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湖邊漫步
湖邊漫步
陸行之雖未聽到她們之前的談話,但他本能的對這個問題感到抵觸。
“皇祖母見諒,行之與宋小姐并不相熟,是以不好妄下評論。”
太後心下納罕,不知他為何作如此說,聽霁蘭的意思,這二人之間的感情該相當親厚才是,怎的他言下之意,二人之間不僅談不上親厚,甚至連熟悉亦算不上?
她看了眼宋霁蘭,只見她臉色蒼白,眼裏也蓄上了淚,顯見得是被陸行之的話傷到了。太後只當是兩個小兒女之間發生了些許龃龉,少男少女的,偶有吵架賭氣,亦在情理之中。
“你既不願回答這個問題,那皇祖母便再問你,你心裏可是有別的女子?”
陸行之聞言,擡頭看向自己的祖母——無論皇帝待他如何,眼前這位滿頭銀絲的老人,卻如任何一位普通的祖母一樣,始終只把他當作自己的孫子,給予他無限的包容與愛。
他知道她問出這樣的問題,是真心關愛他,或許是看她等待的太久,又或許是他僞裝的太累,這一次,他竟直言不諱道“是的,”他态度誠摯,眼裏有絲絲壓抑的哀傷,“我心裏裝着一個人,從未變過,即便她死了,這份愛亦不會消失。”
他眼風掃過宋霁蘭,無視她泫然欲泣的悲哀和絕望,直直在她傷痕累累的心上插入一把利刃,“除非她活過來,否則,行之此生不會再娶任何女子。”
這番話無異于斬殺了宋霁蘭全部的希望,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他是在告訴她,如果不是顏沚汀,他不會愛上這世上任何女子,包括她宋霁蘭。
衛槊的雙眼不由自主的看向沚汀,他忍不住的想要知道,她會作何反應。
她的眼裏有瞬間的痛楚閃過,卻最終歸于平靜——她早已不是一腔孤勇,唯有經歷過重重掙紮後的平靜,才是心之所歸。
“你這孩子,哎——”太後看着他倔強的眼神,一番想要勸慰的話,最終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陸姓皇族之人,似乎天生血脈裏便帶着一股執拗的專情,像是孤狼,既桀骜又頑強,一旦選定伴侶,便終生不離不棄,無論生死。
陸行之總令太後想起他的姑姑,桓溫的母親,亦是她最鐘愛的女兒——廣月公主。那是她最小的、唯一的女兒,亦是她與先帝的掌上明珠,她那麽愛她,疼惜她,可是她卻為了追随衛槊的父親,不顧她的重重阻攔,執意跟随他去到玉門關,最終落得個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宿命。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無論是對于煊赫皇族,還是普通百姓,都是一樣的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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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極了衛濟,若非他,廣月怎會殒命在最好的年華?桓溫又怎會小小年紀便失去母親的庇護,而不得不跟着許勝去軍營裏受苦?
“哀家這把年紀,已是黃土埋了半截的人了,到這個歲數,看什麽都是浮雲,唯一所求,不過是你們這些晚輩們過得好,”她嘆道,“你,我是不指望了,我瞧着霁蘭是極好的,你卻又說出這番話來戳我的心窩子。”
陸行之無法,只得跪下,以頭觸地道,“孫兒不孝。”
“罷了,你忤逆我,亦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說的話,你又何時聽進去過?”她轉身又對着衛槊道,“桓溫,你呢?你是兄長,總不會也同行之一般讓我失望吧?”
眼看矛頭指向自己,衛槊只得裝傻充愣,明知故問道,“外祖母,我待如何?”
太後見他如此,氣不打一處來,這一個兩個的,都不叫她省心,“我是問你的親事如何了?”
他笑了笑,方道,“外祖母放心,我雖不才,卻比表弟還是要強上一些的。”
聽他如此說,太後頓時來了精神,忙問道,“可是許下親事了?”說着,她瞅了一眼如月,那丫頭的母親曾在她面前提及過二人之事,看這丫頭嬌羞的樣子,似是已經知曉,恐怕就等着桓溫上門提親了。
也罷,總算還是有一個順心的,太後舒了口氣,端起桌上的茶盞想要潤潤喉。
“那倒不是。只是我并非如同表弟一般,心裏記挂着已經逝去之人,”他深深看了一眼沚汀,又道,“我若是有了心儀之人,等到時機成熟,一定會告與外祖母知曉,求外祖母賜婚,風風光光、八擡大轎将她迎娶過門,一輩子疼她愛她,同她好好過日子。”
太後那口已經喝進嘴裏的水差點噴了出來,嗆的她咳個不停,這算哪門子的強上一些,不一樣的還沒定下親事嗎?說起來,桓溫甚至還不如他表弟,最起碼人家還是有心悅之人,而他呢,八字還沒一撇。
她重重放下桌上的茶盞,道,“你是看我年紀大了,便欲這般糊弄與我?”
衛槊在陸行之身旁跪了下來,道,“外祖母言重了,孫兒所言,句句出自真心。外祖母所慮不過是時間問題,若只為此,桓溫保證,不出一年,孫兒自當前來請外祖母賜婚。”
太後深知衛槊的性子,他現下能作出如此承諾,已是極為不易,若非心裏已經有了篤定的人選,他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卻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這般厲害,能讓衛桓溫這冥頑如冰塊的心也為之所動呢?
太後心下好奇,卻也知再追問下去,他亦不會有所回應,不如見好就收,“這可是你說的,若到時你不把人帶來,哀家便要替你指婚了。”
她看了眼許如月,那丫頭還兀自沉浸在羞澀喜悅之中。
太後心下嘆了口氣,指婚,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若可以,她更希望他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選擇——桓溫與行之不同,他父母早逝,無人照應,身為他的外祖母,她總不能看着他一直這般形單影只、孤家寡人的過下去。
只是如月這丫頭的心事,恐怕要落空了。她只覺桓溫放在心裏的那個人,并非如月,否則又怎會再提出一年之期?看那丫頭喜不自勝的樣子,似是尚不知情,只怕到時又會生出許多龃龉來。
“都起來吧,”太後對着跪在地上的兄弟二人道,“你們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許多事哀家亦管不了了。哀家如今唯一所願,不過是希望你們過得好。”
待二人站了起來,她方繼續道,“今日說了這許多,哀家也累了,你們用過飯便也早些回帳中歇着吧。”
衆人應聲稱是,各懷心事,食不知味的吃完這頓飯,方各自散去。
郊外的夜晚總是分外寒涼,日頭剛落,寒氣便陣陣侵襲。
牛皮大帳終是不比高牆朱瓦禦寒,遑論在家中,還有各種取暖之物——卻也別無他法,在這荒郊野嶺,便是再冷,亦只能将就了。
沚汀将毯子裹在身上,卻依舊覺得遍體生涼,正在糾結該如何熬過這漫漫長夜,卻聽帳外響起了幾聲輕聲呼哨。
這是她與衛槊約定的暗號——此處不是衛府,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處處須得小心行事,掩人耳目。
天色已晚,讓他進帳已然不合時宜,燭火将二人的身影映在帳上,若引來有心之人,一切都将無所遁形。
她披衣起身,走出帳外,果見是他候在那裏,遂問道,“這麽晚了,四哥可是有何事?”
“無事,”他道,“野外天氣寒涼,怕你受不住,送幾張獸皮褥子過來。”
沚汀身旁侍立的小丫鬟鏡兒立時接了過來,歡喜道,“多謝将軍!這些可是救了命了,誰成想山裏會這般冷,咱們出門時備下的禦寒衣物根本就不夠,姑娘方才還凍得咳嗽了!”
沚汀忙道,“無妨,原是早先便落下的病根,卻與這天氣無礙。”
衛槊猶豫了片刻,方道,“依我行伍的經驗,天氣越冷,便越需活動,一味靜坐只會更覺寒涼,”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山坳,“那邊有一片湖,趁着月色不錯,不如我陪你過去走走,正好鏡兒可将這幾件褥子收拾一下。”
鏡兒高興地“哎”了一聲,也不管自家姑娘作何反應,便徑自拾掇去了。
沚汀只道他是有事相商,亦并未猶豫,應了下來。
傍晚的麓原起了一層淡淡的霧霭,行走其間,猶如漫步雲端。
今晚的月色果然極好,圓月如一輪玉盤高挂夜空,将清輝灑向人間,置身在這樣的月色中,一切都變得虛無缥缈起來,只不似在人間。
二人并肩向着湖邊而行,就那般信步走着,步伐竟無比契合——衛槊平日裏都是大步流星,來去如風,眼下卻是特意放慢了腳步,只為了配合她的節奏。
沚汀以為他有事相詢,便等着他開口,誰知走了一路,他卻一直默不做聲,只安靜的陪着自己前行,仿佛真的只是為了陪她去瞧瞧湖邊的風景。
這般行走于曠野中,遠處是夜色中綿延不絕的群山,近處是泛着月色的波光粼粼的湖泊,她只覺視野遼闊,心境開朗,仿佛所有的負擔和憂愁都這無邊壯闊的景色盡數化去,餘下的唯有平靜與安寧。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一陣山風吹過,沚汀不禁打了個寒戰,衛槊見狀,除下了身上的披風,替她罩在了身上。
“給我了,你不冷嗎?”她問道。
他搖搖頭,“習慣了,這點冷算不得什麽。”
陣陣溫熱從從披風上傳了過來,那是他身體的餘溫,即便是名義上的兄妹,感受着這樣的溫暖,沚汀亦有幾分赧顏,為了緩解尴尬,她便問道,“之前在大帳中,你曾提及衛老爺臨終前在衛夫人的棺椁前發誓,可是确有其事?”
衛槊笑了笑,道,“不如此說,怎能讓宋時璋那厮死心?”
沚汀聞言,不禁瞪大了雙眼看着他,似是不信他這般穩重誠摯之人亦會口出诳言。
他滿臉揶揄的看着她道,“如何?讓你失望了?”
她這才笑道,“衛将軍,君子慎獨,不欺暗室。”
“那也要看是對何人,”他道,“對宋時璋這種小人,不必行君子之道。”
“那你對太後的承諾呢?”見他如此,她頑心頓起,“騙了宋時璋,尚情有可原;騙了太後,那可是欺君之罪。”
“誰說我騙她了?”他突然認真道。
“那你卻如何保證一年之內能帶回心儀的女子呢?莫非——”她試探道,“你已同如月定好了日子?”
“卻又關如月何事?”他有些莫名奇妙,竟不知她在說些什麽,難道說,如月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将他心底的秘密都告知于她了?
念及此,他立時緊張起來,幾乎有些不敢正視她的雙眼。
沚汀卻兀自心道,看他的樣子,顯見得中意的女子并非如月,只怕這丫頭,還蒙在鼓裏呢。只是,這是衛槊自己的事,她再追問下去,未免有窺人隐私之嫌。
“是我多慮了,”她道,“那你卻如何篤定一年之期呢?”
見她神色如常,似是并不知情,他心裏松了一口氣,卻又漫上幾分失落,“你爹的案子,一年之內,必會結案。”
爹爹的案子?她越發聽不懂他的話,這案子與他的意中人又有何幹?是了,定是他現下正為這案子疲于奔命,無暇顧及兒女情長,等這案子結了,他方才有閑暇去處理私事。
她點點頭,自己不也企盼着那一日麽,只是,待所有事情塵埃落定,大仇得報,自己又将何去何從呢?
她輕輕舒了口氣——又何必庸人自擾?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且先顧好眼下再說吧,但行己事,莫問前程。
說話間,二人已行至湖邊,此處雖然風涼,卻不至寒冷刺骨,這一路行來,沚汀身上發熱,此刻站在湖邊,分外舒坦。二人便這般靜靜立于湖邊,欣賞這月色下的無邊美景。
明明是機緣巧合之下才走到一起的兩人,卻仿佛已經認識了半生,即便這般不發一言,亦不覺尴尬,只有溫馨與靜谧的靜靜流淌在二人之間。
良久,沚汀突然想起此行之目的,便問道,“将軍可想好要如何聯絡上玉娘了?”
“我已打探到玉娘的住處,”他道,“只是那一帶都是女子住處,白日裏去必會引人懷疑,還得再尋一個合适的機會。”
“不如讓我去吧,”她道,“若是我去,想必不會引起太大的動靜。一則我是女子,二則我身份低微,便說我有些制香上的疑問,想要請教玉娘,亦尚在情理之中。”
見他欲言又止,沚汀忙道,“時不我待,我們的時間不多,你便不要再猶豫了。可有什麽法子能取得玉娘的信任?”
見她如此堅持,他只得按下心裏的擔憂,道,“臨行前大叔給了我一塊玉佩,道是玉娘年幼時所戴之物,只要她見着此物,想是不會再懷疑我們。”
他将玉佩取出,遞到她手裏。
沚汀接過,細細摩挲,那是一塊和田玉,質地極為普通,制式也無甚特別,玉娘如此小心謹慎,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不敢輕易相認,僅憑這塊普通的玉佩,便能取得她的信任?
衛槊看出她眼裏疑惑,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現下也只能一試了。大叔說,如若連此物都不能取得玉娘的信任,那恐怕只有等到吳連死的那一天,她才肯做回自己。”
沚汀緘默無言——從玉娘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們的命運是如此相似,只是玉娘較之自己,又多了幾分隐忍,倘若自己的父親尚在人世,她恐怕做不到為了複仇而掩藏自己的感情,裝作與他形同陌路。
她将玉佩小心收好,見時辰已然不早,恐太晚回去會遭到守衛盤問,縱是對眼前的景色戀戀不舍,還是提議回去。
更深露重,确實不适宜在外多做盤桓,擔心她受涼,衛槊亦有此意,二人便同來時那般并肩而行,往回折返。
不知是因為這樣的夜色過于浪漫,還是身邊包裹的氛圍太過缱绻,他放松了慣常的警惕,竟沒有留意到,他們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湖邊,密林裏便閃出了一道黑色的人影。