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追問

追問

他不動聲色的放下那枚鎮紙,繼續聽着宋淵述說朝堂之事,直至同他交待了幾句後,才狀似不經意的問道,“今日府上可有人登門拜訪?”

聽他如此詢問,沚汀心下一跳,雖然明知宋淵對于她的拜訪應是毫不知情,卻還是害怕陸行之有所察覺。想到數日前二人于顏府的争執糾纏,恐怕此刻她在陸行之的眼裏,已是不折不扣的寡廉鮮恥之人。

宋淵聽他突然間如此發問,只當他是怕洩露行蹤,引人生疑,忙道,“世子放心,今日府裏并無人來訪。此間是老夫書房,平日裏更是看守嚴苛,若是有何異動,丁宣必會報于我知曉。世子在此同我議事,安心便是。”

陸行之扯了扯嘴角,上揚出一道景致的弧度,卻也并未拆穿他的剛愎,只追問道,“便是女眷也沒有嗎?”

宋淵聞言愈發納罕,不由得遲疑起來,女眷來訪,當是走了後院的門路,又怎會涉足他的書房?

他揣摩不透陸行之的用意,只得如實答道,“若是有女眷來訪,當有夫人或者小女作陪,老夫一向不問內院之事,屬實不知,還請世子見諒。”

陸行之知道再問下去,恐怕也不會得到什麽答案,便不再言語。他同宋淵都是謹慎之人,即便在他的書房,二人言談之間也并未洩露任何機密。他并不擔心屏後之人聽到了什麽機要之事,眼下他更好奇的,是她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他不說話,宋淵亦沉浸在方才的問題之中,書房之內,一時間靜默無聲。

沚汀看不到他二人的表情,耳畔只餘一片寂靜,內心萬般焦灼,生怕下一刻自己的藏身之處就要暴露,又擔心宋霁蘭此時返回,當衆拆穿她的把戲。

陸行之輕咳一聲,打破了房間內的沉寂,宋淵被這一聲咳嗽打斷思緒,回到當下,方想起今日還有一事——因着他自己生辰将近,連日來收到不少地方官員的供奉,其中有一件來自南海的珊瑚擺件,通體晶瑩剔透,真真世所罕見,念及郕王遠在涼州封地,終日與大漠黃沙為伴,便想将此物贈與郕王殿下。

然他又吃不準此舉是否合郕王之意,便想着先讓世子幫忙參謀一二。念及此,他轉身便要往博古架走去。

眼看他離那扇屏風越來越近,陸行之叫道,“宋大人。”

宋淵回頭,卻聽陸行之道,“我突然想起有一件私事要禀報父王,須得立馬休書一封,不知可否借貴寶地一用?”

宋淵忙道,“世子言重,既是急事,那便耽擱不得,殿下但請自便。書房裏一應物品俱全,老夫便不打擾殿下,先自離去了。您若有所差遣,丁宣便候在門口,世子只管吩咐便是。”言罷,也不敢多做停留,便先行離去,珊瑚之事,只能暫且按下不提,另尋機會。

宋淵退出之後關上房門,不忘叮囑丁宣小心看守,除非世子應允,否則任何人不得出入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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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書房內,此刻只剩下兩人,一個隐于屏風後惴惴不安,一個坐在書桌前灑脫悠閑。

書房內安靜的針落可聞,陸行之似是有意戲弄她,故意不發出丁點聲響,想看看她還能忍耐多久——他卻不知,一抹淺淺的笑容早已爬上嘴角,他的眼裏,除了戲谑,竟還潛藏着幾分隐隐的期待和歡喜。

沚汀強自忍耐了好一會兒,還是不聞其聲,心裏猜測陸行之是否如他所言,正在起草給郕王的去信。她實在擔心宋霁蘭此刻回來,便想看看有無機會可以偷偷溜出去,好再做打算。

她凝神斂氣,将頭慢慢探出屏風,視線剛一觸及書桌,便看到陸行之一臉好笑的盯着她,似是等待良久。

她的臉上飛速漫上一層紅暈,額頭鼻尖也沁出汗來,一剎那心裏湧上諸多複雜的感受,仿佛小孩子被大人拆穿無聊的把戲,羞赧有之,惱怒有之。

看他的樣子,明明早已發現了躲在屏風之後的她,卻一直不肯挑明,分明是等着看她自曝行蹤、當衆出醜的那一幕。

“我竟不知,世子還有貓戲老鼠的嗜好。”既然已被發現,她索性不再遮掩,連同心底的怒氣,一并發洩了出來,更是連問候也沒有一句,就這般堂而皇之的走了出來。

陸行之見她這幅樣子,只覺有趣,明明是她做錯了事,卻還如此振振有詞,先聲奪人,仿佛他才該是受到懲罰的那一個。

多年前,也是在顏府,也是在這樣溫暖的午後,他也遇到過一個這般蠻不講理的姑娘,他以為她是他的救贖,卻沒想到在不久的以後,成為他最深重的苦難。

“哦——”他故意拖長的尾音聽起來像狐貍般狡黠,“那是我讓你躲在屏風後的?”

她被問的說不出話來,只能氣鼓鼓的盯着她,瑩潤的臉頰漲得通紅,秀氣的鼻翼不停地翕動,仿佛在宣洩着主人的怒氣。

陸行之不得不承認,即便是生氣,她也是很美很美的。

“不如我們來做筆交易,”他好整以暇道,“你告訴我為何要躲在那屏風之後,我便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她問,“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有啊,”他向後仰坐在太師椅上,像是午後困覺的貓兒般眯起雙眼,“要麽你現在便同我一起從這書房走出去,方才你也聽到了,宋淵的侍衛便候在門口,到時候他們怎麽想,我可就管不了了。”

怎麽想,他們還能怎麽想?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不為人知進來,又堂而皇之出去,若非郕王世子默許,她又豈能全身而退?她同他一道踏出這扇門之際,便是名聲盡毀之時。

她可以不看重名聲,只是想到尚未找到殺害父母的真兇,想到宋霁蘭對陸行之的感情,心裏很快便做出了抉擇。

“我來此,是為了宋尚書的生辰。”

她将自己同宋霁蘭的計劃和盤托出,又解釋道,“我那時隐于屏風之後,只因不想提前洩露宋姐姐的秘密,若是叫宋尚書這般看到竹山居士的字,那我們之前的計劃,便失去了意義。且不說驚喜,恐怕沒有驚吓,就已算是萬幸了。”

陸行之盯着她,眼神一瞬不瞬,似是在考證她的話是否屬實。

沚汀被他專注的目光盯得心頭發虛,只能不斷安慰自己,她所說的都是實情,他便是找宋霁蘭來對質,她也沒什麽好怕的。

“不信你去問宋姐姐,”她道,“便知我所言非虛。”

她生氣時,目光灼灼,于妩媚中平添一股英氣,她與她長相如此不同,可是帶來的感覺又是如此相似,陸行之有時幾乎懷疑,自己要走火入魔了,不然為何總能在她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那倒不必,”他笑道,“不僅不必,我還可以替你隐瞞此事。只要我不說,相信宋霁蘭不會知道你在書房碰到過宋淵。”

他這般笑起來時,放肆又無邪,仿佛變回了他們初相識時的那個少年。

她的心忽而不可抑制的疼痛起來——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将他牽扯進來,如若可以,她只希望他能忘掉從前之事,平安喜樂的度過這一生。

可是偏偏造化弄人,在她艱難前行的道路上,仿佛總也繞不開他的身影,更有甚者,倘若她父親的死同郕王有任何幹系,她竟不知該将如何面對他。

她能想到的最好方式,便是讓顏沚汀徹底死掉——她只是衛沅,顏沚汀不能面對的,衛沅可以。她願以一己之力承擔所有的痛苦和不幸,如此,他還是能葆有那段青春年少的時光裏最單純美好的愛戀,而不必去面對變成仇人的昔日愛人。

如此便謝過世子殿下了,”她冷冷行了一禮,道,“只是不知殿下有何條件?”

“便當是我為上次顏府之事向你賠罪吧,”他忽而正色,眼裏閃耀出認真的星芒,“我那時睹物思人,一時意氣用事,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沚汀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她害怕他認真的樣子。他若還是那般玩世不恭,她至少還能将他當作是另一個人;可他若是這般恭謹有禮,她便總是想起曾經的那個少年。

“殿下言重了,”她低下頭,做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樣子來,“我并未放在心上,殿下亦無需自責。論起來,是我多管閑事,無禮在先,還請殿下恕罪。”

見她眉宇間并無郁結之色,當是如她所言,并未将上次顏府之事放在心上,陸行之心下松了口氣,卻又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他尚來不及想清楚自己為何變得這般患得患失起來,她接着道,“宋姐姐想是快要回來了,我躲在屏風後的緣由,已經據實相告,還望殿下能謹守諾言,替我掩蓋這件事。”

他點點頭:“不知你替宋淵選的位置是哪裏?”

她指了指對面的一盆蘭花,“便是那盆劍蘭旁的留白處。”

他的視線順着她手指看過去——劍蘭正值怒放,它的美麗典雅,足以襯托得起竹山朗書法的蒼勁風骨,正是相得益彰,整個房間裏,再沒有比這更合适這幅字的去處了。

只是,出身商戶的她,于審美上為何會有如此獨到的眼光?若無經年的累積熏陶哦,是選不出這樣的位置的。

他猶疑間,沚汀已展開字幅,準備往那處挂上去。

怎奈她身量嬌小,無論如何也夠不到花盆上方的位置。陸行之見此,走上前去,也不言語,只從她手裏接過那副字,擡手便挂了上去。

他身量高大,整個人籠罩在她上方,遮蔽了她的視線,午後的陽光從雕花隔扇中透了進來,将二人的身影投映在青磚地面上,像是情人間最親密無間的相擁。

她身上傳來的陣陣淡雅清香,初時不聞,現下這般距離,卻幾乎要溺斃他。

“多謝殿下,”沚汀急急道,“如此甚好,我這便去尋宋姐姐了。”

言罷,不等陸行之開口,她便匆匆離去,似是不願再在這裏多待片刻。

“走這邊吧,”他指了指書架後的一扇隐蔽小門,“如果你不想被那些侍衛們發現的話。”

沒有絲毫猶豫,她依言穿過那扇門,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後。

她仿如一陣清風般離去,帶走了他懷裏的最後一絲溫暖

陸行之目送她的身影離去,眼神漸漸恢複清明。方才的熱情褪去,眼裏又漫上來一些懷疑,他總覺得,在衛沅身上,潛藏着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沚汀尋到宋霁蘭的院子時,她重新換上了一襲合歡色曳地長裙,更顯其高貴典雅,明豔逼人。

不待她開口相詢,沚汀便笑道,“姐姐放心,幸不辱命,事情都辦妥了。”

宋霁蘭這才放下心來,方才聽門下來報,說是父親已經下朝歸家了,一起過來的還有郕王世子,她正擔心時機不湊巧,衛沅能否趕在父親去到書房前布置好一切,她便回來複命了。看起來,一切進展的很是順利。

“你辦事,我自是放心,”她笑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便不留你了,改日再接妹妹過府一敘,好好謝過妹妹,這次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呢!”

“姐姐客氣了,”沚汀亦笑道,她袖子裏揣着那封爹爹的手書,早已無心逗留,正欲找借口離開,“那我便不打擾姐姐,先告辭了,咱們改日再敘!”

宋霁蘭笑着點點頭,幾乎等不及她的身影消失在園子裏,便三步并作兩步,急急的朝着書房奔了過去。此刻她滿心滿眼,只因方才丫鬟來報:世子殿下跟着老爺一同回來,現下正獨自待在老爺書房裏。

她想見他,非常非常想。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照如此算,她得有多少秋未曾見過他了?那是她心心念念刻在心上的人啊!

她顧不上矜持,疾行至書房,見丁宣把守在門前,才不由得放慢腳步,擺出最端莊的姿态來,便欲進去。

丁宣見又是她,不由得面難色,不成想一天之內竟要對上兩次,礙于宋淵的囑咐,又不得不硬着頭皮上前道,“還請大小姐見諒,世子殿下正在書房內處理公務,老爺吩咐了,除非殿下有令,否則任何人不可打擾。”

宋霁蘭紅了臉,仿佛心思被丁宣看穿,只嬌羞道,“我方才有樣東西落在書房了,現下去拿回來,想來殿下是不會介意的。”

丁宣常年伴着宋淵出入朝堂府衙,慣是油滑會來事,只思忖道,一邊是郕王世子,一邊是尚書千金,卻是兩邊都不能得罪。看大小姐那雙目含情的樣子,就差把相思寫在臉上了,今日若是不放她進去,恐怕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只是,老爺有令在先,他又豈能違背?

兩相掙紮之下,他只得提高聲音道,“大小姐,非是我不放你進去,實在是世子在書房裏清修,不容打擾。除非世子首肯,否則今日我是萬不能放你進去的。”

他嗓音如此之大,別說書房裏的人了,便是院子外面,也能聽的清楚。

陸行之何許人也,豈能聽不出他這點小心思,不過是想讓他來做個決斷罷了。

只不過,他今日确實想見見她,便道,“讓宋小姐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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