵那時只是尚書省的左仆射,又有何理由,冒着大不韪的風險,敢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做出這種事?

從他寫給父親的回信來看,訓練府兵這件事,似乎還同郕王有着幹系。封疆大吏與朝廷重臣過從甚密,歷來是君王之大忌,這一點,宋淵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知道,卻依然選擇這樣做,難不成,他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而自己的父親,會不會是因為知曉了這樣的秘密,才被他們殺人滅口?

她的心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倘若如此,她同宋霁蘭,甚至陸行之之間,便想從此形同陌路都已是不能,隔上這道無法跨越的血海深仇,她同他們之間,恐怕不死不休。

父親在信中,嚴詞質問宋淵為何要做出此等違反朝廷禁令之事,光是看他的字句,她便能想象出那副聲色俱厲的樣子來。他甚至沒有向宋淵求證此事是否屬實,想來手上已有證據。

可是她的父親啊,未必不想保全他同宋淵的情誼,他若真想要問責于宋淵,又何必多此一舉?只需将此事禀明聖上,呈上罪證,陛下便自會有決斷。

他來信問責,是在給宋淵解釋的機會,不想就這般将他打入死牢。

然而,這封信表雖明宋淵有殺人動機,卻不足以成為他殺人的證據,單憑這封信,還無法認定他便是兇手——她雖然痛苦,卻依舊清醒,不想因為自己想要查清真兇的心情迫切,便枉顧事實,而做出可能冤枉無辜之人的舉動來。

“參見尚書大人,參見郕王世子!”

她正沉浸在思緒中,冷不防門外響起了侍衛長的聲音,聽上去似是宋淵同陸行之一道歸來,正向着這書房走來。

那聲音仿如一道驚雷在她耳邊炸起,只把她打了個措手不及。來不及将信放好,三兩下胡亂塞入袖中,再将匕首連同寶盒物歸原位。慌亂中她瞥到牆角處的一扇屏風,來不及多想,便藏了進去。

她的裙角堪堪消失在屏風後,宋淵同陸行之便一前一後走了進來。沚汀躲在屏風後面,聽着他二人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緊張得手心冒汗。她不知二人要在此處耽擱多久,內心只企盼他們能速速離去,否則若是等到宋霁蘭回來,豈非當場露餡。

“聽聞衛槊已去往涼州查探消息,依老夫愚見,聖上怕是對王爺起了疑心。”宋淵一邊說話,一邊将陸行之讓到上座,自己則恭敬的立于下首。他執掌尚書府,為百官之首,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對陸行之如此恭敬有加,且聲音誠摯,不似作僞。

陸行之亦毫不客氣,似是早已習慣他這般畢恭畢敬的态度,撩起袍角坐于主位之上,随手把玩起桌上的一枚鎮紙,眼神裏并無半點平日裏的玩世不恭之态,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陰冷,只道,“衛桓溫在涼州,可有打探出什麽消息?”

“暫時還未有進展,不過——”,他話音一轉,道,“咱們與涼州隔着千裏之遙,目前傳回來的消息,也都是幾日之前的,現下境況如何,還未有所知。”

他點點頭,算是對他的回答做出了回應,涼州那邊,有父親看顧,他自是放心。只是衛桓溫其人,實在是太過敏銳,僅僅憑着一些蛛絲馬跡,便一路找到了涼州,倒也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宋淵又說起了近日筠州水患之事,陸行之一邊聽着,一邊将手裏的鎮紙放回原處,眼神不經間意掃過牆角處的屏風,瞥見了一方梧枝色的裙角和同色繡鞋,其上還綴着一顆小小的珍珠,精致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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