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家

回家

宋霁蘭站在門外,聽到他如此說,頓時喜出望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之間竟呆立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丁宣見她這幅樣子,只覺世間之事,除了生死,唯有情愛,無半分道理可言——憑她是尚書千金,高高在上,平日裏對他們這些奴才頤指氣使,在心悅之人面前,照樣是伏低做小,謙卑到擡不起頭來。

“大小姐,殿下請您進去呢!”他不失時機的提醒,并做了一個恭請入內的動作。

宋霁蘭這才反應過來,忙邁開步子,以盡量優雅的姿态走了進去。

陸行之正坐在書桌前揮筆疾書,聽到她進來的聲音,頭也未擡,只道,“這幅竹山居士的字,本殿甚是喜歡,不知宋小姐可否割愛?”

她一楞,不明白他為何提出這樣的要求,她從未聽爹爹說起過他竟還有這樣的嗜好,只是,他若當真喜歡竹山朗的字,何不直接去向皇帝讨要,以太後對他的疼愛,陛下一定不會拒絕這樣的要求。

不過,只要是他的要求,她便不可能拒絕。莫說父親尚未看到這幅字,便是父親已将其納入囊中,她亦會想盡辦法為他讨回來。

“那是自然,”她笑道,“這幅字本是一位閨中小友所贈,殿下若是喜歡,我自是樂得借花獻佛。”

似是覺得這樣的回應尚不足夠,她略一思忖,又道,“若您對竹山朗的字畫感興趣,不如我再幫您打聽打聽,看看是否還有其他收藏?”

“那便不必了,”他擱下手中的筆,“君子不奪人之所愛,我這般開口,已非君子所為,宋小姐莫要再陷我于不義了。”

“只是——你方才提到,這幅字是朋友所贈,不知你這位朋友,是何來頭,竟能随手将竹山居士的大作相贈與你?據我所知,這幅字本應收藏在禦書房,她有何手段,竟能從陛下那裏讨要到這樣的珍品?”

不知是出于女人敏感的天性,亦或本能的防禦,宋霁蘭并不願在他面前提起衛沅,盡管她身份低賤,但光是那幅皮囊,便足以對她構成威脅。

可是,她又萬般不願錯過能同他說上幾句話的機會,便挑揀着回到,“倒也不是用了什麽高明的手段。這位小友乃是衛槊将軍的堂妹,聖上顧念衛将軍整頓軍務之功,便将這幅字賞了下來,衛将軍又将其贈予了沅妹妹。”

她話鋒一轉,忽然莞爾笑道,“說起來,衛将軍對這位妹妹還真是不一般,不僅親自将她從徽州接到京城治病,讓她長居将軍府,便是聖上禦賜下來的東西,也是說送就送,毫不吝惜。”

陸行之豈能不明白她話裏的暗示之意,心裏忽而湧上一股煩躁,只覺無趣,本來還想多問幾句,卻又覺得這番對話真真無甚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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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語氣冷了下來,“衛将軍心疼自己的妹妹,無可厚非,只不過那便是人家的家事了,這般妄議,于姑娘家的名聲多有損毀,實在有失體面!”

聽他如此說,宋霁蘭的心裏湧上一股委屈,酸意直沖眼底,幾乎要泛出淚來。他語調不重,話裏話外卻充斥着對她的責備,她不過是随意調侃兩句,何至于此?

若單單是指責她也便罷了,他竟還這般維護衛沅。宋霁蘭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何不願在陸行之面前提起衛沅其人了——上次馬場出事,便是他救了她,還護着她回來的!

而陸行之自那以後,亦是收斂了許多,聽爹爹說,世子殿下最近已甚少去花街酒肆招惹那些雅妓名伶了,反而大半時間都在府裏忙些什麽。他說這些話時,眼裏充斥着難以言喻的欣慰和激動,仿佛陸行之的改變,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希望。

是誰有這樣的本事,能讓浪子回頭?

宋霁蘭不願去細想,只要他能變好,總歸是錯不了的,雖然她覺得從前他也不差——她從未像周遭人一般看待他,亦從不覺得浪蕩纨绔是他的本性,縱然他終日裏花天酒地,做盡荒唐事,她也只覺他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正因如此,她心裏更是對他産生了一種既憐又愛的感覺,萬般放不下。

“殿下說的是,”她收斂心神,“這是沅妹妹的家事,不提也罷。今日家裏有新鮮的鲥魚送過來,這種節氣裏極是難得,不知殿下是否願意一試?”

“不必了,”他冷冷道,“我還有事,要先行一步。宋大人所提之事,我已禀報父王,不日将會有回音,叫他稍安勿躁吧。”

言罷,也不多留,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留下宋霁蘭一人待在偌大的房間裏,癡癡如望夫石般盯着他離去的方向。

沚汀從宋府回到家中,摒退下人,只留下又英,而後将宋府之行一一說與她知曉。

又英聽到她在宋府書房翻找時差點撞上宋淵,頓時驚得渾身冷汗都冒出來了,雖然此刻小姐就好端端站在眼前,但想到那時的場景,她還是驚慌不可自抑。

沚汀從袖間拿出那封父親的手書,細細将其展平,再次逐字逐句讀過,更加堅定了之前的想法。

“宋淵恐怕早已不是咱們過去認識的那個宋伯父了,”她嘆道,“也或許,他從來就不是什麽宋伯父,是咱們自己識人不清。”

“小姐,會不會是宋淵害怕老爺将此事呈報陛下,才,才這般,這般……”又英結結巴巴,惶恐到不能言語——那可是與老爺有着莫逆之交的宋淵啊!他在顏家人面前一向親善有加,府中之人提起他沒有不說個好的,難道這一切,竟從來都是他的僞裝?甚至說,顏府的滅門之災,都與他有着脫不開的幹系?

“才這般殺人滅口?”她接着道,“又英,從這一刻起,我們須得做好面對這一切的準備了。現下沒有确鑿的證據,我不敢說是,亦不敢說不是,只是又英,如果将來的某一天我們證實了這樣的猜測,”她停了停,似是在心裏堅定着自己的想法,“那他宋淵,便同任何一個殺人犯也沒有區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即便他是當朝尚書,也要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惟其如此,才能對得起爹娘的在天之靈!”

又英點點頭,只覺得她們接下去要走的路,又艱難了幾分。對于顏府一案的兇手,若純粹只有恨,那便有源源不斷的前行力量,只管與其對抗便是;可若愛恨摻雜,那便要難上許多,譬如在沼澤中前行,心志不堅者,随時會被其吞沒。

沚汀重又将那封信折好,小心收了起來,日後說不定有派上用場的地方。只是不知,倘若宋淵發現此信被盜,會作何反應——她有些後悔,本來應當準備的周詳些再行動,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當時那樣的境況,容不得她考慮那麽多,現下只盼他晚點發現,給她們多留點時間。

這天夜裏,突然下起大雨,打在屋檐上嘩嘩作響,沚汀于睡夢中驚醒,卻見又英掌燈走了進來,輕聲道,“小姐,将軍回來了。”

她聞言,頓時睡意全無,天氣這般惡劣,他還夤夜趕路,莫不是發生了何事?

她披衣起身,去到前廳等候,不忘吩咐又英煎上幾碗姜湯,供他驅寒。

燈火如豆,在斜風細雨中微微晃動,可正是那一點微弱如流螢的火光,于這蒼茫天地間散發出無盡的光明與溫暖。

那昏黃的光線照亮了前廳一隅,一張傾盡世間所有美好言辭也難描難畫的臉,被這樣溫暖的光線包裹着,顯得分外的平靜溫良。

近鄉情怯,衛槊行至門前,看着眼前這一幕,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腳步。

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他披着星辰與朝露回來,等待他的,除了一座冰冷的府邸外,再無半分人世間的溫暖。

無人問他粥可溫,無人為他立黃昏。

而現下,于紛紛雨幕中,有一人,獨自在那裏安靜的守候,只為迎接他的歸來。

他靜靜立于門前,全身心的沉浸在這種溫暖感受裏。門外的雨聲仿佛漸漸消失,疾行千裏的疲憊也再感受不到,他的四肢百骸乃至五髒六腑,此刻都充盈着一種久違的暖意。

“你回來了,”她回頭,見他立在門外,忙迎了上來,肩上的披風随着她的動作滑落在地上。夜風微涼,這般吹進來,凍得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衛槊并未言語,默默走了進來,帶進一股屋外的涼意。

他身上的衣衫已經換過,散發出幹淨的味道,頭發似是才堪堪擦幹,發尾還在滴着水,洇濕了一小片衣服。

他站在她面前,熟悉的感覺瞬間包裹住他,鼻端充盈着那股熟悉的淡淡芬芳,那顆疲倦躁動的心,似是瞬間安定了下來。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披風,猶豫了片刻,還是遞給她,“天涼了,趕快披上吧,小心着涼。”

她依言接過,默默披衣上身。

兩人都未言語,前廳裏一時安靜下來,只聞門外滂沱雨聲,細細的溫情與暖意湧動在這小小的房間裏,此時無聲勝有聲。

又英端着參湯進來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小姐正低頭整理着披風上的系帶,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在燈光下泛着柔和的珍珠般的光澤,衛将軍站在她的側前方,視線專注的凝視着她的一舉一動,眼神裏透出又英不曾見過的缱绻溫柔。

這樣溫馨美好的畫面,卻看的她驚心動魄,衛将軍那般眼神,便是從未經歷過愛戀的她,亦能看出來分明充滿着少年慕艾——從前郕王世子看小姐時,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那時,小姐尚是顏府千金,與世子殿下正是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可是眼下,她們背負起這樣的命運,少年将軍的愛慕,對小姐來說,究竟是福是禍呢?

又英輕咳一聲,打破了眼前場景,“小姐,依着您的吩咐,姜湯已經熬好了,還請将軍趁熱喝了吧。昭忠将軍那邊也已經送過去了。”

衛槊點點頭,接過那晚熬得濃濃的姜湯,一飲而盡,一股熱流頓時湧入腹中,暖暖的甚是熨帖,瞬間撫慰了徹夜奔波的疲累和煩躁。

他将碗放回托盤,對又英道,“有心了。”

又英點點頭,便端着托盤退了出去,擡頭望見天邊已現魚肚白,大雨初歇,朝霞泛出淺淺的粉色,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但誠如小姐所言,再濃重的夜色,也終将過去,雲散雨歇,終有得見豔陽的那一天。

屋內,沚汀與衛槊相對而坐,她斟上一碗酽茶,慢慢喝着提神,一邊聽他講述此次涼州之行。

“按着線人提供的情報,我們尋到了那家黑市,”見她放下茶碗,他方道,“幾乎問遍了黑市上所有的商販,都打聽不到任何近年來集上與突厥人的毛皮交易。”

他抿了口茶,似是不勝其苦,微微皺了皺眉,“怎麽喝這麽濃的茶?可知酽茶傷身?”

她笑了笑,不在意的道,“只是偶爾為之。昨夜沒睡好,怕白日裏打不起精神,這才沏上一壺,下次不會了。”

他聽出她話裏的敷衍之意,知她不願細究此事,便只默默點頭,繼續說了下去。

“實則在聖上幾次施壓下,涼州官府一直在大力查處邊境貿易,尤其是皮毛牲畜類,但凡有違令,一經發現,罪及全家,且若及時舉報,經官府查證屬實,依據交易數額,舉報者還會獲得相應犒賞。”

“官府如此恩威并重,大力管控,早将涼州的邊境貿易管的如鐵桶一般嚴實,等閑人是不敢也不會為了蠅頭小利趟這趟渾水的。”

“所以,敢于以身犯險的人,要麽是受到巨額利益的驅使,要麽,是有官府之人從中支持?”她忍不住問道。

他點點頭。“一旦事涉官府,我們便處處受制。”

想來也是。不然,以他的能力,又何需在涼州待上這許多日,恐怕個中艱辛,很難為外人道也。

“你還記得在麓山斷崖下救了我們的那位大叔嗎?”他突然問道。

“記得,”她點點頭,怎麽會不記得呢,那樣的經歷,別說時隔不久,便是至老至死,恐怕都不會忘記。

“此次我特地邀他同往,”他道,“大叔曾在涼州經營數年,無論是對于突厥,亦或涼州,都谙熟于心。”

那是自然,她想,當初大叔為了達成衛濟将軍的遺願,曾深入突厥腹地,加之又在玉門關生活多年,去涼州辦事,恐怕他們身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選。

“多虧有他幫忙,才讓我們搭上了突厥人的線,”他又抿了口茶,只覺那茶湯雖入口苦澀,卻回味甘甜,漸漸的有些上瘾,“其中多有曲折,暫且按下不表,總之我們守候多日,終是抓住了那名突厥人。”

“他架不住拷問,親口承認,他所行之事的幕後主謀,乃是郕王府大管家,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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